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山鬼(4)

清脆的鈴鐺聲劃破了沉睡的夢,餘十七感到自己的鼻尖癢癢的,他緩緩睜開眼,發現一對鈴鐺就懸在自己眼前。

“昨夜睡的安穩?傷好些了嗎?”用兩根手指提著係著鈴鐺的紅繩的西陵玥半蹲在旁,帶著微笑問他。

一旁的篝火已經熄滅,他發覺自己身上裹著氈毯,想起昨晚自己本來打算熬到天亮,可最後不知怎麽就睡著了。

“多謝。”他小聲地說了一句。

今晨西陵玥已經換了一副裝束,此時穿在她身上的是西荒再常見不過的褐色鬥篷,隱去了初見時空靈的模樣,多了幾分煙火氣。

餘十七看了一眼篝火上方架子上已經烤幹的衣服,對西陵玥露出為難的眼神,後者聞弦歌而知雅意,憋著笑點了點頭,手指晃著鈴鐺轉身走開了。

鈴聲漸行漸遠,餘十七起身飛快地穿上自己的衣服,環顧洞窟,忽然發現昨晚讓他幾乎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那頭白獅已然不見了。

他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回想起昨夜的種種,若不是肋下仍然隱約傳來痛感,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走到石台前收拾自己的行囊和畫箱,餘十七忽然看見昨晚西陵玥起舞時穿過的那襲白色衣裙就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石台上。

不用刻意湊近,他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氣味。

說來有些奇怪,這種熏香的氣味竟然讓他有點熟悉,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時候遇到過的某個人。

小時候他常常會在酷暑時荒廢功課,跑到同風門後山的竹林裏納涼午睡,偶爾會遇到一個戴著麵具的女人。

那個女人會給他講很多驚心動魄的江湖曆險的故事,也會很溫柔地輕撫他的頭頂,沒多時他就會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醒來時對方早已不見人影。

盡管事後回到宗門會被父親責罰,但餘十七並不覺得沮喪,也一直守著這個秘密。

現在回憶起來,他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甚至記不清楚那個女人的麵具有什麽特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身上也有這種相似的熏香味道。

餘十七下意識地捧起了石台上疊放的白衣,細細地嗅了嗅。

“嘖。”身後傳來鄙夷的聲音,餘十七驚愕地回過頭,發現西陵玥正用一副嫌惡的眼神望著他。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餘十七尷尬地把她的衣物放回原處,耳根赤紅,窘迫得像是在鬧市行竊被當場抓住的小賊。

西陵玥似笑非笑:“沒關係,你要是喜歡,就送你了。”

“啊?不不……”

“儀式已經完成了,我也不會再穿它了,反正每年都會有新的。”

“儀式?噢……”他愣了一下,才明白西陵玥說的儀式是指昨晚她的歌聲和舞蹈。

西陵玥望著他說:“你總不會以為我是心血**跳那支舞的吧?那是獻給西王母的,喂,你知道西王母嗎?”

“知道,昆侖……不,整個西荒最大的神靈,主長生。”餘十七點頭。

西陵玥嘴角一勾,微露喜色,隨後又正色說道:“其實在我族的傳說裏,西王母是萬物生靈的創造者,但長生不是不死,而是生生不息。”

“聽不太懂。”餘十七搖頭。

“笨,哪有人真的能長生不死?傳說翎族壽有萬年,與日同輝,汐族能度千歲,乘浪觀海。可這些你見過嗎?”

餘十七還是搖頭。

“所以傳說都是騙人的啦,長生也是騙人的。”她說。

“那不就等於西王母是騙人的?”餘十七問。

西陵玥沒有反駁他,而是意味深長地說:“你一介外人,是很難理解我所說的長生的。”

也許是吧,直到此刻他們之間也很難說完全沒有藏著戒備和敵意。餘十七輕輕歎了口氣,背上畫箱和行囊朝洞窟外走去。

西陵玥默不作聲背著雙手跟在他身後,一直穿過冗長的岩道,她手中的鈴鐺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清脆的聲響。

“公子何往?”

“向西。”

仿佛又回到了昨日初見時的那樣,彼此之間的對話克製拘禮極有分寸。

“昨日你說為了作畫進山尋泉,現在泉已經見到了,還向西去?”

“洗月泉,天闕峰,我還有想畫的景沒有看到。”

西陵玥怔了怔,說:“你知道天闕峰怎麽走嗎?”

“不知,若姑娘知道,還望指點迷津。”

西陵玥語氣冷冷地說:“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天闕峰很遠,你不熟路會耗費更多的時間。按西荒往年的氣候推算,過不了多久就會降雪封山,到時候方圓千裏都是雪國,你一介外人會沒命的。”

“我還是想試試。”

西陵玥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個傻子。

“為什麽?你等到明年再來,挑早一些的時日,就不必冒這送命的危險,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誆你?還是你以為雪國這個詞聽起來很美?”

餘十七不明白西陵玥的語氣為什麽突然激動了起來,他說:“我答應了別人,要在下個月月末之前把畫帶回去。”

“嗬,你那主顧,打算給你多少錢?”

