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接風小宴公開了會盟密策

這日,五國君主如約抵達逢澤,龐涓終於鬆了一口氣。

夜晚的逢澤,分外美麗。六大行轅區的各色燈火,在浩渺的逢澤水麵倒映出一個流光溢彩的燦爛世界。軍旗獵獵,刁鬥聲聲,有軍營之壯美,卻無戰場之殺氣。初夏尚有涼意的微風中,逢澤彌漫出一片華貴的侈糜。六國會盟總幕府,設在逢澤北麵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勢略高於其他五國行轅駐地。五國行轅對盟主行轅的總幕府,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勢。目下,盟主行轅所在的山地崗哨林立,山腰幕府內燈火通明。

大廳內沒有樂舞侍衛。先到的五國君主,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視,等待龐涓的開場白。龐涓座案設在平地上,背後是暫時空置的魏王盟主的長案。龐涓剛剛走進來,沒有落座,肅立案前,向君主們所在的三個方向分別深深一躬,拱手朗聲道:“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參見楚王、齊王、燕公、趙侯、韓侯。各位國君,安然到達逢澤。盟主魏王,委派龐涓代為五君接風洗塵。龐涓不善飲酒,然六國精誠會盟以安定天下,龐涓願以卑微之身,敬五國君主一爵!”說罷雙手捧起案上青銅大爵,“請受龐涓敬意!”說完一飲而盡,滿臉通紅,連連咳嗽。龐涓絲毫沒有慌亂,白巾拭去嘴角酒水,又真誠一躬,“龐涓失態,敬請見諒。”

趙成侯爽朗大笑:“上將軍破例飲酒,趙種奉陪!”舉爵豪飲而盡。

“上將軍當世名將,田因齊奉陪!”齊威王一飲而盡。

“奉陪。”韓昭侯麵無表情地舉爵飲盡。

“本公循例了。”燕文公矜持地徐徐飲下。

楚宣王一拍長案:“魏王為我等接風,盛情難卻,本王飲啦!”

“上將軍,請入座。”韓昭侯向龐涓做了個手勢,淡淡漠漠開口,“上將軍,天下皆知三晉一家。然本次會盟,魏王密簡隻說了安定天下四個字。本侯愚昧,尚請上將軍明告,如何安定法?”

“韓侯所言極是。”趙成侯笑道,“會盟所約,究竟何事啊?”

年輕的齊威王,炯炯有神的雙眼掃視全場,臉上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數,齊國遠處海濱,除了南部和楚國交界外,和中原戰國很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他應邀而來,看中的是魏國提出的“六國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確的是齊國在其中的地位;至於實際利益,他目下沒有奢求,而隻是靜觀待變。所以他隻是冷靜觀察,決不會主動詢問什麽。

矜持的燕文公,對龐涓華貴逼人的裝束直皺眉頭,內心暗罵。表麵懦弱實則堅剛的韓昭侯先行發難,他感到欣喜,對趙種的呼應卻感到膩煩。自韓趙魏三家分晉,燕國和韓魏兩國一直保持著友善,偏偏和相鄰的趙國齟齬不斷。燕國忍受不了趙國這個後起強國的逼人氣勢,卻又無可奈何。中山國本來是燕國附屬國,可自從趙氏立國,中山就倒向了趙國。羞惱之下,燕國想吞滅中山,卻又啃不動這塊帶肉骨頭,隻有秘密請魏國向趙國施壓。三番五次之後,就和趙國結下了難分難解的敵意,雙方都恨得牙根發癢。這次會盟,燕文公有個鐵定的主見要拿出來,但必須等待最好的時機,而且必須和魏王密談。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這個魏國新貴上將軍如何處置眼前的棘手題目。

楚宣王羋良夫內心很是衝動,極想質詢龐涓幾件事情。但他頗有大國地位感,但凡開口,必須在列國之後,不能說一言九鼎,也須昭彰楚國尊嚴。楚國的實際利益很清楚,東北和齊國交界,正北和魏國、韓國接壤,西北和秦國相鄰。對於秦國,楚國覬覦之心由來已久。秦國西南部和楚國西北部,均是層巒疊嶂,山重水複,道路崎嶇,易守難攻。秦國一個武關卡在西南要衝,楚國便無法向西北伸展。這一片廣袤山區,隱藏著幾塊豐饒的綠色盆地,都是肥美山水。一旦拿下這一帶,順利越過南山,進入渭水平原,秦國可一鼓而下。以楚國實力,挑戰其他大國力不從心,但對付秦國這個日益萎縮的西部諸侯,還是有力量的。但必得一個先決條件——其他大國不幹預,尤其魏國不幹預。要實現這個心願,六國會盟正是最好的時機。楚宣王打定主意,隻要魏國讚同或默許楚國對秦開戰,楚國就在盟約上蓋印,否則不承認任何盟約。魏王給楚國的密簡上有“六國會盟,楚有大利”八個字,似乎比對韓趙實在了許多。楚宣王沒急於開口,他要看龐涓如何拆解這個謎團。

