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字路口(蘇然)2

明確了目的地,那肯定是拔腿就走。不過,沿著村路直線往裏闖,根本到不了大先生的指揮樓,不出三十步就得撞進開滿射孔的死弄堂。要是讓陌生人自己摸索,那他就算一步都不走錯,也得先豎再橫轉上五個直角大彎,然後才能進到環繞樓院的那片空地,無遮無掩連棵藏身的灌木都沒有。五十年前修築軍屯的晉朝官軍,給攻進邨寨的敵人布置了足夠多的陷阱,蘇然剛來這裏的時候,就有好幾次差點掉進暗藏的地道口,為這事沒少被大先生的其他徒弟嘲笑。當然了,他自己也給嚇得連續兩天做惡夢,滿腦子都是地裏鑽出來的螻蛄蜈蚣,張開血盆大口拽住腦袋猛啃。

然而今非昔比,現在的蘇然已經對村中道路爛熟於心,早就找出了隻屬於自己的快捷小道。第一步,他需要繞到補鍋匠李豁子他家後麵那個荒院,找到故意挖鬆的半圓形狗洞,身子往前一趴,滿身砂土草葉地擠將進去。第二步,他得竄上院角那顆亭亭如蓋的老梨樹,手腳並用攀過最粗的那根橫枝,牙一咬身一歪,撲通一聲落到有著平整屋頂的舊軍械庫。從那裏開始,蘇然的雙腳基本就不再著地,他會彎腰躬身,小心翼翼地踩過房頂那些古舊瓦片,屋子之間要是空隙小就直接跳過去,如果間距大就用以前拉上去的木板搭個橋,一路不停頓地向東飛奔,直到抵達那座廢棄多年、快要塌掉一半的破道觀。

誰也說不清楚是誰動得手,秦宗權和後來的流民都有可能。總而言之,道觀慘遭洗劫之後,供奉著三清的廟堂,早就成了一堆混合著泥塑、爛布、梁椽與碎磚破瓦的大垃圾堆,雖說看上去淒淒慘慘,但是正好可以當作跳落時的緩衝。而這裏和指揮樓之間,僅僅隻隔了一堵單薄磚牆,外加那片射界良好的空地而已。

蘇然跑完全程,不多不少正好一刻鍾,中間順便還在徐郎中的堂屋頂上歇了個腳,把兩顆柿子吃的隻剩兩片綠蒂。肚裏有食,心中不慌,從磚牆頂上翻下來的時候,蘇然自己都對自己的流暢動作感到滿意,雙腳穩穩站定,笑得露出上下兩排白牙。“讘驄父馬鐵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矛——呀嘿,左右盤!”他心情愉快地高唱老歌,順手拿衣袖抹走滿頭汗珠,也不管這麽做會不會把自己變成花臉小貓,“十**十決無當前……這會兒輪你站崗啦,紋哥?”

蘇然雙手叉腰,故意叫了院門口那名哨兵的外號,第二十八次成功地讓他蹦了起來。“啥紋哥,趙哥!”趙棟成惱火地把鐵胄往上一推,殷紅盔纓頓時一片晃**。他今天穿的是全套步兵劄甲,緊密疊壓的甲片油光發亮,披膊、甲裙、護腿、革帶等部件一個不少,就連手裏握著的七尺梨花槍,火藥噴筒也非常罕見地上了炮撚,正式的就像馬上要去戰場一樣。“有點禮貌!跟你說話嘴皮子都快磨掉了,見我得喊師兄,師兄,你到底記住沒有!?”

“知道。師兄師兄——師兄~”蘇然做個鬼臉,話說的比飛的都快,一下子又把趙棟成逗得臉紅脖子粗。不過,他可不準備在門口跟熟人扯閑天,趙紋身不會沒事瞎勤快,他會這樣充滿戒備,肯定是因為大先生那裏來了什麽特殊的訪客。“我問你個事,師兄,”蘇然指指鬱鬱蔥蔥、長滿青菜的院內,從嬉笑吐舌慢慢變得一臉認真:

“裏頭咋沒聽見動靜啊?是官府來人了?”

“不是,當差的就沒敢來過小老謝。進去的是禪靜寺和尚,不知道住持還是維那,反正來頭不小。進門時候圍著他們那種紅黃屁股簾,臉黑的就跟快下冰雹一樣。”

“師兄,你還說我不講禮貌。小心阿彌陀佛還是啥佛怪罪你!”蘇然攤手搖頭,對趙棟成的粗魯表示了無可奈何,然後趕緊接著往下問,不給師兄回嘴反駁或者自顧自往下抱怨的機會:

“對了師兄,你覺著和尚為啥會過來?是不是禪靜寺有人跑到咱這邊了?”

“這幾天沒見有光頭進村,應該不是。”趙棟成往指揮樓那邊瞟了一眼,搖搖頭:

“管他嘞。這年頭,大廟的禿驢比財主還貪,找大先生肯定沒安好心,要不我也不會全身披掛。噢對了,後院的柴窯昨天晚上停了,所以外頭才看不見冒煙。”

“謝師兄,我正想問這事嘞。要說吧,大先生有時候真是猜不透,拿柴窯燒沙子,以前誰見過……咦?師兄,你這左胳膊是怎麽了?”

“我?”趙棟成低頭瞅瞅自己衣袖,咧開大嘴,得意地發出笑聲:

“沒啥大事,就是把紋身給燒了。這下,以前的事就再也不想啦~”

“……”蘇然默默地盯住師兄左臂,看著向上折起約四分之一的赭黃色衣袖之下,隱約露出的那團灰白繃帶,震撼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大先生身邊的人都知道,趙棟成以前是四裏八鄉有名的遊俠無賴,打架鬥毆持強淩弱,還拉著一群混混成立了所謂的孤狼派,連私塾先生都敢揍。剛被收服的時候,他甚至狂妄地聲稱自己才是老大,大先生乃是輔佐打天下的軍師,這才過了幾年,他居然把花大錢找州城師傅弄的頭狼紋身,自己給自己燒掉了?“師兄,是大先生——大先生讓你去掉的?”

“大先生從來不逼人弄這弄那。師弟,這你應該清楚。”趙棟成挑起眉毛,鼻梁上的疤痕隱隱現出紅光:

“是我自己去的。吊毛,越是在大先生身邊待,越是感覺自己以前全白活了,天天幹的都是啥!還是現在好,燒了清淨,一了百了。”他索性把梨花槍用胳膊夾住,一下子把左袖拉到手肘,自豪地亮出繃帶上的殷紅血跡:

“這才像個正正經經的人。師弟,你說是吧?”

蘇然唯有以點頭回應。他幫師兄把傷口蓋好,一大堆的感想憋在胸口想要爆發,最後說出口的,卻隻有幾句“勤換藥”、“別感染”之類的叮囑。一種奇怪的感覺在這個十歲孩子心中萌發,就像是本以為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本以為隻有自己擁有的東西,突然間發現大家很早以前就在分享一樣,談不上憂傷,但也說不上高興。不過,這種感覺同樣也增強了蘇然的信念,眼下,再沒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能阻止他去見大先生,即便是什麽禪靜寺方丈,也別想擋在他和師傅之間。敢找事攔路的,統統見太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