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山鬼(3)

十六歲之前,餘十七一直覺得自己以後會從父親虞令維手中繼承同風門。

十六歲之前,餘十七也一直堅信自己的名字是為了紀念父親和母親的結合。因為他叫虞言誌,父親姓虞,母親姓言,而誌有銘記的意思。

這讓他一度以為自己的名字有雙重含義,但現在他知道其實這個名字不是同風門的門主夫婦給他起的,他喊了十六年的爹娘也不是他真正的父母。

所以,虞言誌這個名字的真相,隻是他從養父虞令維門主那裏繼承了虞姓,而給他起名字的那個人對他寄予了“言誌”的期望。他的養母姓言,是個美好的巧合。

對於自己根本不是虞家長男的這個事實,十六歲的餘十七感到無法接受。他從一直當成親妹妹的虞幼慈那裏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跑去向母親求證,在母親的沉默中早慧的他意識到了真相就是如此。

可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他他真正的父母是什麽人,從母親變成養母的言夫人隻是暗示他真相或許在荒蕪宗。

餘十七對這個所謂的“真相”其實也不是抱著一定要知曉的態度,隻是他已經沒法再如常一般麵對同風門的家人們,離開同風門去荒蕪宗尋找真相是個逃避的好理由。

行囊中那瓶玉真化傷丸就是在他離開同風門時言夫人送給他的,因為她年輕時未嫁給虞令維時也曾是荒蕪宗的弟子,知道那些以威懾江湖宵小惡徒為己任的遊俠們的活動充滿了難以預測的危險。

“好了,剩下的事以後再講吧。你傷勢不輕,少說話比較好。”西陵玥製止了餘十七繼續回憶生平,她的神色看起來緩和了一些,似乎已經相信了他。

“我把吃的放在這裏,你要是吃得下就不用客氣。”她將自己帶回來的食物放在石台上,“明天天亮,送你下山。”

餘十七沒有問她是如何在這荒山之中找回這些熟食的,因為答案也許潛藏著他無法應付的危險。

這少女行事風格從頭到腳都給他一種邪魔外道的感覺,先前對同風門和荒蕪宗流露出敵意也足以說明問題。

同風門是江湖公認的正道,荒蕪宗更不必說,其麾下的雲中劍乃是江湖的執法人,對這兩者懷有敵意,少女所代表的立場他大概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能夠放過曾經是雲中劍隊員的自己,餘十七覺得已經是莫大的運氣了,方才那把半透明的刀抵在他麵前時,隻需要半句話不投機他就可以準備投胎了。

那頭白獅在距離他不足十步的距離附近徘徊,時不時朝他看過來,似乎是被石台上食物發出的肉香吸引著。

餘十七遲疑了一下,拿起一塊肉,還沒丟出去就聽到西陵玥冷冷的聲音從邊上飄來:“不許你喂。”

她又走了過來,用不善且詭異的語氣對餘十七說:“你猜猜看之前闖進這裏的登徒子去哪了?”

“難道被閣下喂了獅子嗎?”

“閣下閣下的……真是討厭。”她哼了一聲,“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名字了。”

“如果閣下希望的話,我可以當做沒有聽到,以後也不會記得。”他誠懇地說,“下山之後對今日的所見所聞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西陵玥愣了一下,發覺他的眼神是認真的,當即惱了:“你一個男子漢,前雲中劍的隊士,就這麽貪生怕死嗎?”

“怕死……有什麽錯?”餘十七喃喃,“我還有好多事情想做,死了就什麽都做不成了。”

“既然怕死,之前又為什麽大喊大叫著朝那畜生撲過去?真以為那支破箭能讓你殺了它?”

“再怕死的人,也會有想要為什麽東西拚命的時候的。”他說完就把臉扭到了一邊。

西陵玥聽完這句回答忽然樂了:“那你方才那麽拚命,是想救我?”

