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平元年(二)

路上無事,就問這幾人名姓。韜老師這人說話水分大,說是給我挑幾個精壯小夥兒,可是從他浩瀚親友中像拔雞毛一樣也隻拔出三個來。

這仨人差不多高,約莫跟我和郝萌一樣,也就是說我們五個都是個子不怎麽高的小矮子。沒辦法,這年月兵荒馬亂的,從小就預見了長大後經濟條件不好,於是長成一副特別有自知之明的樣子。

郝萌介紹說,“這個頭特別大的呢,叫王世豪;這個賊眉鼠眼的呢,叫範疆輝;這個特別醜的呢,叫吳延基。”

聽完他的介紹後我許久不能釋懷。

我自小聽老人們講一些春秋紛爭秦王霸楚什麽的,哪個英雄不是頂天立地相貌偉岸,如今我好歹也一戰成名混了個農民起義軍的大將軍,怎麽手底下就帶這麽幾個貨。

我跟王世豪說,“你頭還真挺大的。”

接著又問了問幾人身家,一個比一個慘,曆史上沒幾個好漢出其左右,我尋思我也謀不成什麽王城霸業了。

這個大頭王世豪本是兗州人,因為後腦勺特別扁平,因此在自己家鄉也算相貌堂堂。本來活的好端端的,碰上過境走兵的,看他長得左右不順眼,隨手給抓了壯丁帶到並州幹了幾年苦力,最近趕上最近大亂跑出來了,說什麽也不想回部隊去。

這個吳延基說實話並不算特別醜,隻能說皮膚不好,外加雙目殘疾,所以有點影響外觀。但是實際上又沒什麽大礙,因為他的眼隻是看起來好像瞎了似的,其實隻是因為小顯得睜不開。

範疆輝聽到這裏心情豁然開朗,拉著吳延基要認祖歸宗。表了幾表才知道原來他倆都是豫州老鄉,隻是範疆輝小時候被販賣毛皮的同鄉給拐到了涼州邊境,想著買賣毛皮的同時順便做點人口生意。結果因為實在轉手賣不出去隻好一路帶著,就這麽磕磕絆絆到了並州,黃巾起事後大家各自散夥兒,範疆輝才棄暗投明,加入了韜老師的老鄉團。

昨天夜裏跟我群毆的倒沒這幾人,反倒是幾個有點年紀的,要是真換這幾個年輕小夥,說不準還真打不過。

郝萌說,“順哥你不知道,韜老師這人品德不好,整天安排自己家人,五服以內的他都給官銜了,合著咱們一個小方前後加起來接近四十個人,光是當官的就有三十六個,幹活的就他仨。”

我說,“你官兒也不小嘛。”

王世豪說,“郝將軍是韜老師的小舅子。”

我就笑他,“你倒是跟韜老師截然相反,他任人唯親,你就六親不認。”

進了我們村口,陸續遇到眼熟的相親,有曬太陽的有喝西北風的,他們見我裹了頭巾又帶了生人回來,便嚷嚷著往村內跑了。

範疆輝問,“順哥,不會出事兒吧,他們該不會是叫人去了吧!咱們要不先在這兒等會兒,觀察觀察。”

吳延基絲毫不念同鄉情誼駁斥他,“你咋這麽膽小啊?”

“我怎麽就膽小了!我這是顧及周全,凡事不得有個周密計劃不是?”

我問他,“你有什麽周密計劃?”

範疆輝沉吟,“就,先在這裏等等。”

“然後再進去?”

範疆輝凝重的點了點頭。

我衝他們一揮手,“走,進去。”

吳延基興高采烈的就喊著順哥這個順哥那個的跟來了,王世豪因為頭太大看不很懂他的表情,郝萌則板著臉訓範疆輝,“咱們是黃巾軍懂不懂?隻有咱們搶別人,怎麽還先怕起別人來了?”

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進了我家一看,好家夥,地裏連草根都給我嚼了,屋裏頭更是給搬的一幹二淨,要不是郝萌在跟前兒咋咋呼呼的我還以為我家遭黃巾賊了呢。

隻是誰也沒想到我高順辦事這麽絕,帶不走的寧肯捂樹底下爛了也不存家裏。於是安排郝萌去別個家把我的推車尋了回來,不多久便翻出埋在後院的糧食,裝了車正打算走,被幾個老人堵在院牆門口。

為首的是我院裏親戚,按輩分我得叫一聲三爺爺。三爺爺帶著雜七雜八的爺爺們用身軀築起血肉長城,擋著不讓我們走。

三爺爺特別生氣的指責我,“小順,幾天不見長能耐了,交了賊人學會打家劫舍了!”

“我沒啊,這我自己家東西。”

三爺爺指東打西,“你對得起咱們老高家的列祖列宗嗎?”