餘十七抿著嘴沒有回答。

“我猜也沒有多少,你舍得拿命去掙?你不是昨晚還說怕死,有想做的事要活著去做?”

“想活著去做的事……這件事也包括在內。”

西陵玥搖了搖頭說:“我不會告訴你去天闕峰的路的,你放棄這個生意吧。洗月泉的那幅畫我買了,你的主顧多少錢買你兩幅畫我也出一樣的價錢。”

餘十七一臉發呆的表情,仿佛沒有聽懂她說了什麽。

西陵玥不耐煩地瞅了他背後的畫箱一眼,自己動手從裏頭抽出了那卷畫。

“夠嗎?”她手掌一翻,亮出五枚金漆鑄幣,正麵是月紋,反麵是用胡文印刻的文字。

餘十七睜大了眼睛,他知道這種金漆鑄幣雖然不是宸粼官方通行的貨幣,但在西涼州一帶比金鈔銀券更管用。

這是西荒公認的“通錢”,根據正麵紋樣圖案的不同有月、雲、山、花四種,月最貴而花最賤,彼此以十倍為替代,一枚月紋金漆鑄幣能抵一千枚花紋金漆鑄幣。

五枚月紋金漆鑄幣能買到什麽?差不多可以在西涼州州府靖容城最顯貴的地段購置一間豪宅庭院,還能配齊仆役下人和用度之物。

餘十七不得不仔細打量西陵玥的表情,生怕這樁荒唐的交易裏頭藏著危險的殺機,畢竟江湖中從來不乏用各種奇怪的理由殺人的怪人,荒蕪宗的雲中劍劍士們無時無刻都在為討伐這些危險人物而奔走拚命。

“你還想要多少?”西陵玥似乎誤解了他猶豫背後的含義,“這些錢夠你在靖容城找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了。以後也不用再四處漂泊,可以安安心心畫你的畫。”

其實她說的一點也沒錯,即使為了畫那些天下絕景需要一次次踏上旅途,但至少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可以休息落腳的家。

“不,我不能要這個錢。”回過神來的餘十七正色拒絕道:“我不知道姑娘為什麽這麽做,但我知道自己的畫不值這個價。”

西陵玥有點意外地眨了眨眼,看向餘十七的眼神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說:“畫值不值看的是買畫的人怎麽想,現在我願意出這個價,你難道不賣嗎?”

“不賣。”餘十七語氣萬分肯定。

“為何不賣?”

餘十七隻是搖了搖頭,沒有繼續回答。

西陵玥一手握著他的畫卷,一手托著五枚月紋錢,臉上盡是難以置信之色。

餘十七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別的想說的,心想她多半不願意為自己指點去天闕峰的路,於是鄭重地向她抱拳作別:“在下與姑娘萍水相逢,承蒙照顧已經很感激了,就此別過。”

西陵玥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畫:“那……你的畫……”

“這畫就送給姑娘了,不要錢。”餘十七說完轉身,沿著山道往西北行去。

西陵玥在後頭問:“那你答應你主顧的事怎麽辦?”

“看過的景都記在腦子裏,再畫一幅就是了。”

西陵玥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心有不甘又無奈地把手中的錢幣收了起來。她隨後將手中的畫卷展開垂視,輕輕歎了口氣。

天空中傳來有力的羽翅撲騰聲,西陵玥聞聲仰頭望見那隻在自己上方盤旋的海東青後露出微微一笑。她將戴著獸皮束腕的右手伸出來,吹了一聲長哨之後,盤旋的海東青便飛落在她的束腕上。

“你帶誰來了?是紅花嗎?”她一邊用手指逗弄著尖銳的鷹喙一邊問。

山道的另一頭走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兩人都披著褐色的鬥篷,女子鬥篷下隱約露出醒目的紅衣。

二人走近之後一同向西陵玥行禮:“聖女,我們來接你了。”

西陵玥瞥了一眼:“怎麽蒼風也來了?”

“反正閑著沒事。”麵目清瘦修長的男子淡淡一笑。

“我還不想回去。”

蒼風和紅花對視了一眼,各有擔憂之色。

西陵玥眉毛一抬:“怎麽了?”

“最近有發現荒蕪宗的人在西荒活動的痕跡……”紅花小聲地說道,“聖主很擔心你的安全。”

“荒蕪宗的人?”西陵玥心頭一震,想起剛剛與自己道別的那個畫師餘十七來,“他們跑西荒來做什麽?”

“現在還不知道,或許……和之前靖容城裏莫名發生的凶案有關係。”蒼風說。

“那些自詡扛起江湖正義大旗的家夥總是喜歡多管閑事。”紅花不屑地撇了撇嘴。

西陵玥狐疑地看著他們:“靖容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吧?”

“聖女在擔心荒蕪會找我們的麻煩?”

“擔心倒是不至於,這裏是天高皇帝遠的西荒,連帝國軍也隻能控製靖容在內的那幾個大城。荒蕪宗區區幾個劍士沒什麽好怕的。”她說完頓了頓,“不過我們和他們畢竟不是一路人,能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