“隻是那麽一瞬間想起了自己以前做雲中劍的時候發過的誓,要拚命保護能保護的人。”他難過地搖了搖頭,又補充道:“我沒有後悔過。”

西陵玥的表情又變得不善了起來,她把餘十七麵前的食物包起來拿走了:“本事沒有多少,還把拚命保護別人掛在嘴邊,我最煩你們這種人。”

餘十七沒有說話,傷痛還在折磨著他,他咬牙從行囊中取出一條絨毯,到離泉水稍遠一點的地方鋪下。

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了亮起的篝火,他下意識地朝西陵玥看去,隻見她在篝火堆上支起了一個架子。

“濕衣穿著不難受嗎?”她朝餘十七瞥了一眼,“脫了拿過來烘一烘吧。”

“這……恐怕不合禮吧。”

西陵玥坐在篝火邊,抱著膝蓋眯著眼睛望著他:“什麽不合禮?”

餘十七心知她是明知故問,抿著嘴沒有回答。

西陵玥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擺,對餘十七道:“你要是覺得難為情,我不看就是了。”

說罷轉身她便朝洞窟的另一側走去,那頭白獅遠遠地臥在洞口,目光在自己的主人和陌生人之間來回流轉。

餘十七猶豫了片刻,走到篝火邊先將外衣脫下晾在支架上。他回頭朝西陵玥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她蹲在泉水邊用手攪動著水麵,才放心地繼續脫其餘衣物。

時值盛秋,西荒的夜晚本應涼意襲人,不過在這山腹之中有溫泉和篝火,餘十七即使光著膀子也不會覺得不適。

他呆坐在篝火邊,失去聚焦的空洞眼神中倒映著跳躍的火焰,想著自己此番西入昆侖的兩個心願已經達成一半,心情不由得變得且喜且憂起來。

或許再過一個月,西涼州就會降下大雪,到那時東南山腳下貨鎮上的客棧就會變成名副其實的“風雪驛”,山中的道路也會變得凶險難行。

錯過了這個機會,再想往昆侖深處走,就得等來年了。

耳畔忽然傳來了少女低吟淺唱的聲音,把餘十七從自己的心事中拉回了眼下,他側過目光驚訝地發覺西陵玥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自己身邊。

他下意識地朝她的足踝看去,發現那對鈴鐺不見了,怪不得自己一點聲響都沒有聽到。

西陵玥的目光並未看他,口中仍在吟唱,用的是某種餘十七聽不懂的晦澀古老的語言。她的雙手交握在胸前,那姿態似乎在祈求什麽,眼神虔誠而堅定。

片刻之後,西陵玥在她自己的歌聲中開始起舞,白衣翩躚。

對西荒的風俗粗略有所了解的餘十七隱約明白那是某種娛神的舞蹈,西荒諸部胡夷雜居,大小各部各族都有自己信仰的神靈,以歌樂舞蹈娛神的儀式也大同小異。

秋季是獵獲備冬的季節,在這個季節向自己所信仰的神靈獻舞祈求平安度過寒冬,在西荒是很常見的行為。

不過讓餘十七感到奇怪的是,西陵玥給他的感覺並不像是西荒異族的女子,最初她和自己對談還講到南國的禮教,倒像是知書達理人家的女兒。隻不過後來發生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已經令他難以分辨這女孩的來路了。

片刻之前她拿刀威脅自己的時候,活脫脫是邪魔外道的作風,可是現在看她翩躚起舞,又覺得舞姿說不出的聖潔。

一瞬間腦海中想起了曾經看過的山鬼精怪的故事,餘十七原本昏沉的困意一下子消退了不少,他開始有點擔憂自己能不能看到明日日出。

盯著麵前的篝火強撐著眼皮,他在心中暗暗祈禱這個夜晚能過的快一點。

眼角的餘光依然能夠時不時瞥見舞動的白影,那清婉的歌聲似乎有種令人著魔的力量,餘十七漸漸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進入了夢鄉。

眼前的篝火一明一滅,幾番輪回之後,他終於放棄了掙紮,沉沉地合上了眼。

朦朧中他仿佛聽到有人在自己的耳畔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