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鬼(1)

西荒不毛之地,卻一直有著“聖山之中,仙泉洗月”的傳聞。

所謂聖山乃是西荒諸部胡夷對昆侖的敬稱,東南山腳下有一處商旅雲集的貨鎮,鎮上客棧名曰“風雪驛”,三天前餘十七便下榻在此。

此時此刻,他正瞪著雙眼以難以置信的目光凝望著麵前那一眼溫泉,此泉隱匿於山腹之中,進來要穿過冗長的岩道。

先前他打著火把摸索前行,本以為最後會止步於一處伸手不見的五指的黑窟,沒想到鑽出岩道之後竟然見到了從天而降的月光灑落在泉水之上。

原來此地雖是山腹,頂上卻有裂口,夜中時分昂首上望,恰能看見一片淨空。

不過比起仙泉映月這等傳說絕景,更讓餘十七感到呼吸為之緊促的是泉水中泡著的一抹倩影。

進山之前,他便聽客棧裏往來於此的商人們說,昆侖之中有攝人心魄的美貌山鬼,常於洗月泉出沒。商人們都說那山鬼姿容端麗身影窈窕,卻是一副歹毒狠辣心腸。

“但凡靠近洗月泉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出去的。”

餘十七吞了一口唾沫,本以為那不過是旅途中的怪誕奇聞作不得真,可眼前的情景又令他無法不往那傳聞是真的一麵去想。

此時前方傳來水聲,一道白影從泉水中昂首立起,如瀑黑發甩落星星點點的水珠,斜向身後伸展的一雙粉臂在餘十七眼中一覽無餘。

被泉水浸濕的白色輕紗緊貼在她曼妙玲瓏的身上,在溫泉騰起的霧氣中更顯朦朧誘人。

“客,從何來?”泉中少女全然不避餘十七的目光,丹唇微啟,星眸顧盼。

“南國。”餘十七的聲音因緊張而顯得有些沙啞。

水聲嘩然,是那少女已經踏足上岸,玉石雕琢般光潔細膩的右足足踝上用鮮豔奪目的紅繩係著兩隻精致小巧的銅鈴。

她上岸之後,銅鈴便搖曳生聲,隻不過似乎是因為沾水未幹,鈴聲並不清脆。

餘十七的目光下垂,始終凝視著她足上的銅鈴,不發一言。

“我聽聞南國重禮,客唐突至此,見非禮之事,不進不退,是謂何故?”

“姑娘……好看。”餘十七麵紅耳赤,羞赧應答。

少女笑了起來,歪了歪腦袋:“也不是第一次聽人這麽說,不過還是第一次這麽高興。”

“為何?”餘十七不解。

“公子與我月夜相逢,見我衣不蔽體,卻能不起歹心不動欲念,是個純粹的人。”她從一旁的石台上取了一襲幹淨白衣披於身上,轉過身來對餘十七道:“公子可以抬起頭來了。”

餘十七仍是低著頭,低低應了一聲“不敢”。

少女莞爾,行至他身前,湊近他耳畔問:“為何不敢?”

柔軟清脆的聲音與她呼出的檀氣一同灌入餘十七耳中,令他感受到如同耳窩內鑽入了一直癢蟲卻又抓撓不得。

“怕死。”餘十七坦白地回答。

而後便是一陣沉默,十餘彈指時間過去,一隻手伸過來托著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少女的眼中已無先前的柔弱溫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餘十七膽寒的蒼涼漠然。

“我以為你同那些登徒子不一樣,原來隻是怕死,想來是早已聽過我的故事。”她淡淡一笑,“既然怕死,為何還要進山尋泉?”

餘十七嘴唇剛一翕動,立刻就被一根青蔥玉指按住了,少女用玩味的眼神迫視著他,勾著嘴角充滿威脅意味地對他說:“你可以編故事,但若是編的不好,我可能沒有耐心聽你編完。”

“若是編的好呢?”餘十七咬了咬牙,不知哪來的膽子問出這麽一句。

“那我就放了你。”

餘十七閉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在下是來畫這番仙泉絕景的。”

“畫?”少女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落在了他身上背著的畫具上。

“在下是一個畫師。”

“有名嗎?”

“沒有……”餘十七頹然地垂下腦袋。

少女眯起眼睛,像是來了興致一般,又對他問道:“那你一幅畫,能賣幾個錢?”

