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預告:汴梁血戰其之三

台軍必須為了生存而拚死戰鬥。對凡人來說,這就是最充沛的動力。第一梯隊,盾櫓手與長槍手挺起僵硬如石的胳膊,一次又一次地擋住旱魃,一次又一次地逼退腐肉,全憑日常講武鍛煉出的意誌力,才沒有因為力竭而倒下。第二梯隊,吃飽喝足的食人魔大步踏前,就像揮動小孩玩具一樣揮動成人長短的大石錘,把嗚嗚嗥叫的戰奴迎頭砸成肉泥、將驅馬衝鋒的鐵騎呼啦拍進草地,堅硬結節的膝蓋隻一頂,便讓一隻狼奔塚突的獨眼蜚獸頸斷當場……在死亡的威逼下,即便裏坊民兵都爆發出了令人讚歎的意誌,他們舉起沾滿肥遺汙血的工具,呼喝著、拍打著,趕走哭爹叫媽從南邊奔過來的金槍敗軍,勇敢地迎上變異扭曲的大片邪物。

站在城門樓上,已經能清醒地分辨出妖邪的表情。我死死地扒住垛堞,感覺不到饑渴,感覺不到苦痛,更感覺不到看到仍在強裝鎮定的其他達官貴人。我盯住孫儒,看著他暴躁地將戰馬人立,鐵蹄**開食人魔的一記沉重敲擊。我盯住分散的鐵騎、四顧的戰奴,看著黑鐵的矛尖在抵抗麵前一點一點變形,最終停滯。我甚至有勇氣抬高眼皮,望向從東南缺口滲透進來、周遭被眾多腐肉聚合體團團包圍的那位殤帥。離得最近的一座土壘,已經為弗朗機換上了霰彈,每一輪齊射下來,都會在這條腐朽小河中刮起一陣蠟黃腥風,從側麵把屍傀與蜚獸撕成一張張殘破抹布。

沉悶的消耗戰又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凡人與妖邪推擠、碰撞、砍剁,血腥味與屍臭味幾乎變得肉眼可見。每分每忽,領軍將軍的令旗都在搖曳,有那麽兩次他居然親自擂鼓,逼令停滯不動的天威軍重開反擊。相較之下,殤帥們的指揮要簡單的多,他們那片黃綠狂潮綿延相連,似乎成了一隻有著單獨思想的生物,從上到下隻剩下一條移動法則:哪裏壓力小,就往哪裏去。

起先是一位,然後是兩位,再接下來,五位殤帥中有四位把兵力集中到了東南缺口,擠進卻月陣上這條無法縫合的可怕潰瘍。對第一梯隊的殿前虎賁來說,有的隊幢可以暫緩一口氣,趁麵前妖邪轉移的功夫,趕緊啃上兩口肉餡饅頭或者黍米團子伴避瘟丹,然而與此同時,另一些軍幢卻在側翼遭遇了成倍壓力,莫說吃飯飲水,連呼吸能否繼續都是問題。第二梯隊,或者說裏坊民兵的問題則要更大,食人魔是各個方塊——那實在不能稱之為方陣——的抵抗核心,石砲則是眾多輔兵力夫的心靈支柱,這些高大物件每倒下一隻,都會在周遭掀起整片的驚呼,令得恐慌霎時間擴散。如果附近的山精不能及時探出長爪,如果豢養食人魔的厲鬼沒有馬上填補空缺,那麽他們很快就會和並肩作戰的凡人落得同一下場,轉眼間被黑鐵與腐朽分食幹淨。虎妖被蜚獸開膛卸肢,豔麗的毛皮如同過火一般迅速枯萎;厲鬼被無數餓殍推倒分食,包裹厚布的細手舉向天空,不住顫抖……

我注視著台軍的奮戰,眼睜睜地看著男男女女遍體鱗傷,臥倒於自己的血泊正中。我不願意承認缺口正在擴大,拚命告訴自己雙方一直都在膠著,誰也不能向前一步。然而,每當我眨過眼後重抬眼皮,台軍的腳步就會往護城河畔再退一步。終於,孫儒的馬蹄碰到了護城河岸,仰頭就能看到對麵羊馬牆上伸出的粗壯炮筒;終於,領軍將軍作出了無奈的決定,原本打算從側翼反擊敵軍的散兵起身列隊,離開從妖邪發動首輪攻擊時就一直待著、在裏麵消磨了將近三個時辰的臨時營地。他們休息充分、飲食足夠,有幾個畫著獠蠻圖騰的帳篷甚至還有炊煙冒出,無論體力還是士氣,在此刻的卻月陣中均可謂獨占鼇頭。那麽,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又當如何?

