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願如明燭,為汝之光

她一生最大的幸運則是花光前半生所有的運氣,換得有生之年為他所愛。

那個“十一”翻過去後,連月來壓在以沫心口的那塊巨石亦隨之落下了。

閑極無事的她迷戀上了園藝。辜徐行二樓的陽光房裏種著很多名貴花草,卻因疏於打理,都露出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於是她向辜徐行要來陽光房的鑰匙,每天都忙著給花鬆土、澆水,用大剪刀修剪掉玫瑰、蘭草或者其他盆栽的枝葉。在這看似簡單,其實極需耐心的工作裏,以沫慢慢學會了修剪人生的智慧:她開始正視自己的一無所有,換個角度來看,她曾經承受的痛苦,不過是因為修剪去了一些錯誤的“虯枝”,繼而可以更加輕便地生活。

意識到這些後,她去理發店削短一頭蕪雜的長發,出街買了很多色彩鮮亮、富有青春氣息的衣服。她不再沉迷那些晦澀傷感的文藝片,而是學著吸收生活中的正麵能量:看積極勵誌的電影,閱讀好書、鍛煉身體、學習一些新的知識。

最後,她向辜徐行請求了一份新的工作。

辜徐行公私分明地就她的學曆和工作經驗,給了她一份月薪三千的助理工作。

以沫很知足,雖然隻有三千的薪水,但是福利是住總裁家的房子,修剪總裁家的花,還能享受總裁的套餐,夫複何求呢?

辜徐行默默觀察了她很久,確定她已經振作起來,而非人格分裂後,提出讓以沫去看看辜振捷。

以沫沉吟良久,還是答應了。

2012年元旦,以沫起得很早,她站在穿衣鏡前,時而把頭發紮起來,時而又放下,時而做時尚裝扮,時而做樸素模樣,她不知道到底該用什麽樣的形象麵對辜伯伯。

等到她再見到辜振捷時,出門前的猶豫、不安全消失了。七年未見,辜振捷已經顯出了些老態,他的鬢角發了白,雖矍鑠健康,行動間卻有了些老年人所表現的遲鈍。也許同他早夕相處的家人並不能發現他的老態,可是以沫一眼就發現了時間對他的摧折。

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就像看到驟然蒼老的父親一般。

辜振捷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終於肯回家了”。

他拉著以沫的手,往飯廳裏帶,笑眯眯地說:“去看看王嫂給你做了什麽。”

就像她還是個小孩子一樣。

以沫人還沒走進飯廳,遠遠就聽見王嫂在廚房裏大聲問:“是以沫回來了?”

話音剛落,王嫂急匆匆地端著一個小蒸籠出來了,她被冒著白氣的小蒸籠燙得不行,手忙腳亂地把它放在餐桌上,一邊捏耳朵,一邊笑著往上迎:“你聞聞看,猜得到是什麽嗎?”

以沫連忙上前查看她的手,見隻是輕微燙紅了,這才放下心來,笑吟吟地說:“是小肉卷嗎?”

“可不!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個,昨天晚上就發了麵,給你準備上了。”

辜振捷朗聲大笑,指著王嫂說:“你啊你!越老越懶!我上個月就念叨讓你蒸一屜,你裝聾作啞地應付過去了。看來,我還要沾以沫的光,才能吃上一頓了!”

王嫂不接他的話茬,望著辜徐行說:“下麵還蒸著一屜大閘蟹,一會兒管你飽!”

聽到“大閘蟹”三個字,辜徐行和以沫心中微微一動,不約而同地朝彼此看去,目光相觸的瞬間,以沫心跳滯了滯,忙移開視線。

辜振捷像是不滿辜徐行多日才回來一趟,故意冷著他,拉著以沫落座,絮絮問了很多她這些年來的經曆遭際。以沫並不隱瞞,將自己的一些心路曆程娓娓道來。

聽完,他有些嗔怪又有些心疼地說:“果然還是受罪了吧?不受罪不知道回來!”

雖是嗔怪的話,聽在以沫耳朵裏卻很暖。

倆人其樂融融地說了很多話,等到最後一道菜上桌,以沫終於忍不住問:“徐阿姨呢?”

“這個點,她肯定還在折騰那張臉,不到飯上桌,她是不會來的。”

他話音剛落,就見穿著一身絲綢睡袍的徐曼懶洋洋地走了進來:“你一天不說我壞話就不痛快。”

她耷拉著眼皮子在辜徐行身邊坐下,掀起眼角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喲,以沫來了。”

以沫朝她盈盈一笑,大方地叫聲:“徐阿姨!”

