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山鬼(2)

手中的箭紮入白獅濃密的鬃毛之下,箭頭卻沒能如餘十七所想的那樣沒入血肉,而是撞上了某種無比堅硬的物體。

木質的箭身承受不住兩麵施加的力道,在清脆的聲響中折斷,受驚的野獸前爪一揮,餘十七便如斷線風箏一般飛了出去。

那獸掌仿佛攻城錘一般,倒飛出去的餘十七看到自己口中噴出的血在空中連成斷斷續續的弧線。

他不知道自己斷了幾根肋骨,兩根?三根?也許更多。五髒六腑像燃燒一樣劇烈作痛。在落地之前,他一直在腦海裏疑惑不解地思考,剛才那一瞬間自己手中的箭究竟刺中了什麽?

毫無疑問,那是鐵壁銅牆一般的觸感,絕不是尋常動物的皮肉。

“撲通”一聲,後背砸進了溫暖的泉水裏,水麵堪堪浸沒至耳側,看起來自己是被那頭野獸一掌拍到了泉水的淺水處。

餘十七覺得自己就算就此閉上眼等待死亡也未嚐不可,該做的努力他已經做過了,就像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努力也徒勞的事一樣,此刻他的命運已經不由自己掌握。

仰躺在水中,因渾身的劇痛動彈不得,餘十七的眼睛正對著山腹上方的缺口,今晚的月色很美。

其實這樣一想,自己的運氣還不壞吧,找到了傳聞中的仙泉,看到了令人心醉的月色,還邂逅了那隻白鳥……隻可惜,這片如詩如畫的仙泉要被自己的血給玷汙了。

餘十七緩緩地合上眼,湧動的泉水流過,就像記憶中小時候那雙經常溫柔地撫過他頭頂的手。

每當那個人的手掌輕撫他的頭頂,他就會感到莫名的安心,甚至會想要瞌睡。想起這些往日的回憶,身上的傷痛仿佛都減退了不少,他嘴角流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打算就這樣睡去。

但耳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鈴鐺聲讓他始終無法如願以償沉入夢境,伴隨著那個聲音的接近,他的心也越來越緊張。

餘十七從未覺得眼皮是那麽沉重,睜眼竟然要耗盡他全身的力氣。他拚盡全力也隻是讓自己的眼睛睜開一條細微的縫隙,恍惚中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佇立在水邊的石台前。

歸來的少女低頭端詳著石台上鋪開的畫卷,目光注視著畫卷正中那隻半身出水展翅欲飛的白鳥,小聲地嘟噥了一句。

“道貌岸然的登徒子。”

她說的很輕,但餘十七竟然聽到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些想笑,可是喉嚨裏堵著血沫,笑不出來的他隻能咳嗽了一聲。

少女走到了他麵前,踏足入水,垂目俯視,那頭白獅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姿態說不出的恭順。

與白獅小山般的體型相比,少女顯得愈發嬌小。

她望著躺在水中的餘十七,注意到了他手中還握著折斷的半截箭杆,冷哼了一聲:“不自量力。”

“原來它是姑娘豢養的……”餘十七吃力地發出聲音,他忽然想到剛剛箭頭刺中的或許是它頸下的鐵環。

少女沒有回答,回頭朝身後的白獅看了一眼,一把一尺餘長薄如蟬翼的半透明刀刃從她的袖中滑了出來,被她握在了手中。

“姑娘要做什麽?”

“自然是還你公道,這畜生傷了你,我代你懲戒它。”她說著提刀朝白獅走去。

白獅銅鈴大的雙眼中流露出恐懼之意,它伏低身子趴了下去,即使這樣少女的身形也隻是剛剛高過它的脊背。

“畜生,不要怪我。”她舉起了刀。

“且慢,等一下。”後頭的餘十七發出了聲音。

少女遲疑地回頭,看見他在水中用手支起身子半坐著,表情忍著痛苦。

“既然是閣下豢養的,以後好好約束管教便是,眼下能否勞煩閣下替我去行囊中取藥……”

少女望著他,嘴角咧了咧:“姑娘?閣下?”