我的疑問隻用了不到一刻鍾就得到了解答。這些散兵不愧於百戰老兵之名,隻是一輪衝鋒,便讓不斷後退的友軍再次站穩腳跟。一人半高、兩人半高的獠蠻選鋒齊聲呼“哇!!!!!!!!”,重達四十斤的錘斧拍雪球也似將鼠彘砸的粉碎,腐肉爛牙遍地橫陳;密切配合、進退有序的鴛鴦散陣不懼正麵迎敵,先以兩杆名為狼筅的帶枝長槊封住重騎進路。再用四支八尺短槍阻住戰奴迂回,手持倭刀藤牌的左右刀牌手隨即靠近斬下馬腿,再由正副火器手舉起虎蹲炮,轟隆一聲炸響雷霆。但見霰彈如雨,碎盔入顱,將那遍身鋼鐵荊棘的變異重騎,頃刻間轟成盛開的血肉之花

孫儒被阻止了。不僅僅被阻止,他和他的重騎、戰奴,乃至身後的眾多殤帥都被有意地引去了南薰門吊橋的方向。在那裏,比之散兵更為精銳的力量,恭候多時。

我不得不慚愧地承認,當時的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沒有留意重臣們的低語,也沒有在乎中謁者的來去,隻是愚蠢地瞪大眼睛,望向城下那片瘴氣彌漫的殺場。散兵們把妖邪大致擋在了吊橋周圍,距離城樓不過百餘步,一張張猙獰扭曲、有時還有蛆蠅鑽出的笑臉清晰得讓我難以直視,下意識地便會移開視線,關注那些雖能令人安心,但其實並不重要的狹窄場景。我會為一名接連劈翻屍傀的勇士叫好呐喊,從像要冒火的喉嚨裏麵沙啞地擠出幾聲遊絲;我會在殤帥踏翻獠蠻營帳時雙手按胸,喃喃念出遺忘多時的家鄉祈禱。我乞求正義的降臨,乞求邪惡的毀滅,乞求台軍與百姓的平安,乞求自己卑微生命的延續……我念誦著這些羞於再次啟齒的囈語(禦批其一),把自己越來越遠地拋離現實,搖搖晃晃地,距離垛堞之間的缺口越來越近——

南薰門古老的三重榆木包鐵門扉,在這一刻齊齊洞開。鉸鏈發出暗啞的前奏,門道透出拱形的明亮,昂揚雄壯的戰鼓在甕城隆隆奏響,仿佛渾厚而又飽滿的春霆,席卷迄今未曾被任何敵人染指的京師汴梁。陽光灑下金色的溫暖,驅散妖邪的詛咒、壓倒戰奴的尖嗥,將凡人心頭僅剩的那點希望霎時點亮,令千百具佝僂戰粟的身軀再次昂揚。

象征天子的三辰大幡高高擎起。雪甲銀槍的常勝將軍策馬出擊。“萬歲!萬歲!!萬歲!!!”人馬具裝的捧日騎軍齊聲歡呼,碩長堅硬的櫟木騎槊驕傲揚起,五百名騎士穿出門道,森然鐵甲振出冰冷銀光;兩千隻鐵蹄砸落起伏,鏗鏘節奏撼動鼎沸戰場。他們是以一當十的宿衛羽林,銳利的百煉鋼槍無人能當;他們是強勁有力的天子臂膀,蔑視任何不自量力的妖邪疫瘍。“為著天下蒼生!”領左右大將軍、壽王李傑回望城樓,聲震八荒:

