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平元年(三)

幾個人顧不得等生火做飯,怨聲載道的拾了些豆餅跟我上了路。因為人煙稀少我們不敢跟的太緊,便由他們走上一截,再追上去跟獵犬似的搜尋方向痕跡。走了約半日,我們湊一土包上吃幹糧。

範疆輝話多,憋不住叨叨,“你們知道不,皇帝一天能吃四頓飯呢!”

吳延基就杠上,“吹牛逼吧你,天皇老子再有錢一天也吃不下四頓飯啊!”

“怎麽吃不下?清明兒起來一頓,晌午一頓,天夕一頓,夜裏後晌還要吃一頓!”

“你可拉幾把倒吧!睡覺前吃了就睡,噢,醒了啥事不幹又吃,他能消化的了嗎!”

範疆輝“嘿”一聲格外尖銳,“說你個窮賤命你還不服氣,一天吃四頓飯咋地了?你換我,準吃得下!”

郝萌插一句,“那這狗日的得吃啥啊?”

範疆輝被販賣的走南闖北,見識卓越,“當然是烤豬肝,馬腸子,燉王八,蒸豬頭!”

王世豪說,“你別說皇上這一天四頓下來也沒吃啥正經東西。”

範疆輝吃過半個餅,蠟黃的臉色漸漸漲了紅,旁人便又問道,“範疆輝,你當真被賣到天涯海角麽?”範疆輝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豬頭也撈不到呢?”範疆輝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去你媽的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土包上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東石崖位於府穀山西南,因在汾河之東所以得此名聲。據說頭幾年打仗來了一波逃兵駐紮在這,漸漸的就有了規模,官府派人打了幾次都不了了之,後來越發惡名遠播,到如今已是方圓一帶有名的山賊流寇之地。

遠遠的就看見石崖上哨崗林立,範疆輝說,“真不愧是當兵落草的,就是整裝!”

吳延基問,“順哥,咱們該不會就這麽傻了吧唧打上去吧?”

王世豪說,“正好一人被砍一豬頭。”

範疆輝說,“要不咱先等等。”

吳延基說,“等到明年三十晚上回家過年嗎?”

說著倆人又吱吱喳喳罵將起來。我本來以為就憑我二哥那點身段兒,撐死了也就投靠個小山大王,跟我們韜老師似的找幾個院裏親戚就嚷嚷著鬧革命了。但沒想到這東石崖規模這麽大,打山腳下就能看到這麽多竹樓箭塔的,裏麵怎麽樣還真不知道。

郝萌說,“順哥,既然咱已經摸清了敵人的老窩,不如回去多召集些人馬,待大軍趕到再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吳延基杠上開花,“韜老師大軍再多能多的過官府啊?”

想到韜老師那副與世無爭的樣兒,真和刀口舔血的職業一點沒幹係,也不知他犯哪門子邪居然選了這份稀奇古怪的工作。

眼看日頭偏西,黑下來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我原本打家劫舍的豪情也沒了,便糊弄他們說,“來都來了,不能白跑一趟。咱們找個落單的哨崗,看能不能逮個人搜刮點武器鎧甲啥的。”

一說分贓,這幾個家夥又來了神氣,我們就偷偷摸摸沿著草路往上走,待離得一座塔樓近了,確認再三才發現上邊根本沒人。接連又小心翼翼的探了幾個哨崗,都是空的。

王世豪驚道,“壞了!”

我們嚇一跳,忙問怎麽回事。

王世豪凝重,“怎麽沒人?”

我們就把他摁地上打一頓。

哨崗沒人,我們就順著山路往上走。轉過一從稀薄的樹林,看見一扇半開的寨門,裏麵散落些個簡易的屋房,天色更晚了點,一升淡淡的炊煙在寨門後隨風散開。

範疆輝說,“看看?”

吳延基說,“那你去啊。”

“我怎麽去?”

“你滾著去啊。”

“我操你媽啊!”

我把他倆攔住,看來這種頂風冒雨的事兒還得親自我來。他們蹲在灌木後麵,我摸著黑往寨門尋去。近了就聽我二哥還在高聲不止的說我壞話,隨行還有幾個人附和。

我在寨門口趴地上往裏瞅,就見寨牆裏麵雖然不是很大,但是該有的設施基本全了,連磨台和水井都有。我二哥他們圍在一個吊鍋旁等著開飯,但話題已然由先前的吃虧演變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勝利——我二哥說,起碼這一仗幹的把我逐出了家門,重振了家風,老高家自此永垂不朽!

我又趴了會兒,臉都被泥土潮濕了,這時天色完全黑了,寨裏隻有他們和身後那間屋子這一點火光,再不見別處有人影兒,我就退回去到郝萌他們身邊,把這情況說了。

郝萌說,“這幾個家夥白天就幹不過咱們,這會兒鐵定更是不行,不如衝進去一頓毒打,咱們把這大寨占了,也算是有個落腳地兒了!”

