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宣講者(蘇然)(一)

興平元年八月初九。許州州治穎陰縣,新堰口邨。

頭通鼓,戰飯造;

二通鼓,緊戰袍;

三通鼓,刀出鞘!

……

背插靠旗的影人輕捋長須,就像一名真正的武將那樣抖擻精神,“刷地”振起手中大刀。鼓點、胡琴立即變得仿佛暴風驟雨,恰到好處地將唱詞推至**,幕布之後的班主也是連忙起身,鄂地口音濃厚地帶頭叫好:

“好師傅,好手段!哎,老少鄉親,有錢捧錢場,無錢捧人場,皆是英雄好漢,得虧照應啦!”

晚風刮來懶散的蛙鳴,像是給這位遠道而來的皮影班主特地助興。沉落的夕陽穿透雲縫,為寬敞的打穀場抹上最後一縷殘存的深紫。三三兩兩地,空場上的村人開始跟著拍手,但更多的人隻是安靜蹲著,專注地對付手中那碗稀飯。“好好好!好的很!”老光棍劉三脫掉一隻布鞋,“噗通”一聲躺進那片幹硬糠殼,驚得幾隻啄食母雞咯咯亂跑。“多演演!演到全黑,上帶彩戲嘞!”

前排幾個閑人意味深長地發出哄笑。後排坐著的鄰長曹栓怒氣衝衝地出聲嗬斥。向來心善的五嫂趕緊包上幾個白麵饅頭,一麵道歉一麵塞進班主手中,吆喝自家媳婦趕緊送水送湯;滿鬢白發的裏長口中喏喏,解開腰包仔細地點數製錢,將赤熟的上品挑出,青熟的中品留下來支付戲班報酬……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戲場變的比戲台還要熱鬧。談話聲、點數聲、起哄聲、致歉聲,許州土話與鄂地官話粘糊糊地攪合在一起,完全蓋過了老黃忠的渾厚唱腔,把幕布上那隻威風凜凜的影人老將,變得好像與群落走散的無助綿羊。

蘇金家的老大兒子,十歲又四個月的蘇然眨眨眼睛,在碌碡上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他用手按住這塊光溜溜的圓柱石頭,感受著掌心那點熱量的迅速流失,突然間對繼續看戲失去了所有興趣。是的,《定軍山》還有結尾沒有演完,是的,班主正在允諾帶彩戲碼,是的,那對夫婦師傅演的盡心盡力……但是邨裏這些大人,真是越看越掃興。

他懷念戲班剛來的那天。三天前,六個人、兩條狗,風塵仆仆滿麵疲憊的一行走下河堤,在邨東口的土穀祠小心翼翼停下腳步,連推著的獨輪車都不願意放下。四個大人裏頭,班主就像狼縮脖子一樣死死地係緊蓑衣,從懷裏掏出張快被搓成褐色的硬紙卷,不停地嚷嚷“許入境就食!許就食”,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則是驚恐地瞪大雙眼,不安地縮在夫婦師傅身後,隨便哪個村人甚至是蘇然的好奇一瞥,都能讓這對兄妹死死地抱住父母大腿,再不肯動彈。

那一天,幾乎無人光顧他們的首場表演。班主原本打算把幕布支在土穀祠,卻被裏長告知那裏一向隻插露布杆,“打死秦宗權以後,新來的使君就定了這規矩”,嚇得他們險些拔腿就走。在打穀場終於鋪開全部攤子後,這個皮影戲班又在劇目選擇上犯了錯誤,兩出鄂地滑稽戲村人隻能聽個半懂,一出描述西楚景王大破疫瘍的新戲,出場人物更是令全村男女摸不著頭腦,沒過多久便把馬紮紛紛搬走,回家熄了油燈呼呼睡覺……

但這出《斬羯妖》,有著蘇然從來沒有在本地廟會上所見過的,最最最最精彩的打鬥。那天晚上,蘇然做了出生十年以來第二大膽的決定,毅然拒絕父親要自己回家的吆喝,蹲在穀場堅持看到最後。很快,他就成了戲班最忠實同時也是唯一一名觀眾,不僅為正邪武將的每一次交鋒大聲叫好,更為西楚景王礌石堵口火燒山穀、盡滅骸耆的妙計深深陶醉,直到全出皮影戲結束,依舊吵著鬧著拿出僅有的兩枚私鑄薄錫錢,強烈要求“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班主和那位燒飯兼吹打的啞巴已經睡著,無法滿足他的要求。但那對夫婦為人很好,特地為他又演了一次景王挑蝗侯,並且堅決不要他的玩具錢。更令蘇然高興的是,他們甚至允許自己來到幕後,近距離觀看那些五顏六色的精致影人,還讓那對剛剛開始學戲的兄妹給這位小哥哥認真講解,三人很快玩成一團。

蘇然給了那個大眼睛妹妹珍藏的飴餳,而她和自家哥哥也把小心攢下的肴肉拿出來分享。三個孩子一起模仿戲中人物,拿著道具刀槍你追我趕,“以後一起演”、“明天水邊玩”的約定做了無數,直到那對兄妹被夫婦師傅拖進帳篷強行哄睡,蘇然的媽媽也手提擀麵杖現身打穀場入口,那天的歡樂才算告一段落。或者用村塾曹先生的夫子話,“至此為止”。