“若是恩主眷顧,能抵十天半個月飯錢……”

“那可真是眷顧有加。”她語氣中不掩鄙薄之意。

餘十七無奈地笑笑,他雖然不知道這少女出身如何,但隻看她身披的錦袍質地和腕上一對金玉鐲子便已知彼此雲泥有別。

這樣的人,自然是無法理解像自己這樣賣畫遊曆饑餐飽食不定的貧賤人的生活,別說能抵十天半個月飯錢,有時候就是隻拿幾個饅頭換他的畫他也是願意的。

“你空口無憑,我現在還不信你是個畫師。”少女背過身去,微微側過腦袋說:“這樣吧,你且在此作畫,畫完我看,若是滿意了就保你安然離開,若是不滿意……嘿嘿……”

那聲意味深長的笑讓餘十七毛骨悚然,不過他還是默默解下了身後背著的畫具,就在少女先前放衣服的那處平滑石台前坐下,開始做作畫前的準備。

少女對他的態度感到滿意,她不知從何處取了一副弓箭在手,開弓一箭將餘十七頭頂的帽子給射落在了水邊。

餘十七驚了一跳,跑到水邊撿起被射穿了前後兩個破洞的氈帽,心疼地回望了一眼。

少女對他笑了笑:“我去找點吃的,你要是敢跑,下場未必好過你的帽子。”

身後的鈴鐺聲漸漸遠去,他搖了搖頭,靜下心來開始作畫。

餘十七有個特別的本事,任何東西他隻要認真看上一眼,隨後就能用畫筆畫出來。所以盡管眼前的洗月泉是平靜的洗月泉,但他畫卷上畫的卻是另一幅景象。

水波綻開,月輝旖旎,白色的鳥展翅欲飛。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怪異的動靜。不是想象中少女歸來時的鈴聲,從山腹之外吹進來的風裏裹著一股充滿了危險的野性氣息。

石台前的餘十七放下畫筆回首,在月光下與那頭從自己進來時所走的路鑽進此處山腹的猛獸對視。

那是一頭成年的白獅,獠牙森然,血口中呼出白氣,它的前掌比餘十七的大腿更寬,弓起的身子依然高過了他的頭。

餘十七的身邊沒有能當作武器的東西,除了一支射在水邊的箭。

他緩緩蹲下身拔起那支箭,眼神警惕地望著與自己相距不足十步的野獸,越過這個距離對他來說需要花一點時間,但對那畜生來說隻要眨眼一瞬。

對峙的時間無比漫長,對麵的野獸不動,餘十七也不敢動,畢竟他手裏隻有一根脆弱的箭,而毫無疑問那野獸的爪子能夠輕易拍碎他的骨頭。

餘十七之前就已經觀察過了,除了進來的那個口子,此處再也沒有別的路可以離開。頭頂雖然有可以望見月光的缺口,但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夠徒手爬上那麽陡峭的岩壁。

怎麽辦……會死嗎?

冰冷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裏閃過,意外的倒是沒有帶來多少恐懼,他努了努嘴角苦笑,想起之前聽說過人死之前會像走馬燈一樣看見自己的過去。

自己的過去?他覺得自己的十九年人生其實可以明確清晰地劃分為三個階段,十六歲之前、十六歲到十七歲的一年,以及十七歲之後到現在。

這三個階段裏,他的身份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也完全不一樣。一般人或許很難想象在一個僅僅十九歲的年輕人身上會有這樣的變化,但它確確實實在餘十七身上發生了。

十六歲之前,他是同風門門主虞令維的長子。

十七歲到現在,他是獨自流浪的無名畫師。

至於中間那一年……餘十七淡淡地笑了,如果說人的一生至少要做成一件無怨無悔的事才能死而無憾,那麽對他來說那一年的經曆已經足夠。

麵前的白獅緩緩向前試探地邁了一步,餘十七仍然站在原地,手中緊緊捏著那支箭。

風中忽然傳來了漸近的鈴聲,對峙中的一人一獸的眼中各自閃過了異色。

那古靈精怪的姑娘回來了,偏偏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候。

餘十七咬了咬牙,足下忽然發力向前衝了出去,覷準了白獅脖頸之下的要害,將那支箭當作劍拚命刺去,同時一改之前拘謹文靜的書生模樣發出歇斯底裏的大吼:“姑娘你別回來!這邊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