我心說咱們老高家祖上也沒啥大人物啊,不都是些個和三爺爺差不多的潑皮鄉民,有啥好對得起對不起的。

另一個叫不清幾爺爺的爺爺說,“小順,這些糧食你要自己在家吃,咱絕不管。可是你拉咱自己家的東西給賊人吃,這就不對。難不成你要眼睜睜看著餓死你三爺爺六爺爺七爺爺八爺爺啊?”

我回顧一下我那被掃**的連個桌椅板凳都沒的空屋,又聽郝萌說我三爺爺家堂屋裏多出一張茶幾,就問,“三爺爺,你家不好幾個兒子麽,幹嘛整天盯著我家這點口糧啊?”

三爺爺怒發衝冠,“我這是為你好!你二哥他們投身報效國家去了,哪裏還有工夫管家裏這點小事。你整日裏遊手好閑,不說多幫襯幫襯院裏親戚,反而狗腿子亂刨你出去當賊人!”

“我沒遊手好閑啊我,我在家的時候哪天不下地幹活了。”

三爺爺冷哼,“就那稀鬆丁點兒的地方,你幹完就完了?你六爺爺家呢?你七爺爺呢?八爺爺呢?”

我心說自我家生了變故以來,這些個囉嗦爺爺躲我跟躲疫病似的,沒見誰逢年過節喊我去家裏喝碗湯吃口飯,倒是年月不好了,自己家孩子走光了,又盯上我這孤窮寡人,指望我養老送終呢一個個。

但是有些話又沒法兒跟這些人講。又或者說根本講不過。在他們碌碌無為的一生中,全部心血都放在三綱五常伯仲叔季的複雜關係裏,所有智慧都用在九族七出五倫六親的民族大義裏。

他們雖是平頭草民,卻每個人都是絞盡腦汁貪便宜沒夠的常勝將軍。他們舉著血緣的大旗駕馭天下兵馬,穿梭在親情鄰裏間如魚得水。

範疆輝和郝萌分別想上前搭話,被某爺爺一句“你懂個屁”給駁了回來。吳延基安靜的像坨牛糞,我寄希望於頭大如鬥的王世豪,希望他博學的腦袋能想出一些伶牙俐齒的金句幫我打破僵局,王世豪隻是順著我希冀的目光,漸漸的望向遠方。

最後居然是我三爺爺家的二哥聞訊趕來幫我一忙。

我問二哥,“你不是當兵去了麽。”

我二哥說,“對,不過沒去縣裏,倒是在咱家不遠的府穀山做了東石崖將軍。”

王世豪把視線從遠方拉回來湊過來說,“順哥,東石崖那邊都是山賊,跟咱們不是一馬。”

我二哥說,“小順,今天這事我聽說了,你確實不占理兒。這樣,你聽你三爺爺的話,今兒個咱就當啥沒發生過。”

二哥話說著,身後又趕來幾人撥開鄉親,站在身後給我二哥撐腰。

王世豪聲音更低了,“他們有家夥……”

我問郝萌,“副將怎看?”

郝萌哆哆嗦嗦,“我能怎麽看。”

我又問,“小雞呢?”

我問完半天沒人理我,王世豪捅了捅吳延基,他才反應過來。

“我啊?”

“對,就你。”

“聽哥哥的,你說幹咱就幹!”

我問,“小販兒呢?”

範疆輝不太情願,“幹就幹唄,還能咋地。”

我又看王世豪,王世豪依舊把頭別向他方。

我說,“那就幹吧。”

我二哥刷拉把刀拔了出來,調門高了一丈,“你說什麽?”然後他身後幾個人也拿著農具鎬頭摩拳擦掌。

吳延基這時飛速脫下鞋子,遠遠的整齊放下後又跑了回來。範疆輝問,“咋,提前出殯啊?”

吳延基說,“全身上下就這雙鞋子值錢,不想糟蹋了。”

我掃量掃量,跟吳延基說,“弄了他們,身上的東西隨便扒。”

王世豪不知道什麽時候抱了幾塊土坷垃回來,偷摸塞給我們,補充道,“家夥什兒也得一並帶走。”

於是我們幾個赤手空拳的就跟我二哥他們打了起來。雖然看上去是我們吃虧,對麵又是大刀又是鎬頭的,但是畢竟他們披著一層親情的偽裝,倒不敢一上來真的就敢在他媽的列祖列宗前麵砍死自己家親戚。所以起手我們占了上風,等他們真紅了眼想砍死我們的時候,也都白挨了幾磚頭,且手裏的家夥也被我們奪了。還想再來,又是不敢了。

我三爺爺氣的發抖,需要很多親戚配合著扮演攙扶。我二哥氣不過,恨恨的罵我,說老高家門上沒我這個雜種。我說那行吧,以後別叫我高順了叫我高達吧。王世豪說這不還姓高麽,我說去你媽的吧。

回去的路上我二哥不服,遠遠的跟著踩點,範疆輝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被吳延基嘲笑雞腸子鳥膽子。等我們把糧食交給韜老師後,我二哥他們才漸漸返身回去。直到他們走得遠了,我拽著這幾個吹牛逼沒夠的家夥起來:

“走了,該我們追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