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邑風雲 一、丞相府的特異中庶子
安邑天街的丞相府車馬冷落,彌漫著一片沉重憂傷。
白發如雪的公叔痤,躺在臥榻上已經氣如遊絲了。要不是他硬挺著一口氣要見魏王,早已經撒手歸天了。他目下唯一的心願,就是魏王趕快回來,聽他交代一生中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是魏國當之無愧的三朝名臣,魏惠王即位以來,他的丞相地位並沒有動搖。雖說打了兩次敗仗,還在少梁之戰被秦軍俘虜過一次,沒有給魏王增添武功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國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樣顯赫,魏王對他的親密和信任也沒有改變。
“魏王回大梁了嗎?”
“魏王昨夜回宮,今日正午來府探病。”守在榻前的老夫人回答。
“你說昨夜回宮?”公叔痤驚訝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會來。”
公叔痤失望地歎息一聲,停頓許久猛然問:“衛鞅何處?”
“丞相,中庶子在書房,登錄丞相竹簡。”一侍女捧著藥罐走來。
公叔痤氣喘籲籲道:“請他,來見我。”
“是。”另一侍女應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書房在前院第二進,國事廳的跨院內。侍女來到書房時,長大的書案前坐著一位白衣吏員,低著頭神色專注地翻動竹簡。
“中庶子,丞相請你即刻前去。”
聽見侍女聲音,伏案白衣吏恍然點頭,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長,一領長長的白布衫幾乎要蓋住那雙輕軟的布靴,白色絲帶束發,一支白玉簪橫插其中。雖很年輕,卻有一雙銳利深邃的眼睛,臉龐棱角分明,沉穩舉止中透出一種冷峻高貴,顯然與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遠。他便是公叔痤所請的衛鞅,執掌書房的中庶子。站起來時他低聲問了一句:“魏王來過了嗎?”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來過,說午時駕臨。”他沒有再說什麽,默默走出了書房。
匆匆來到丞相寢室,衛鞅拱手作禮:“衛鞅參見丞相。”
公叔痤揮揮手,侍女們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吧。”公叔痤向來不願夫人預聞政事,凡有大事,必囑夫人回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講究,起身離坐,幽幽一歎出門去了。
公叔痤看著麵前的年輕人,語調遲緩清晰:“鞅啊,你來老夫這裏五年了,名為求學,實為精研政務。老夫並沒有教你甚本事,反倒是你,給我打開了一個新天地。朝聞道,夕死可矣。魏國有如此英才,老夫死也瞑目了。”
“丞相,衛鞅在府讀遍天下名典,跟從丞相曆練政務,受益匪淺。”
公叔痤微微搖頭:“鞅啊,我是要叮囑你,留在魏國,成就魏國霸業。大魏國之勢,當一統天下也。”每說到魏國霸業,老公叔總是激動喘息。
“公叔丞相,魏國氣象不佳,魏王不會用我。”衛鞅一片淡漠。
“何以見得?”公叔痤蒼老混濁的聲音中透著驚訝。
“一則,魏王好大喜功,不務國本,對魏國衰退並無洞察,對治國之才不會渴求。二則,魏國官場腐敗過甚,大爭正氣消弭,逢迎邪氣上漲。魏王浸**於奢靡,何有心思超拔起用一個小小中庶子?三則,上將軍龐涓已經成為魏王肱股,其戰功使魏國朝野迷醉。連同魏王,無人體察魏國實力正在日漸萎縮,更無人想到魏國需要第二次變法。時勢如此,魏國何能急迫求賢?”衛鞅沉重地歎息了一聲,“公叔丞相,魏國不會強大很久。衛鞅留下,也是無用。”
公叔痤緊緊盯著衛鞅,老眼中閃出奇特的光芒:“鞅啊,你總是有特異見識。唯其如此,老夫要鼎力薦舉你。請你實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其後如何?”
“二十年內,魏國一統天下。”衛鞅堅定而自信。
公叔痤長籲一氣,滿臉泛著興奮的紅光:“鞅啊,我將不久於人世了。你能告訴我,你真正的授業恩師嗎?真想見這位高人一麵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樂事也。老夫渴慕,這位高人有你這樣的弟子。”
“公叔丞相,先生與我有約,永遠不說出他的名字。我應憑自己的真才實學,立足於天地之間,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惡功過,均應自己一身擔承。我當信守約定。”衛鞅說得很慢,但沒有絲毫黏糊。
公叔痤慨然歎息:“世間有你等師生特立獨行,人世才有五色當空也!”
