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劍士(1)

背負著沉重貨物的馱馬從餘十七麵前的十字街走過,馬脖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街口有個不知哪族的胡人在賣胡蔥羊肉烤餅,香味隨風飄到因在山中徒步跋涉了兩天而饑腸轆轆的餘十七鼻子裏。

他在街對麵看了許久,心中反複盤算自己身上剩下的屈指可數的那點錢,最後還是忍住了口腹之欲。

問一旁的貨棧夥計討了碗水,餘十七就蹲在路邊啃幾天前在風雪驛下榻時買的幹糧,心裏忽然想起之前那個要用五枚月紋金漆鑄幣買自己一幅畫的西陵玥姑娘,有那麽一刹那後悔得想抽自己一巴掌。

“沒有清高的命,卻還總是犯清高的病”,當年雲中劍的那位周前輩把他趕出隊伍時也說過類似的話。

不過餘十七還是能讓自己樂觀起來,他想自己雖然在山中走了兩日,卻好運地找到了這個這個巴掌大的市集。

西荒雖然有很多這樣的貨鎮市集,但基本上都在昆侖東邊,進了昆侖之後就很難看到人煙了,尤其是等雪季到來之後。

如今他所在的這個市集歇腳的商客們基本上都是已經做完了買賣要往東回去的,有經驗的向導都會趕在下雪之前把隊伍帶回靖容去。

餘十七剛才已經找了幾個人問去天闕峰的路,然而那些人幾乎像是串通好了一樣眾口一詞勸他放棄這個念頭。

理由和之前西陵玥說的差不多,時節臨冬,隨時可能會降雪,到時候通往極西諸夷的道路會完全被雪封住,返回西涼州的道路也寸步難行,昆侖之地會變成一處封閉的雪國。

即便是最有經驗的本地向導,也不敢說自己能夠徒步穿過大雪覆蓋的昆侖群山回到有人煙之地,那些人多半都是出於好心勸阻餘十七不要繼續西行尋找天闕峰。

最後,餘十七花了十四枚山紋鑄幣從一個商隊的向導手中買到了一份地圖,那差不多是他身上一半的家當了。

圖上詳細地標注著西荒各處山川河流和貨鎮市集,當然也包括天闕峰的所在。

對著地圖粗略估算,運氣好的話他大概還要再走上五六天。

鼻子裏聞到的胡蔥羊肉烤餅香氣忽然變得濃鬱了起來,餘十七下意識地抬起頭,發現一個披著鬥篷的人影站在自己麵前,手中捧著用紙包著的烤餅。

“閣下有什麽事嗎?”背著天光,加上對方拉起了風帽,餘十七一下子還看不清來者的臉。

“你手中的是西荒的地圖?可以借給我看一看嗎?”那人開口,是一個輕柔中帶著穩重的女子聲音。

餘十七猶豫了一下,把地圖遞了過去。

那人客氣地說了一聲謝謝,拿著地圖就在他身邊席地而坐,她坐下的時候鬥篷的風帽落了下來,餘十七側目一瞥,看到了一副樸素的白木麵具。

他愣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記憶中那個同風門後山竹林裏遇到的戴麵具的女人,覺得眼前的麵具好像有點似曾相識。

不過他也不敢憑著那麽久遠模糊的記憶去妄加揣測什麽,畢竟這裏是民風習俗十裏不同天的西荒,諸胡百夷之中有喜好戴白木麵具的人也並不奇怪。

“這圖是我到西涼州以來見過最細致的了,想必是出自百裏挑一的向導土人之手。”戴麵具的女子緩緩評價道。

餘十七朝她看了一眼,又聽她說:“不知這位朋友可否割愛,把此圖轉讓與我?”