她嘴角動了動,也算是應了。

她的妝容很精致,乍一眼還是很美豔,但是畢竟上了年紀,白膩的皮膚鬆弛地往下墜著,墜出些頹唐、無奈的紋路,她的眼神雖然還是那樣冷漠,卻不再像中年時那樣咄咄逼人,透著點凡事不再較真的疲靡。

那頓飯吃得很熱鬧,臨到席散時,大家竟都有些猶未盡興的感覺。一家人遂轉移陣地去了客廳,圍著大大的壁爐聊天。男人們聊的話題,無外乎又是股市、經濟、時局,以沫插不上話,便含著笑幫他們削著水果。

王嫂在一旁偷偷看了很久,湊到以沫耳旁問:“覺得熱鬧不?”

以沫輕笑著點頭。

王嫂望著她,格外意味深長地說:“要是有一兩個娃娃跑來跑去,就更熱鬧了。”

以沫眸光微微閃動,假裝沒有聽到,將剛削好的鴨梨遞給了她。

這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徐曼忽然發話:“以沫,我肩膀有點疼,你上去幫我按按。”

說罷,她施施然起身,徑直朝樓上走去。

以沫有些無措,有些發慌地去衛生間洗淨手,跟著往樓上走去。

專門辟出來的按摩室內,徐曼無聲地趴在全自動按摩**,看她的樣子,似乎並不打算讓機器按。

以沫有些忐忑,隻能搓熱雙手,小心翼翼地幫她按壓起來。

她從未學過按摩,隻在網上學過一些頸椎按摩手法,她生怕徐曼不滿,全程都屏著呼吸。

徐曼始終未發一言,靜靜趴著,肢體鬆弛,就像已經睡著了。

她不喊停,以沫便不能停,隻能硬著頭皮,度秒如年地按。

大半個小時候後,以沫的手已經酸疼得不能動了,徐曼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幽幽說:“你贏了。”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以沫愣怔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隱約猜測出她話裏的意思,有些不安地叫了聲“阿姨”。

“你出去吧。幫我好好照看阿遲。”

她閉著眼睛翻轉過身來,朝她揮了揮手——很像張愛玲筆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

相較於別的公司在假期上的吝嗇,辜徐行在假期的安排上還是很大方的。那年春節,他不但給所有員工加了一個禮拜假期,還派下了厚厚的紅包。

部分單身同事為避免春節回去被逼婚,都計劃了世界各地的旅行,以沫卻在放假當天去超市囤了一大堆年貨。

她聽說辜徐行春節那段時間會在英國談合作,便做好獨自宅在家裏過冬的全部準備。

她很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每天忙著給自己做各種湯湯水水,閑下來的時候,她便抱著那隻被她取名“帝都”的貓聊天。

北京人都把過冬叫貓冬,她以前單純覺得貓就是躲著的意思,直到切實地養了一隻貓,她才知道為什麽。

“帝都”既懶又貪暖和,每天都追著太陽跑。好在辜徐行的房子夠大,且四麵通透,隻要有太陽,總有一麵能透進陽光。有了這樣一隻活著的“向日葵”,以沫便也能隨時找到太陽。摸清它的習性後,隻要它的耳朵一動,她就會自動抱著它去個暖和的地方。

小除夕那天,以沫花了一個上午準備好了過年的菜,又和了麵粉準備年初一的餃子。裹餃子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在想,他在英國怎麽過年?她對英國的印象僅限於大霧、皇室、倫敦、莎士比亞,她實在想不到英國人會在中國新年那天吃什麽?裹了豬肉丸子的漢堡麽?

如是聯想著,她自己都有點忍俊不禁。

包完餃子,腰酸背痛地起身時,已是下午兩點。她這才想起忘了給“帝都”喂食。她叫了幾聲“帝都”,樓上樓下找了一圈都不見它的蹤影,嚇得變了顏色。

她的第一反應是它不要她了!

