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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兒歌 兒歌的性質與普通的民歌頗有不同,所以別立一類。也有本是大人的歌而兒童學唱者,雖然依照通行的範圍可以當作兒歌,但嚴格的說來應歸入民歌部門才對。歐洲編兒歌集的人普通分作母戲母歌與兒戲兒歌兩部,以母親或兒童自己主動為斷,其次序先兒童本身,次及其關係者與熟習的事物,次及其他各事物。現在隻就歌的性質上分作兩項。

1)事物歌

2)遊戲歌

事物歌包含一切抒情敘事的歌,謎語其實是一種詠物詩,所以也收在裏邊。唱歌而伴以動作者則為遊戲歌,實即敘事的扮演,可以說是原始的戲曲,——據現代民俗學的考據,這些遊戲的確起源於先民的儀式。遊戲時選定擔任苦役的人,常用一種完全沒有意思的歌詞,這便稱作決擇歌(Counting out Song),也屬遊戲歌項下;還有一種隻用作歌唱,雖亦沒有意思而各句尚相連貫者,那是趁韻的滑稽歌,當屬於第一項了。兒歌研究的效用,除上麵所說的兩件以外,還有兒童教育的一方麵,但是他的益處也是藝術的而非教訓的,如呂新吾作《演小兒語》,想改作兒歌以教“義理身心之學”,道理固然講不明白,而兒歌也就很可惜的白白的糟掉了。

民間歌謠中有一種謎語,用韻語隱射事物,兒童以及鄉民多喜互猜,以角勝負。近人著《棣萼室談虎》曾有說及雲,“童時喜以用物為謎,因其淺近易猜,而村嫗牧豎恒有傳述之作,互相誇炫,詞雖鄙俚,亦間有足取者。”但他也未曾將他們著錄。故人陳懋棠君為小學教師,在八年前,曾為我抄集越中小兒所說的謎語,共百七十餘則;近來又見常維鈞君所輯的北京謎語,有四百則以上,要算是最大的搜集了。

謎語之中,除尋常事物謎之外,還有字謎與難問等,也是同一種類。他們在文藝上是屬於賦(敘事詩)的一類,因為敘事詠物說理原是賦的三方麵,但是原始的製作,常具有豐富的想象,新鮮的感覺,醇璞而奇妙的聯想與滑稽,所以多含詩的趣味,與後來文人的燈謎專以纖巧與雙關及暗射見長者不同:謎語是原始的詩,燈謎卻隻是文章工場裏的細工罷了。在兒童教育上謎語也有其相當的價值,一九一三年我在地方雜誌上做過一篇《兒歌之研究》,關於謎語曾說過這幾句話:“謎語體物入微,情思奇巧,幼兒知識初啟,考索推尋,足以開發其心思。且所述皆習見事物,象形疏狀,深切著明,在幼稚時代,不啻一部天物誌疏,言其效用,殆可比於近世所提倡之自然研究歟?”

在現代各國,謎語不過作為老嫗小兒消遣之用,但在古代原始社會裏卻更有重大的意義。說到謎語,大抵最先想起的,便是希臘神話裏的腫足王(Oidipous)的故事。人頭獅身的斯芬克思(Sphinx)伏在路旁,叫路過的人猜謎,猜不著者便被他弄死。他的謎是“早晨用四隻腳,中午兩隻腳,傍晚三隻腳走的是什麽?”腫足王答說這是一個人,因為幼時匍匐,老年用拐杖。斯芬克思見謎被猜著,便投身岩下把自己碰死了。《舊約》裏也有兩件事,參孫的謎被猜出而失敗(《士師記》),所羅門王能答示巴女王的問,得到讚美與厚贈(《列王紀》上)。其次在伊思闌古書《呃達》裏有兩篇詩,說伐夫忒路特尼耳(Vafthrudnir)給阿廷(Odin)大神猜謎,都被猜破,因此為他所克服,又亞耳微思(Alvis)因為猜不出妥耳(Thorr)的謎,也就失敗,不能得妥耳的女兒為妻。在別一篇傳說裏,亞斯勞格(Aslaug)受王的試驗,叫她到他那裏去,須是穿衣而仍是**,帶著同伴卻仍是單身,吃了卻仍是空肚;她便散發覆體,牽著狗,嚼著一片蒜葉,到王那裏,遂被賞識,立為王後:這正與上邊的兩件相反,是因為有解答難題的智慧而成功的例。

英國的民間敘事歌中間,也有許多謎歌及抗答歌(Flytings)。“猜謎的武士”裏的季女因為能夠解答比海更深的是什麽,所以為武士所選取。別一篇說死人重來,叫他的戀人同去,或者能做幾件難事,可以放免。他叫她去從地洞裏取火,從石頭絞出水,從沒有嬰孩的處女的胸前擠出乳汁來;她用火石開火,握冰柱使融化,又折斷蒲公英擠出白汁,總算完成了她的工作。“妖精武士”裏的主人公設了若幹難問,卻被女人提出更難的題目,反被克服,隻能放她自由,獨自逃回地下去了。

中國古史上曾說齊威王之時喜隱,淳於髡說之以隱(《史記》),又齊無鹽女亦以隱見宣王(《新序》),可以算是謎語成功的記錄。小說戲劇中這類的例也常遇見,如《今古奇觀》裏的《李謫仙醉草嚇蠻書》,那是解答難題的變相。朝鮮傳說,在新羅時代(中國唐代)中國將一隻白玉箱送去,叫他們猜箱中是什麽東西,借此試探國人的能力。崔致遠寫了一首詩作答雲,“團團玉函裏,半玉半黃金;夜夜知時鳥,含精未吐音。”箱中本來是個雞卵,中途孵化,卻已經死了。(據三輪環編《傳說之朝鮮》)難題已被解答,中國知道朝鮮還有人才,自然便不去想侵略朝鮮了。

以上所引故事,都足以證明在人間意識上的謎語的重要:謎語解答的能否,於個人有極大的關係,生命自由與幸福之存亡往往因此而定。這奇異的事情卻並非偶然的類似,其中頗有意義可以尋討。據英國貝林戈爾特(Baring-Gould)在《奇異的遺跡》中的研究,在有史前的社會裏謎語大約是一種智力測量的標準,裁判人的運命的指針。古人及野蠻部落都是實行擇種留良的,他們見有殘廢衰弱不適於人生戰鬥的兒童,大抵都棄舍了;這雖然是專以體質的根據,但我們推想或者也有以智力為根據的。謎語有左右人的運命的能力,可以說即是這件事的反影。這樣的腦力的決鬥,事實上還有正麵的證明,據說十三世紀初德國曾經行過歌人的競技,其敗於猜謎答歌的人即執行死刑,十四世紀中有《華忒堡之戰》(“Krieg von Wartburg”)一詩紀其事。貝林戈爾特說,“基督教的武士與夫人們能夠〔冷淡的〕看著性命交關的比武,而且基督教的武士與夫人們在十四世紀對於不能解答謎語的人應當把他的頸子去受劊子手的刀的事,並不覺得什麽奇怪。這樣的思想狀態,隻能認作古代的一種遺跡,才可以講得過去,——在那時候,人要生活在同類中間,須是證明他具有智力上的以及體質上的資格。”這雖然隻是假說,但頗能說明許多關於謎語的疑問,於我們涉獵或采集歌謠的人也可以作參考之用,至於各國文人的謎原是遊戲之作,當然在這個問題以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