侍女匆忙走進低聲稟報:“丞相,魏王駕到。”
公叔痤眼中顯出興奮的光芒,低聲道:“鞅啊,你先下去。”
衛鞅點點頭,從側門從容地走了出去。
“魏王駕到——”寢室外護衛一聲長長的報號。
魏惠王來了。輕車簡從,樸實無華,與往常大相迥異。他知道,老公叔不事奢華且很厭惡珠光寶氣駟馬王車那一套,有幾個王室子弟都因為這個原因曾被老公叔罷職。魏惠王雖說是一國之王,老公叔不能拿他如何。但對這個資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總是有些許莫名其妙的顧忌。對這樣一個老古董式的名臣,縱是國王,也得收斂收斂。每見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樸實一次,弄得很不自在。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今日,魏惠王特意帶了五千金,準備賜給公叔夫人後半生安度晚年。同時,魏惠王已經決定,要隆重舉行老公叔的葬禮,讓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賢的美德。走進寢室時,魏惠王臉上溢滿了哀傷。
公叔痤勉力欠身拱手:“魏王,恕臣重病在身,不能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倍顯關切道:“老丞相不必多禮,病體要緊。本王昨晚急急趕回,本當即刻前來,奈何國務煩冗,來得遲了。”這時,侍女捧來一個繡墩置於榻側,魏王落座,“老丞相一病經年,安心靜養,早日康複。魏國,不能沒有老丞相支撐也。”
公叔痤老眼中閃著淚光,哽咽道:“老臣……隻怕凶多吉少也。”
“吉人天相。老丞相但放寬心,本王派太醫日夜守護。”
公叔痤搖搖頭,喘息掙紮著坐起身子:“臣以餘息,等候我王歸來,是要向我王舉薦一個治國大才,繼我相位。此人,足以扭轉乾坤,足以掃滅諸侯,一統天下,成就魏國大業。”
魏惠王急迫問道:“何人?可是大將之才?龐涓是該換換了。”
“衛鞅……目下,就在我府。”
“衛鞅?”魏惠王恍然,頓時輕鬆了許多,“就是老丞相幾次提起的那個衛鞅?老丞相啊,他才二十歲出頭,你不覺得太稚嫩?再說,他是誰的學生?如何堪稱扭轉乾坤之大才?”
“我王,和他一談便知。看人,何須一定看師?”
“名師出高徒。他,能無師自通?”魏惠王大度地笑了。
公叔痤艱難拱手,一臉肅然:“魏王,且聽臣最後一言。我深解衛鞅。此人殷商血統,天資極高,跟一個不願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經天緯地之才。衛鞅輔臣處置國政五年,諸多見解令臣深為震驚。此人,若不能為我王重用,將成魏國千古遺恨。”
魏惠王無奈一笑。他很理解這個年邁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誰能說不是。但是,這種病話不能當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來扶住公叔痤,關切道:“老丞相,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也。”
公叔痤閉上眼睛,蒼老而痛苦的臉上湧出兩行熱淚。魏惠王心中很有些不耐,不想再繼續絮叨一個無名年輕人。他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關切:“老丞相,你以為龐涓和公子卬,誰更適合做丞相?”
公叔痤沒有接這個話題,眼神冰冷道:“敢請我王實言相告,魏國真的不用衛鞅嗎?”魏惠王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老丞相,將一個大國命運交給一個不明底細的後生,你就放心?”公叔痤沉默了,長長地歎息一聲,陡然兩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得殺了此人。為魏國長遠大計,不能讓他到別國。”
魏惠王驚訝地看著公叔痤。一個堂堂大魏國丞相,如此固執地糾纏在一個無名小輩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瘋。刹那之間,他有些可憐起這個發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覺得不能讓他再失望了,於是釋然笑道:“好,好。本王,明天就殺他,一定。”
公叔痤無力地倚在榻墊上,老淚縱橫,一句話也不願意再說。
魏惠王默默走出寢室,吩咐內侍抬來大銅箱,將五千金賜給公叔夫人,又說了一片關切的話,便坐著輕便軺車走了。
公叔痤艱難地搖搖手:“衛鞅,請他來,快。”侍女聞言,飛快去了。
衛鞅來到寢室,明顯感到公叔丞相的失望傷心。但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站立著。公叔痤長長地歎息一聲:“鞅啊,你快逃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衛鞅淡淡一笑:“為何逃走?逃到何處?”公叔痤臉泛紅潮喘息道:“鞅,為了國家大義,老夫盡最後之力,舉薦你擔當大任。然則,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勸魏王,殺掉你。殺你,用你,都是為國家盡責。勸你逃走,老夫是了卻朋友情分。你快走。這,是通行令箭。”
“丞相,若為此因,不用逃。”衛鞅坦然苦笑。
“你,甘心死在魏國?”老公叔大是驚詫。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聽你用我之言,又何能聽你殺我之言?他是大魏王,不會將我放在心上。丞相莫要憂心。”衛鞅還是苦澀地微笑著。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盯住了衛鞅。顯然,他大感出乎意料,卻又頓時覺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如何竟沒有麵前這個年輕士子見得透徹?大智天賦,豈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長長地出了一口粗氣:“鞅啊,你之見識,總是高人一籌……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業了……你會到哪國?你,你會讓魏國滅亡,是嗎……”伸出枯瘦的雙手,老公叔緊緊拉住了衛鞅,眼中一絲光焰漸漸熄滅了,溝壑縱橫的老臉漸漸舒展開來——三世重臣的老丞相走了,心灰意懶地走了。
衛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湧上心頭,大滴的眼淚滾到臉頰。他向公叔痤遺體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謝你知我至深。可惜,你沒有回天之力,隻能眼睜睜看著魏國滑進深穀。大人,你無愧於魏國,你安息了。”
這天夜裏,公叔府掛起了白色燈籠,府中上下人等大放悲聲。
消息傳出,安邑城有人歡喜有人憂。各個酒肆的論戰堂擠得水泄不通,通宵達旦地辯駁詰問魏國走向,依舊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魏惠王當夜趕赴公叔府,身穿麻布孝衣,在靈位前放聲大哭。魏王的祭奠,驚動了安邑的權臣和官場,高車駿馬一時間擠滿丞相府門前的拴馬場,高官重臣們一片麻衣,一片痛哭。
十天之後,公叔痤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靈山巫真峰下。孤峰為陵,南眺鹽澤,建造得與魏文侯陵園所差無幾。魏惠王與公叔夫人商議,鑒於老丞相膝下無子,決定選派府中一個得力幹員守陵三年。正在仔細挑選時,侍女來報,說有人自請守陵。夫人一問,竟是中庶子衛鞅。
魏惠王釋然:“老丞相說到過此人。好。不枉老丞相賞識他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