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大聲叫著它的名字,遍尋不得的她停在了辜徐行的臥房門口。

所有屋子都找遍了,唯獨這間房沒有找。

他不在的時候,她一直恪守共處原則,從未對他的私人領域產生過一絲半點的好奇。可是現在不同了,她似乎有一個合理的理由走進去看看。

她擰開門把手,門應聲而開,她一眼就看見“帝都”趴在他的書桌上。書桌對麵的窗戶開著一條尺餘寬的縫,一束淡黃色的、溫柔的光線落在帝都灰色的皮毛上。

她靠在門口,放心地笑了。

猶豫片刻,她走進了他的房間,在他的書桌前坐下,環顧四周。他的房間大而整潔,四處纖塵不染,一旁還疊放著他的襯衣,一根純黑的腰帶丟在那疊襯衣上,又讓這過於嚴謹整潔的屋子多了些男人味。

他似乎走得很急,沒有疊被子,掀開的被角還保持著他剛走那天的樣子。正是這小小的淩亂,讓她心裏升起了點點念想,就好像他還在這附近,並未走遠一樣。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的床邊,靠著床沿俯趴下,將臉貼著他留下的痕跡上,望著窗外白蒙蒙的陽光發呆,嘴角掛著抹柔和安寧的笑。

那光線漸漸從“帝都”身上向她這邊移了一分,又移了一分,最後落在了她的臉上。她在這陽光裏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帝都”忽然跳進了她懷裏,她便抱著它繼續養神。

不知道什麽時候,太陽光又離開了她身上,她困得不行,又覺得冷,迷迷糊糊地掀開被角鑽了進去。

被子裏滿是陽光和他慣用的古龍水味道,那樣的味道讓她安心極了,她將懷裏的“帝都”緊了緊,墮入睡眠中。

於是,等急著回來陪她過年,趕了一班夜機回來的辜徐行準備回房補覺時,一推門便看到了這有如宮崎駿動畫裏的一幕,一人一貓酣然相擁,睡在他的**。

他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坐下,溫柔地注視著她,冬日的午後靜得像在演默片,能聽見她幾不可聞的鼻息聲。

她的小臉掩在被子和長發之間,臉上未施脂粉,素淨通透得像上了釉的白瓷,她的唇微微啟著,露出兩粒貝殼般的門牙,透著點介於女人與女孩間的**。

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她的臉頰零星散落著幾點小雀斑,看著看著,他忍不住伸手去擦那點雀斑。

她有些不耐地皺起眉,把頭往被子裏縮去。他怕她窒息,伸手去撈她的臉,她卻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將它枕在臉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忍不住低頭朝她朝她唇上輕輕吻去。

“帝都”警覺地睜開眼睛,“嗖”的一下躥下床,箭一般飆出門外。

以沫驟然從夢中驚醒,剛一醒覺,就感覺到他熟悉的氣息和溫熱的唇舌。她的腦子轟地炸開了,被子下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她不敢睜眼,盡量憋著呼吸,不讓他發現自己已經醒了。

這時,已經跑了出去的“帝都”又躡腳躡爪地溜了回來,偷偷往門內瞄了一眼,然後心領神會地“喵”了一聲,躥去了別的地方。

他灼熱的呼吸和親吻滑去她的耳垂、頸邊,她渾身都因這過於熟悉的觸感起了雞皮疙瘩。她死死繃著自己,自覺臉越來越燙,連整個身體都快燃燒起來了。

他抬起手,輕輕撩撥開她臉上的發絲,湊在她耳邊低語:“你這樣會把自己憋死的。”

聞言,以沫把眼睛睜開一點縫,朝他看去,剛對上他黑亮的眸子,又緊緊閉了起來。裝睡已經不現實了,她雙手抵在他胸前,再次將頭縮進被子裏。

他掀開被子上床,將她連人帶被子一起擁進懷中。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手用食指指腹輕輕勾勒她的唇線。

以沫麵紅耳熱地趴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很快,也很有力,她默默聽著著他的心跳,緊張得幾乎暈倒。

他張口想說些什麽,卻忽覺唇齒幹澀得厲害,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坐直身體,將她抱到自己身上,十指沒入她的發間,目光迷離地叫著她的名字:“以沫……我愛你。”

他的聲音像有攝人心神的魔力,以沫渾身過電般地顫栗了下,微微濕潤的眼睛怯怯地看著他。他的手熟稔地探進她的睡衣領口,將她的衣服半褪了下來。她光滑圓潤的肩**在空氣裏,他動情啃咬著她的肩、鎖骨,她羞怯地將頭埋在他頸窩裏,像要鑽進他的身體裏。

