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洞香春親睹求賢令 衛鞅決意入秦
秦國求賢令秘密傳到安邑,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初。
天色還沒有盡黑,“洞香春”已經是華燈齊明。一個有屏風遮擋的雅室裏,衛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氣息,以往極為熱鬧的論戰廳沒有一個名士論戰,甚至連助戰的士子也不見蹤跡。飲酒大廳客人倒是不少,隻是沒有一個士子模樣的飲者,座中幾乎全是商人官吏。以往相對冷清的茶廳,今晚倒是三三兩兩不斷來客,且大都是布衣士子。一個個清幽雅致的小隔間裏,分明三五相聚,卻都是靜悄悄的。
一陣思忖,衛鞅笑了,“洞香春”無奇不生,想它作甚?心念一動,想起前幾日布衣小弟去陵園尋他棋戰,說到秦國出了求賢令,已經在安邑士林引起巨大波瀾,約他今日前來聽聽看看;今日“洞香春”頗見神秘,該當是秦國求賢令生發。此時叩門聲輕起,屏風隔間的小門移開。衛鞅心中煩躁,頭也不抬道:“這裏有人,敢請別處。”
一個蒼老聲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閑否?”
聲音好熟!衛鞅驀然抬頭,麵前一個白發白須老人,身後站著一個俊朗少年。衛鞅驚喜過望,起身深深一躬:“前輩別來無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衛鞅笑道:“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相逢豈是易事?敢請前輩入坐。”老人微笑入座,少年橫座相陪。老人道:“這是我孫兒。來,見過大父忘年好友。”俊朗少年拱手行禮,衛鞅微笑還禮。侍女微笑著上了一份新茶,輕輕退出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開,前輩又踏青雲遊了。”
“疏懶散淡,漫走天下也。不想與足下再度相逢,天緣也。”
“兩年前,衛鞅在此不期而遇前輩。得蒙啟迪,多有警悟。隻是,不知西方之國有何變數?”衛鞅委婉試探,想知道老人是否知曉秦國求賢令。
“敢問足下,別來可有謀劃?”老人微笑反問,對問話不置可否。
“何去何從,仍無定見。”衛鞅實話實說。
老人微笑點頭:“很巧,老夫路過秦國,恰巧知道些許消息。其滅國危難,似已緩解,朝野頗見振作。新君決意圖強,向天下頒發求賢令,尋求強秦大才。此舉,堪稱戰國求賢奇跡。隻可惜,老夫已經力不從心。否則,實在想試試身手也。”說完一陣爽朗大笑。
“先輩高人,想來不會錯眼。”衛鞅沒有驚訝,“然則,自古求賢之君多矣。普天求賢,稱奇可也,未必稱得一個跡字。跡者,事實之謂也。能否招得大才,終須看求賢誠意之深切。否則,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絲毫沒有不悅,反倒讚許點頭:“足下冷靜求實,難得也。老夫行程匆忙,未能覓得求賢令,誠為憾事。然則,我這孫兒過目不忘,在櫟陽城門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
衛鞅連忙拱手道:“有勞小兄。”
俊朗少年笑著點點頭,輕輕咳嗽一聲,一口純正雅言念誦起來:
“求賢令。國人並列國賢士賓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裏,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致三晉攻奪河西之地,諸侯卑秦,醜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複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終未竟業。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國人賓客賢士群臣,凡有能出奇計強秦,有如穆公霸業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此乃秦公求賢令也,足下以為如何?”老人淡淡笑著。
衛鞅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滾滾地湧動著。
這時,一個俊秀的布衣士子輕步走了進來。衛鞅眼睛一亮道:“前輩,這是我手談至交。小弟,這位是前輩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見過前輩。這位小兄,雅言好純正也。”老人笑道:“可惜,老夫沒有蓋官印的求賢令原件也。”布衣士子笑著向老人一躬,在衛鞅案頭打橫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布包打開:“前輩,兄台,這位小兄,這是秦國求賢令原件。”說著拿出一卷竹簡遞給衛鞅。
“安邑幾家酒肆有原件?”俊朗少年關切問。
“原件,隻‘洞香春’有。抄件,不知幾多。”布衣俊秀者笑答。
衛鞅道一聲多謝,連忙打開。一方鮮紅的大印蓋在連接細密的竹簡上,分外清晰。衛鞅細細看完,不禁讚歎:“小兄背誦,一字不差!”又不由自主從頭再看,良久抬頭,長長籲了一口氣。
老人始終平靜淡漠地微笑著,沒有開口。
“有胸襟!”衛鞅拍案,由衷讚歎。
“就三個字?”俊朗少年笑問一句,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衛鞅正色緩緩道:“這一求賢令,非同尋常也。其一,開曠古先例,痛說國恥,曆數先祖之無能;千古之下,國君幾人能為,幾人敢為?其二,求強秦奇策,不求平治之術,足見此公誌在天下霸業也。身處窮弱,列國卑視,卻能鯤鵬遠望,生發吞吐八荒之誌。古往今來,幾人能及?其三,此公胸襟開闊,敢與功臣共享天下。吾且尊官,與之分土。君王之不敢言,唯此公敢言也!有此三者,堪稱真心求賢,宏圖強國!”顯然,衛鞅是真正為求賢令而激動了。老人平靜的麵頰抽搐了幾下,目光驟然明亮起來。俊朗少年滿麵通紅,竟像是對方在讚頌自己。布衣士子盯著衛鞅,明亮的眼睛一直燃燒。
老人笑了:“足下以為,求賢令可有瑕疵?”
衛鞅思忖道:“恢複穆公霸業,其誌小矣!強秦之策,當一統天下。”
老人大笑拍案:“山外青山,更高更遠。足下當去秦國也。”
衛鞅一笑:“布衣小弟以為如何?”
布衣士子拍掌道:“自然好極。我也想去。”
衛鞅向老人一拱手:“今見求賢令,衛鞅決意赴秦!”
“人雲,上將軍龐涓軟禁足下於陵園,可有脫困之法?”
衛鞅頗具信心道:“龐涓所圖,隻要衛鞅為他所用,並非認定衛鞅才堪大任。否則以孫臏先例,鞅豈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脫困尚不算難。”
“能否見告,足下何以不做軍務司馬,此職亦非庸常也。”
衛鞅浩然一歎:“鞅書劍遊學,絕不為安身立命謀官入仕。生平之誌,為國立製,為民做法。寥寥軍務,何堪胸中所學也!”傲岸之氣盈然而出。老人拈須微笑:“足下特立獨行,他日必成大器。老夫可否為足下入秦謀劃一二?”
“請前輩多加指點。”
“老夫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忘年交,在秦國做官。老夫給足下幾個字,你去見他,可將你直接引於秦公麵前,或可省去諸多周折。之後,就看你自己了。”老人從懷中掏出一個長不盈尺的銅管,“請足下收好。”
衛鞅深深一躬:“多謝前輩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