“能養這種異獸,閣下身份一定不一般吧。”餘十七低著頭不去看她。

“我聽的出來,比起這畜生,你現在更怕我。”

餘十七沒有否認,眼神低垂:“畢竟連它也害怕你。”

“那你還敢讓我去給你取藥?”她戲謔地反問道。

餘十七無言以對,他也不敢說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想讓她幫忙取藥,隻是方才見那獅子向她討饒,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所找了個讓她住手的借口。

他咬了咬牙,雖然身體還是很痛,但已經緩過來一些了,勉強靠自己去取藥也不是不行。

“呆著別動。”少女用冰冷的語氣命令道,隨後朝他放在石台邊的行囊走去。

她手腕一晃,那把在餘十七眼中非常危險的半透明的刀刃就不見了。

“應該在內層的小格裏……”他提示道。

少女帶著不耐煩的神色在他的行囊內翻找,忽然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餘、十七。”她端詳著手中的印章,笑了:“這是你的名字?誰給你起的?”

“那是藝名……畫畫用的。”

“這個名字根本就不像是個大師,人家有名的都是叫什麽什麽先生,什麽什麽居士的。”少女調侃他。

“我本來就沒名。”

“那你本名叫什麽?”她饒有興趣地問。

餘十七猶豫了一下,在心裏糾結是否要老實回答。

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忽然聽到少女笑了兩聲:“問別人之前,應該先說自己的對吧。我叫西陵玥,不是月亮的那個月,是傳說中名為玥的寶珠的意思。”

“虞言誌……”他頓了頓,“爾虞我詐的那個虞。”

西陵玥露出莞爾之色:“真的有人會這麽介紹自己的名字嗎?你可以說是高枕無虞的虞。”

“抱歉,我的人生裏還沒有這四個字。”他自嘲地苦笑。

西陵玥微微蹙眉,繼續在他行囊裏翻找,很快找到了一個藥瓶。

“玉真化傷丸?”她打開瓶塞確認了一下之後便朝餘十七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把藥交給他。

“多謝。”

“據我所知,這不是一般人能用的起的傷藥。”西陵玥的語氣重新變得不善了起來,“以你一幅畫換十天半個月飯錢的收入,根本買不到吧。”

餘十七點了點頭,卻沒有向她解釋更多的意願。

“剛剛我還找到了兩個有趣的東西,你看是什麽?”西陵玥雙手手掌一翻,一節一指長的銅柱墜飾和一枚精鋼鑄成的印符分別出現在她的左右手掌心。

餘十七看到這兩件東西,眼神中出現了一些情緒波動。

“還給我。”他說著伸手,少女卻機敏地往後一退,把兩件小物牢牢握在手中。

“這兩樣東西上都刻著字和圖案,分別什麽意思?”西陵玥眯著眼睛問。

銅柱墜飾上刻著的是“九萬裏”,精鋼印符上的則是一個穿透雲紋的劍的圖案,另有小字“十七”,不過“十七”兩字被某種利刃從中橫穿而過,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請把它們還給我。”

“怎麽?不想說嗎?九萬裏的銅柱墜飾,是同風門的信物。而這鋼印,乃是荒蕪宗麾下雲中劍隊員的身份憑證。你是雲中劍遊俠劍隊的人,編號十七。”西陵玥嘴角噙著冷笑,“我說的對嗎?”

餘十七不理解地看了她一眼:“既然閣下都知道,還何必問我。”

下一秒那把薄薄的半透明刀刃就出現在了他麵前,刀鋒對著他的鼻尖。

“同風門的少俠,雲中劍的劍士,這兩種人我都不喜歡。”她說著停頓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對,應該說是很討厭。”

“閣下這麽說,莫非與同風門或者荒蕪宗有過節嗎?”

“沒有,不過現在有了。”她的刀鋒貼上了餘十七的臉頰,在他左眼下的皮膚上割出一道紅線。

餘十七不發一言。

“為了假扮成畫師,練了許久吧?怪不得,之前看你拿著箭刺向那畜生的動作那麽像是某種劍術。”

“我真的是畫師。”他沉聲回答,底氣十足。

西陵玥凝視著他的眼睛,過了許久又問:“雲中劍派你來昆侖做什麽?說實話,我給你一個痛快。”

“不管閣下信不信,我離開劍隊已經兩年了,離開同風門也有三年了。”他無奈地說,“這兩年我在南國四處遊走,跋山涉水,作畫賣畫,除此之外沒有做別的事了。”

“從雲中劍脫隊叛逃的人會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你怎麽可能能夠在離開之後做你的流浪畫師?”

“因為我不是脫隊叛逃。”

“哦?”

“有個前輩堅持認為我不適合做雲中劍,把我從隊裏除名了。”他說。

“那你怎麽不回同風門去?”西陵玥將信將疑。

“同風門是我的家。”他說,“十六歲之前是,現在……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