範疆輝說,“不對啊,不都說這地方官府都打不下來麽,咋就順哥他家裏幾個人守著啊,而且就這幾個人,別說官府,就咱們幾個都能把這占了。”

範疆輝又說,“所以我看還是等等。”

吳延基問,“等明三十?”

“你傻逼?”

“你媽歿了?”

倆人又罵起來,我給攔住,“傳言可能不真,別管那個了,咱們把他們擒了,王世豪回去通知韜老師,以後這就是咱們家了。”

王世豪問,“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腿腳好啊。”

說到這裏我冷不丁發現,白天大家夥兒因為打架多少都掛了彩,趕路的時候都走不太快。倒是王世豪,頂天立地的大腦袋那麽沉,腳底下卻還虎虎生風。

“我說大頭,怎個打架的時候你沒上啊?咋不見你身上帶點傷的。”

這一說大家都盯著他,王世豪有點不好意思,“我家是學醫的啦。”

鬧半天還是一郎中。我問他,“那你咋不給我們也包紮包紮?”

王世豪說,“你們也沒強烈要求啊。”

吳延基說,“哥哥們,別幾把墨跡了,再等下去小販兒都臭了,趕緊的辦正事吧!”

範疆輝說,“你媽你才臭了呢!”

我們幾個就推搡著玩笑著往寨裏走,我二哥他們聽到聲音起身時還挺高興,一個“將”字卡在喉管,瞠了半天才罵道,“怎麽是你?”

怎麽不能是我?

“我不是被逐出家門了麽。”我們幾個一字散開,向他們包圍過去。“這不得抓緊找個新的落腳點麽。”

“你瘋了?”我二哥神色慌張,“你快回去!快走!媽的逼,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咋,許你來不許我來啊?”

“不是這個!再晚來不及了!”

我二哥連忙指揮身邊幾人,“快,快去塔樓放哨,看將軍回來沒!要是來了想辦法擋一下!”說著又前來攆我。

郝萌他們把我二哥的隨從攔下,吳延基問,“咋?想趁亂跑啊?你們白天那股子硬氣勁兒呢?”

我二哥聲調都變了,“高順我沒跟你說笑!你抓緊給我走!再晚真的來不及了!”

我就笑,“啥高順啊,我高達。”

我還在得意,就聽山下漸漸有奔水走雷之聲,我二哥臉色死灰,連說完了完了。那聲音驟雨狂風似的到了寨外,竟是一通轟轟隆隆的馬蹄聲。

我心裏咯噔狂跳,先前一些解釋忽然通了,就聽寨門外一個聲音罵道,“賊娘皮,崗上怎麽一個人都沒?警戒的都死了嗎?”

那聲音落下時,一群高頭大馬的騎士已經亂亂哄哄的把我們團團圈住了。一時間勒馬嘶鳴聲此起彼伏,馬蹄敲砸塵土舂米般絡繹不絕。

“今天誰的崗?這幾個人幹什麽的?”

為首一個黑臉青袍的漢子凶道,“就你們幾個,做什麽的?來我東石崖幹嗎?”

我二哥快步過來擋在我身前,“這我老家兄弟,叫高順,來探望我的。”

黑臉聞言一馬鞭就甩到我二哥臉上,“他媽的山寨的位子你老家的人怎麽知道的?你難道整日裏寫信回家吹噓不成?”

我二哥臉上一道紅印,顯然剛才這鞭子隻是甩的響,打在臉上並沒用實勁。

“將軍!他真是我家院裏兄弟!我跟您說實話吧,今天白天我回家尋親,碰見我這兄弟帶人跟家裏老人起橫,我一生氣就打了起來,他們這會兒是跟著我來尋仇的。”

黑臉一邊聽一邊從馬上瞄我腰裏的刀,直到我二哥說完,他才問我,“是真的?”

我粗略數了數,連這黑臉兒在內騎馬的約有二三十人,真動起手來是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了,所以還是說話好聽點為準,別剛投了黃巾就被人在這荒山野嶺宰了,以後親戚朋友連個給我燒紙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我一肚子騷話咽了下去,悶不吭聲的點了點頭。誰料這黑臉一鞭子劈頭打來,我反手去抓,給打了個皮實,手掌被這一鞭抽了個血爛,胳膊手腕也被順帶卷了一下,火燎燎的疼。

我刀順勢就抽出來了,黑臉翻身下馬,疊起鞭子用梢頭點我罵道,“好你個沒老沒少的家夥,學點本事敢和家裏老人硬了是不?來來,跟我練練。你不是硬氣麽?”

我心說這哪來的大孝子啊我們高家也沒這戶人家啊,怎的我和我二爺爺嗆嗆兩句他還不樂意了。

我問他,“你他媽誰啊你?”

他返身從吊鍋旁取了捅水,把鞭子攤開在裏麵泡著,單手指我二哥,“擅離職守回家串親,一會兒十鞭!”

接著他又指我,“你老子雁門張遼,給我記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