龐涓拱手道:“敢問齊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異,默默搖頭。齊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龐涓早料到五國君主急不可待,對由自己親自揭開會盟主題,並代魏王進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驕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國君,龐涓既蒙魏王任為六國會盟特使,自當代魏王向五國之君闡釋此次會盟主旨,並行先期磋商。魏王以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春秋一百多個大小諸侯,已經減少到三十餘個,實由七大戰國主宰乾坤。魏王體恤天下蒼生,謀劃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戰國會盟定天下!”

對五雙震懾天下的目光,龐涓並沒在意,繼續從容道來:“六國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敵,永不犯界;其二,將其餘三十餘個諸侯邦國,劃定大國勢力圈,圈內小邦,由宗主大國統屬或吞並,他國不得幹預;若大宗主國三年內無力吞並,則任他國吞滅;其三,肢解秦國,將這個西部蠻夷,從戰國抹掉!此乃本次會盟要害所在。如此三條實施,可保天下納入王道,永久息戰。”龐涓戛然而止。

“魏王之意,諸位以為如何?”有頃,龐涓四顧笑問。

大帳中安靜得唯聞喘息之聲,良久沒有一個人說話。

矜持沉默的表麵下,五大戰國君主的頭腦裏都在車輪飛轉,權衡利弊得失。對第一條,沒有一個人當真。盟誓罷兵,那隻是得到些許喘息時間,緩過神來照打不誤。關鍵是,後兩條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國,而且還要瓜分大大一個秦國,這可是任何一個戰國都從來沒有過的大胃口、大謀劃。乍一聽,這個謀劃非但宏大,而且各方得益。然仔細一想,文章多得一下子理不出頭緒。作為爭雄天下的戰國君主,誰都在波濤洶湧中沉浮過幾回,一旦涉及根本,他們絕非易與之輩。沒有理清,就不置可否,絕不會在節骨眼兒上輕率說話。

龐涓沒有料到,會有如此僵局。按照他設想,謀劃一端出,會立即引起爭吵,如同狗對骨頭的爭奪一樣。如今看來,他們在細加揣摩,並沒有急吼吼爭搶。龐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遙遙拱手,恭敬微笑道:“敢問楚王,魏王欲將秦國西南交楚國處置,不知楚王肯納否?”

腦子裏車輪飛轉,楚宣王一時忘記了“王言必於後”的尊嚴鐵則,不由脫口道:“秦國西南,自當楚國接納。然則,秦國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八百裏,難道不分一勺羹與我大楚啦?”

龐涓淡淡一笑:“茲事體大,敢請楚王與魏王麵商。”

韓昭侯冷冷道:“韓國四周沒有小邦可並,秦國渭水腹地,理當全部由韓國接納。”齊威王啪地一拍長案道:“齊國距秦千裏之遙,無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則,魯、宋、薛三國,須得全境交齊國處置,魏、楚不得染指!”這是公然向兩個最強的大國要價,舉座不禁側目而視。

楚宣王大皺眉頭,搖著頭拉長聲調:“齊王,胃口太大了。魯薛兩國,姑且不說。宋國,可是楚魏之間地盤哦。”齊威王田因齊麵色獰厲地笑著,啪地一拍長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來,楚國吞滅小諸侯二十一國,晉國吞滅十二國,齊滅四國,秦滅三國,越滅兩國。數一數,哪國胃口最大?楚國!”

楚宣王唰地冒出一頭大汗,一時噎得說不上話來。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悠然開口:“齊王這筆賬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製,未滅一國者,唯我燕國也。今日會盟,不知列位何以報償?”趙成侯厭惡地向身旁銅盆中啪地吐了一口,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酒囊飯袋乎?戰國乎?”燕文公惱羞成怒,拍案而起:“趙種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國不堪,也是五百年安如泰山。趙國如何,區區五十年諸侯,有何顏麵對本公惡語相加!”趙種一陣哈哈大笑:“姬凡,別泛酸。趙氏子孫素來不吃祖上功勞,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別找靠山,燕、趙兩國堂堂正正擺戰場,看誰個安如泰山?”