“羽林軍!衝鋒!”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瞬間日晷不偏不倚,恰巧指向了午時三刻。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感歎,我屏住呼吸,望著宿衛羽林在如山的叫好聲中呼嘯殺出,肩並肩、腳碰腳,五路縱隊奔騰向前,齊齊整整竟仿佛那刀劈斧削。這是一支**滌邪惡的純銀利箭,徑直射向汙穢的妖邪兵將,瘴氣在鐵騎周邊消散,光明於騎槊鋒刃重現,奔騰的縱隊撞飛餓殍、刺翻骸耆,厚重的山文鋼鎧染遍戰奴汙血,翡翠般的寄生**開牙兵擲矛……沒有妖邪能夠阻擋這支鐵軍,即便是殘虐嗜殺的魔將孫儒,他被壽王李傑的長槊當胸刺穿,胸肺心髒連著脊椎一同飛出後背,長滿鐵棘的死軀軟癱猥瑣,就像空癟的麻袋一樣落馬墜地。

環繞孫儒的最後四十名牙兵,在羽林的撞擊下如露水般灰飛煙滅。失去生命的人馬屍骸層疊堆積,穿在鋼鐵荊棘上的首級紛紛滾落,這些醜陋的變異屍體,看上去就好像冬日裏的一堆堆幹枯灌木。五路縱隊飛馳前行,將這些冰涼的廢鐵盡數踢開。曾經遮天蔽日、將疫病灑遍田野的綠色瘴霧開始緩慢後退,隨著捧日騎軍的衝鋒,南邊天幕再次現出久違的晴空。受驚的殤帥掉下團團腐肉,慌張地驅動妖邪撲前抵抗,但這些太虛的可笑信徒,能為自己爭取到的,僅僅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苟活時間。具裝甲騎鑿穿妖邪陣型,正如嶄新的鐵犁破開土壤,五路縱隊乘風破障,旗幡所向掀起道道血浪。行屍走肉隻會被馬鎧當胸撞開,被上千鐵蹄碾做團團齏粉,腐肉聚合體勉強能站得久些,但在騎槍、骨朵乃至長刀的輪番戳刺下,不等縱隊隊尾的那些什伍出手,便已經轟然倒地、分崩離析。

河童們浮出水麵,用孩子般尖細的嗓音最先發出歡呼;獠蠻選鋒以斧擊胄,讚許地向羽林表達敬意;重傷的厲鬼吐出血塊,顫顫巍巍地撿起地上斷肢,萬般不情願地向著救命恩人躬下身軀。連綿的喝彩聲籠罩血腥戰場,重拾信心的台軍迸發出毫無顧忌的歡暢。土壘之上,豁出去的弗朗機什為子銃填上三份霰彈,手臉全黑的鳥槍手們更是排出二列橫隊,彈不停歇地連環釋放;第一梯隊,曾經的潰軍重新撿起長槍,始終堅持的隊幢咬牙轉守為攻,衣甲襤褸的官兵爆發出殘剩無幾的潛力,在萬歲聲中狠狠撞向妖邪側翼……

食人魔抖去滿身的血痂,率領矮小的力夫狼奔豸突。落雁什瞄準晴朗碧空,一輪輪齊射令的蠱雕無處遁形。大將軍炮自北向南放列發出怒吼,三十斤鐵彈以前所未有的精準,正中跳腳暴怒的殤帥胸口。卻月陣中,被壓迫良久的台軍開始了全線反擊,“藍眼畜生”曼森、“假彌勒”侯景,五位殤帥中的兩位相繼斃命,他們的部下雖被其他殤帥迅疾接管,但那三位腐臭的妖邪大將,在五百宿衛羽林,以及上萬名昂揚官兵的壓迫下,能做的也隻有拍馬轉進。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對台軍的勝利深信不疑。我在嘴中填滿帶來的糕餅,在台階角落迅速解決完某種必需的需求,隨即回到那片歡騰的人群,止不住地鼓掌大笑;全身上下很快就變得火急火燎,恨不得隨便抓個誰過來,當場和他來段帕凡舞蹈。作為卻月陣的主官,那位領軍將軍自然也不能免俗,他升起三重火德星君令旗,命令集中到南牆上的兩門大將軍、十門滅虜炮外加八門大樣弗朗機結束蟄伏,炮口仰高直接轟擊秦宗權中軍,為壽王接下來的衝鋒提供及時的火力護送……南薰門的上下仿佛化作了歡樂的海洋,沒有誰,包括我在內,注意到一片詭異的、泛著幽綠磷光的烏雲,正在南天悄悄生長。

沉默良久的秦宗權俯瞰戰場,露出掠食猛獸在時機已至時,所特有的那種無聲笑容。

☼禦批其一:無可羞。群邪湧前,不失禁即為大丈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