“這個……”

“放心,我會付相應的報酬。”

餘十七想了想,也像她一樣席地坐下,把背後的畫架取了下來,從裏麵找出紙和筆:“地圖對我來說也很重要,不能轉讓給你,但我可以幫你臨摹一張。”

“誒?”那女子發出了很是意外的聲音。

她將信將疑地幫餘十七把地圖鋪開,在一旁看著他開始依樣畫葫蘆,麵具下的眼神漸漸露出驚歎。

雖說是臨摹,但越是精細的地圖越難做到摹本與原圖一致無二,圖上的每一個細微標注都是繪圖的向導親身走過探明實地才有的,尋常人根本無法確認。

可是餘十七繪圖就像拓印一般,左右的原圖和摹本看起來並無區別,而且右邊的摹本因為用的是上好的畫紙所以甚至還更顯幹淨清爽。

“難以置信,想不到先生看起來年輕,作圖的技巧卓然至此。”那女子顯然對他有了敬意,開始稱呼他為先生了。

“唯手熟爾,還是不要叫我先生了……在下隻是個無名的流浪畫師而已。”餘十七有點不好意思,把臨摹好的圖交給她,又叮囑道:“沒有裝裱的畫紙很脆弱,西荒又時有狂風,閣下還是要小心一點使用。”

“這個我知道。”她輕笑一聲,點了點頭,問道:“不知該付先……付你多少錢作為酬勞?”

“賣我這地圖的人大概也看出我沒什麽錢,隻要了十四山幣,不算什麽……”

“那我也給你十四……”女子一邊說一邊在自己隨聲的小袋中翻找,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她的語氣變得有些窘迫:“那個……用宸粼的銀錢可以嗎?我從靖容出來的太急,沒有兌換足夠的通錢。”

餘十七不在意地笑了一下:“不介意的話就分塊烤餅給我吧,酬勞真的不必了。”

女子翻找的動作頓了一頓,露出莞爾笑聲,說了聲“好”。

“夫人從靖容過來的?”

“從越州來。”

“越州?那可真遠。”餘十七吃驚不小,越州在宸粼東南臨海,與西涼州遠隔萬裏,真不知道她是怎麽過來的。

“你呢?你也不像是西荒的人,從哪裏過來?”

“在下本來就是漂泊的浪子。”他自嘲地笑了笑,“為了畫畫哪裏都去,哪裏都不會停留太久。”

女子點了點頭,忽然像是心血**一般問他:“怎麽稱呼?”

“餘十七,夫人貴姓?”

“我姓藤。”

“是少見的姓氏啊。”

“你的名字也很少見,”藤氏女子說著猶豫了一下,“很少會有父母給子女取這樣的名字吧?”

餘十七沒有解釋,隻是笑了笑,又出於好奇隨口問了一句:“那藤夫人給令郎起了什麽名字?”

藤氏女子沉吟了很久,緩緩說道:“如果我有孩子的話我想……算了,不說這個了吧,沒什麽。”

餘十七聽出了她語氣中的傷感,忽然有點內疚,心想自己無心之言或許戳到了別人的隱痛之處。

“抱歉,藤夫人,我不知道……”

“沒關係,我這樣的人,本來也就做不了孩子的好娘親的。”她歎了口氣。

餘十七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她這句話,總覺得這位藤夫人的心裏好像藏著什麽了不得的故事。

“我得繼續趕路了,謝謝你送的地圖。”女子說著站了起來,拍了拍身子對餘十七說:“你好像是在到處旅行作畫吧?最近一段時間不要再往西邊走了,不太安全。”

餘十七愣了一下,接口道:“是,快要下雪了,我會盡量趕在大雪封鎖昆侖之前回去的。”

藤氏女子麵具下的雙眼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陣,低聲說道:“我說的危險不是大雪,靖容前陣子殺人的事你沒聽說嗎?”

看餘十七一臉茫然的樣子,她搖了搖頭,言簡意賅道:“總之,獨身在外多加小心,你家裏總有人念著你的。”

家裏人……餘十七呆站在原地,在他失去聚焦的目光中,那位藤夫人已經走遠了。

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忽然想起方才那個女子背後背著的那件用黑布包裹住的東西,似乎是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