龐涓期望這種爭吵。沒有五大戰國相互爭奪,魏國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無從談起。他一直微笑著麵對爭吵,對他們開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見趙成侯話鋒向他,龐涓拱手笑道:“趙侯笑談。六國會盟,親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鬥,豈不惹天下笑話。龐涓以為,今日大計以分秦為要。蕞爾小國之存亡,可另行商定。龐涓所言,實乃魏王之意。諸位高見?”

又是一陣沉默。龐涓所言的確有理,要在一次會盟中商定對三十多個中小諸侯的分割,牽扯出的數百年恩怨糾葛,未免太過複雜,幾乎不可能人皆認可。然則,五國君主默認龐涓的更深理由,還不在於懼怕發生恩怨糾葛。更為深廣的理由是:戰國勢力範圍的劃分,吞滅中小諸侯的權力確定,僅靠一張羊皮盟約根本不可能實現;誰滅誰,能不能,完全要靠實力。此時口頭爭吵,最多出出氣,遠遠落不到實處。

矜持尊貴的燕文公先開口:“列位,上將軍所言甚是。分秦大計,除卻心腹大患。吞滅中小諸侯,毛發之疾也。本公以為,秦國北部與林胡、樓煩相接的三百餘裏,當歸燕國所有。”

趙成侯大手一揮:“趙國力薄,得秦國洛水以東、河水以西二百裏足矣!”

韓昭侯愁眉苦臉:“韓隻求秦國腹心渭水平川,其餘不計。”

楚宣王大搖其頭:“如何如何,隻給我剩窮山惡水啦!不可不可,我要渭水平川之東半,函穀關至驪山二百裏啦!”

韓昭侯淡笑:“楚王何其健忘。函穀關至華山,早已經是魏國土地。”

“啊啊啊?講了半日,分得不是老秦國?”楚宣王一臉驚訝。

滿座哄笑。趙成侯高聲道:“哈哈,莫非楚王想分穆公秦國嗎?”

龐涓拱手笑道:“楚王,本次六國分秦,以秦國現有土地為限。”

楚王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好好,大楚再讓幾分。秦國西部,涇水河穀三百裏。楚國養馬,得有個地方哦。”

齊威王始終沉默,麵色冷漠,一言不發。對此,龐涓成竹在胸,站起來環座拱手道:“諸位國君,分秦大計,六國有份,不能使齊國無所得益。魏王之意,齊國本當得秦二百裏土地。然,齊秦相距遙遠,有地難立。為今之計,其餘五國各自割地四十裏歸齊。趙韓魏與齊國不交界,由楚國燕國各割一百裏歸齊,再由趙韓魏三國補足楚燕兩國土地。如此轉補,地利均得,諸位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齊威王頓感寬慰,大眼掃瞄全場,隻看國君們應對。

沉默有頃,楚宣王聳聳肥碩的肩膀,幹聲笑道:“好好好,楚齊兩國手足睦鄰,割地一百裏,情理之中啦。”實則,楚宣王一刹那間已經盤算清楚:楚齊相鄰的幾百裏,全是茫茫鹽堿灘地,隻生葦草不生糧,割給齊國何妨;魏國韓國轉補給楚國的土地,隻能是相鄰的淮水平原。這一轉,就給楚國轉出一個小糧倉來,有此好事,不亦樂乎。

燕文公頗費躊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國勉力而為。”其中艱難,是因為太清楚而心痛。燕齊相鄰地帶,全是濟水兩岸的湖泊魚塘和耕耘沃土,齊國屢屢求之不得,兩國常常為此發生摩擦。趙魏轉補的土地,則隻能是老晉國北部的山地,顯然得不償失。然則,此次會盟由魏國主導,魏王既然提出,燕國何能拒絕?沒有魏國這棵大樹,燕國步履維艱,不答應也得答應。

楚國燕國既然承受,韓國趙國自是欣然呼應。龐涓向齊威王拱手笑道:“齊王意下如何?”齊威王爽朗笑道:“上將軍縱橫捭闔,斡旋得體,田因齊領受。”齊威王表態,宣布六國分秦再無異議。龐涓抱拳環拱,朗聲笑道:“如此,分秦大計已定,請各位君主盡興遊覽逢澤夜景。明日魏王一到,即行會盟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