第二章 國恥昭昭 一、金令箭使者飛馳櫟陽
黃河南岸大道上,一紅衣騎士向西飛馳,漸漸進入兩山穀口。
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幽暗漫長的峽穀在大山之中開出了一個抽屜,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函穀險道。因其縱深有如長匣——函,時人稱為函穀。這條函穀險道,位處黃河驟然東折後的南岸,東起崤山,中間穿過誇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蒼蒼長約一百餘裏。峽穀兩岸高峰絕穀,峻阪迂回,一條大道在穀底蜿蜒曲折,是山東——崤山以東——通往關中的唯一通道,號稱函穀天險。紅衣騎士風馳電掣飛到關下時,函穀關城門正在隆隆關閉。神駿的黑色坐騎通靈至極,長嘶一聲,從行將合攏的石門中騰越而過,引起城頭兵士的一片高聲喝彩。
“過關者何人?”城頭將軍高聲喊問。
“華山營斥候!”一聲扔在身後,騎士已在一裏之外。
夕陽餘暉中,騎士駿馬像一朵紅雲,向西掠過空曠原野滔滔河流。眼見左手華山遙遙落在身後,騎士脫下身上紅色披風用力甩開,頓時變成了一個黑衣勁裝的秦國騎士。他憤怒地高聲罵了一句,向坐下馬猛抽一鞭,神駿黑馬突然一聲長長嘶鳴,大展四蹄騰空奔馳,箭一般向西而去。
漸行漸西,遙遙可見蒼黃透綠的原野上矗立著一座黑色城堡。從遠處看,這座城堡很小,剪影恍若一隻黑色巨獸。駿馬飛馳,漸漸可見背向夕陽的東門箭樓上黑衣甲士遊動,獵獵飛動的黑色大纛旗上大書一個白色秦字。
這是秦國都城櫟陽,坐落在渭水一條小支流——櫟水的北岸。
這座城堡的城牆箭樓,全部用黑色山漆厚厚塗抹,黑亮光滑,威猛可怖,爬城偷襲者決然無計可施。因臨近魏國華山大營,這座櫟水岸邊的險峻城堡防範很是嚴密。暮色蒼茫時分,高高的城頭上已經吹起了嗚嗚牛角號,城門外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腳步。三遍號聲之後,櫟陽城門就會隆隆關閉。快馬漸近,黑衣騎士並沒有減速,伸手在懷中摸出一支足有兩尺長的金製令箭高高舉起,在馬上劃出一道閃亮弧線。“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閃開!”城門將領舉劍大喝,兩列甲士肅然立定,城門內外的行人“嘩”地閃於道旁。黑衣騎士高舉金色令箭,飛馳入城。
櫟陽城內,街市蕭條冷落。
若與大梁城繁華錦繡的夜市相比,這裏簡直是荒涼偏僻的山村。小城短街,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慌亂。所有這些都在無聲宣示,這座小城堡經曆了無數驚濤駭浪,已不知恐懼為何物。當騎術嫻熟的金令箭使者縱馬從街中馳過,馬不嘶鳴人不出聲,街中行人迅速閃開,一副司空見慣神色。瞬息之間,黑衣快馬逼近短街盡頭一片高大簡樸的青磚宮城。
石門前帶劍將領高聲道:“金令箭使者無須稟報,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從馬上一躍飛下,甩手將馬韁交給將領,大步匆匆直入石門。幾步之後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嘶啞搖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護衛軍士立即搶步上來,抬起使者疾步進入國府宮。
小宮城的西廂書房,已經亮起了燈光。大窗格白布映出一個挺拔身影,背向站立沉思不動。一名白發老內侍守在政事堂門口,沒有表情,沒有聲息。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從院中傳來。白發老內侍警覺,輕步走下台階。四名軍士抬著黑衣使者匆匆而來,放在老內侍麵前。黑衣使者艱難地向老內侍一揚手中金令箭。老內侍立即高聲報號:“金令箭使者覲見──”
“咣”的一聲,書房內好像撞倒了物件,一陣急促腳步,書房主人已經快步迎了出來。窗戶微光下,可見一個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細很長,嘴唇很厚,嘴角隱入兩腮極深,厚重中透出剛毅英健與從容鎮靜。他不是別人,正是書房的主人,秦國新君——秦孝公嬴渠梁。他疾步來到黑衣使者麵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話沒說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進去。
老內侍拱手攔住:“君上,我來。”說著兩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將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輕捷地走上台階走進書房。秦孝公對四名軍士匆匆說一聲:“你們去吧。”軍士們躬身應命間,他已經大步走進書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書房的木榻上,灰塵滿麵,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見秦公進來,連忙掙紮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搖搖手:“你先別開口。”回頭吩咐,“黑伯,熱酒,快!”話音落點,老內侍已經從門外捧來一銅盆冒著微微熱氣的米酒。秦孝公接過,雙手捧到黑衣人麵前。黑衣人熱淚驟然湧出,猛然捧住銅盆,咕咚咕咚一氣飲幹。秦孝公接過銅盆遞給老內侍,回頭拉住黑衣人的雙手:“景監,辛苦你了。”
一盆熱酒飲完,金令箭使者景監麵色紅潤,臉上汗水淚水一齊流下,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遞過來一條白布汗巾。景監接過汗巾,拭去臉上汗水淚水,精神頓時煥發,顯然一個英挺俊秀的青年。他盯著國君沉重急促道:“君上,山東六國會盟於逢澤。盟主魏惠王,會盟主辭是六國定天下。更要緊者,六國訂立了三條盟約:其一,六國互不用兵;其二,劃定吞並小諸侯之勢力圈;其三,六國分秦,共滅秦國,然後對齊國轉補土地二百裏。”
秦孝公臉色越來越陰沉,雙眼隻盯著窗外沉沉夜色。
“君上?”景監有些驚慌。
秦孝公默默踱步,轉到書架前突然發問:“六國準備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方略?”景監急促道:“臣買通了一個護衛行轅千夫長,化裝成他的隨從,在魏惠王幕府外巡查警戒。會盟大典時,那位千夫長被派遣到獵場準備會獵事務,臣也隻得同去。會盟細務謀劃,臣無法於倉促間得知。會盟次日,臣假裝圍圈野鹿,逃離獵場,星夜奔回。”景監話語中透著深深歉疚。
“無妨。想想辦法,繼續探聽。”秦孝公語氣平淡。
景監拱手道:“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你留櫟陽,打探之人你另派幹員。”
景監還想再度請命,終於說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還在踱步,幾乎是一步一頓,停比走多。景監站在廳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這位年輕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國君內心的壓力。麵對滅頂之災,任何驚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麵前這位新君流淚哭喊或無所措手足,景監反倒知道該如何安慰,會給他講述秦國屢次度過的危難,會給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種主意。可是,麵前這位年輕君主,從一開始就沒有哪怕是瞬間的驚慌。這種定力,這種靜氣,反倒使景監感到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做什麽,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對策講出來。
“景監,”秦孝公回過頭來,平靜如常道,“你先回去大睡一覺。我得靜下來,好好思謀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會,你也參加,共商化解之策。”
“君上保重,臣遵命。”景監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