第二天班主就換了戲。最受村人喜歡,最不容易讓人想起恐怖太虛、劇情都能倒背如流的三國戲。白天時候,夫婦師傅穿上戲服,趁邨裏坐飯場吃午飯的功夫,演上幾段在大齊和西楚都比較流行的選段;傍晚時分,他們則是支起幕布正式演出整段戲文,尤其是像過五關斬六將這些就在許州發生的故事。要是到了深夜,仍舊有人待著想看,班主就會把小孩像趕小狗一樣趕開,命令夫婦師傅上演據說是從吳越那邊傳來的帶彩短戲——演這些東西,村裏那些光棍和青頭絲倒是不怕聽不懂。

蘇然就這樣失去了與新朋友玩耍的機會。他曾經幻想,也許這樣的情況隻會持續一天,到了第三天,班主又會上演那些描繪近年戰爭的精彩武戲,把自己帶到應該永遠都沒有機會觸及的那片壯闊戰場。但是他等來的唯有失望。坐在碌碡上,他看到的隻有那些千年前的老故事,劉備帶著精忠報國的五虎上將左征右討,在“這”城“那”山一次又一次地匡扶漢室、打跑老曹……

眉尖上的一陣刺痛,把蘇然很不情願地拉回現實。那是一隻嗡嗡直叫的花白蚊子,蹬鼻子上臉直接飛到眉毛上咬人,“啪”地一個巴掌扇上去,立即就是一團紅血。很快地,麻癢開始迅速擴散,配上前排那些雜七雜八的噪音,讓蘇然再也沒了繼續往下待的心思,他“呼”地滑下碌碡,對蹲在旁邊滿臉期待的老爹打個招呼,手插腰帶優哉遊哉地踱向了村東。

人在無聊的時候,肚子尤其容易餓。蘇然掏出母親專門給自己蒸的雞蛋餡菜蟒,也不嗅就一把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開始吞咽。與他同歲的楊樹在頭頂張開青翠傘蓋,三伯家的報曉公雞傲慢地走過枝頭,散步消食的長輩不時地停步打招呼,囑咐他千萬用心,夜裏出去玩絕不能到河邊或是舊地道口……一切是這麽熟悉,一如去年、前年乃至前前年的每一天,讓蘇然每多走一步,腿腳都會更加的輕鬆。上月,管鄰近三個村的黨長陳碩剛剛領著人夯過村裏大路,碎石子隔著草鞋硬硬地頂住腳心,踩起來一點都不用擔心滑倒,越走越舒服。否則的話,光顧著躲坑躲尿,哪兒有功夫去用心思考?

放在平常,蘇然思考的主要內容,肯定是接下來去找哪幾個玩伴,然後趁著天沒黑透,一起去什麽地方晃悠晃悠。不過今天,他既不想去南地的羊圈那邊欺負夜貓,也不想去水渠附近抓青蛙打牙祭,腦子裏滿滿當當塞著的,都是這兩天在打穀場上被灌輸的內容。定軍山。陽平關。子午穀。陳倉……皮影戲班這些天把類似的詞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就算蘇然對它們全無興趣,也被逼的記牢了發音,甚至還有幾個字形。但是對他來說,這些詞匯所描繪的地貌實在是太過陌生,從出生到現在,除了平地上的旱田外加潩水河,蘇金家的老大兒子蘇然從沒見過其他的地形,更別說是想象了。

蘇然的母親倒是可能見過。剛剛過去的七月十五中元節,他娘曾經借著剛剛喝下的黍酒酒勁,非常罕見地提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次遠行。“狗孩!知不知道我怎碰上你爹的?”換上隻有節慶才穿的鵝黃綢麵襦裙,母親看起來真是榮光煥發,一麵醉醺醺地按風俗往地上撒石灰畫圈,一麵用手揉搓蘇然圓滾滾的臉蛋,驚人的往事止不住地順著嘴巴往外流淌:

“二十年了都!那時候還不是大齊,叫大晉,我跟著俺爹……你姥爺出去躲兵災,西邊一直跑到西京。哎呀知道,西京洛陽!”她瞪一眼忙著給牌位上香的丈夫,很不滿地要他閉嘴,然後撲通一聲倒進木床:

“乖乖呀!往西走,沒見過那麽多的山,沒見過那麽多的河!乖乖,誰想到從京城跑出來那個殤帥,正好撞見俺們這一群。你說說,秦宗權都死了,俺們偏偏這麽倒黴!要不是朝廷台軍追過來,我可是——”

蘇然父親就在這時打斷了妻子的話。他指指胸口那處快有一尺長的大傷疤,皮肉因為激烈起伏的情緒不斷在青紅兩色之間轉換,也把蘇然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個話題於是到此為止,而蘇然依舊對人人噤聲的二十年前往事一知半解,關於“山”、“峰”之類的地貌的了解也沒有任何精進——

躲避危險的本能使蘇然中斷思緒迅速跳開,就像家裏養的兔子那樣,一下子蹦上路邊明溝的木頭蓋板。熱風擦著臉頰呼嘯而過,濃烈欲滴的汗臭緊隨其後,蘇然忍受著這股針對鼻腔的強烈衝擊,揮舞雙臂艱難地在那塊板子上找到平衡,恨不能把那個隻管跑不管躲的冒失鬼現在就拽過來一頓狠揍:“曹賀!!!”他對那個繼續奔跑的模糊身影用力揮動拳頭,“跑球啊跑!我打你個——”

“先生來了!”十二歲的屠戶學徒曹賀張開雙臂,幾乎讓自己被幸福托起。他氣喘籲籲,臉頰幾乎累成家裏售賣的豬肝色,但卻仍然不肯放慢腳步,依舊用同齡人望塵莫及的高速向前狂奔,大聲大嗓地向著全邨熱烈廣播:

“大先生過來啦!想看想聽,趕緊都去露布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