身體皮膚的記憶有時候比心的記憶更加忠實,他們的身體迫切地需要彼此,急於他們的思想。

他的身體壓了上來,將她困在床靠背和他胸膛之間,她伸手攬住他的腰,生澀地回吻他,她的鼻尖貼著他的鼻尖,呼吸著彼此紊亂的氣息。

她的回應讓他難耐地發出輕呻,他再度想起多年前那個夢,這樣的回憶讓他的血液都開始灼熱沸騰。他分開她僵直的雙腿,用力擠入她的身體。她的大腿因疼痛繃得筆直。他的靈魂因她如在天堂。

那一刻起,她真正變成他骨血的組成,永恒的存在。

他們的繾綣纏綿很快便被春節後的複工打斷,集團總裁一向是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職業,複工後的辜徐行大多時間都忙於穿梭世界各地。即便同在一個屋簷下,以沫都不能保證每天都能見到他。

這天傍晚,以沫正在廚房燉魚湯,臨時接到辜徐行的電話,讓她去書房拿一份文件送去某家商務會館。

以沫趕到商務會館,找到辜徐行電話裏交代的地方,推門而入時,發現雅致的包房裏隻坐著他和另外一個微胖的男人。見她進門,那個男人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以沫感覺到他的目光,有禮有節地微微一笑,然後將文件交給辜徐行。

辜徐行接過文件,目光卻久久凝望著她。她明知馬上就該離開,還是禁不住頓在原地回望著他。彼此的眼神久久交纏,膠著。

對麵那個男子很有眼力勁地勸以沫留下吃飯。

以沫自覺不妥,不敢打攪了他們商談,微笑著告辭退下了。

等到以沫將門帶上,那男人收回目光,意味深長地對辜徐行說:“您二位感情真好,這麽多年來,居然一直沒變。”

辜徐行訝然抬眸看他,不解他為什麽會這樣說。

那男人笑了笑說:“辜總,其實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麵,六七年前,我就在聿城見過你,還有剛才那位小姐。”

見辜徐行一臉茫然,他啟發式地問:“您還記得‘溫莎’KTV麽?那天我跟著一個生意場上的朋友去應酬,您也在,我就坐在您附近。”

被他這樣一提點,辜徐行影影綽綽地想起當年在溫莎的事情,確實好像有那麽個人存在,隻是時間過於久遠,他無從辨別了。

識人、辨人是生意人最重要的一條能力,這個男人能從一群烏合之眾中爬到和他麵談的位置,質素可窺一斑。如此一來,辜徐行不免對他刮目相看,又多了幾分尊重,頗含歉意地說:“那次我喝得太醉了,不太記得了,還請見諒!”

那男人連連擺手:“您不記得太正常了,您那天不是喝醉了,而是……”

說到這裏,他慌忙壓下話頭,一時有些自悔嘴快,但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對麵又是個明察秋毫的人,他隻得訕訕接著往下說:“您那天是不小心喝了致幻劑。”

辜徐行隻覺頭皮一緊,直覺先他思想一步做出反應,他本能的用不安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馬上就要從嘴裏吐出一條毒蛇。

見他神色有異,那人連連解釋:“您還記得有個敬您果汁的漂亮女孩嗎?那群男人想占她便宜,趁她出去接電話,往她果汁裏放了致幻劑。那女孩太老道了,把他們支去唱歌後,飛快地換了您和她的果汁!您就是這麽著了道。我當時正想跟您說,但是沒來得及,您已經把果汁全喝了。後來,剛才那位小姐打電話給您,還是我幫她送走的您……”

辜徐行隻覺一盆涼水兜頭潑下,一股冰冷的氣息從後脊躥向全身,雅間裏分明溫暖如春,他卻如同置身冰窖一般。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原來那一切並不是什麽混亂的夢!原來那個毀掉以沫整個青春的人是他!

他的胸口一悶,心髒不可遏製地抽痛起來。他自嘲似的嗬了一口氣:太諷刺了!太殘酷了!自己這個發誓要如明燭般照亮她一生的人,竟是她生命中真正的陰霾。他不是她的光明,他是她的劫難!

他吸了吸鼻子,感覺到那裏湧動著一股無法言說的酸脹。他再一次因她,身負重罪。

因為晚上的魚湯燉得過分鮮了些,以沫沒舍得多喝,一直溫在紫砂煲裏,等辜徐行回來喝。

一旦有了等待,時間便會過得特別緩慢。她窩在沙發裏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中途無數次看時間,從八點看到深夜十二點。

像是有了某種感應,她在這等待裏,忽然變得忐忑了起來。就在她終於忍不住要撥他電話時,門外傳來了響動。

她“騰”的起身,握著遙控器往門外看去。

門開了,他帶著一身酒氣進了屋。

以沫目光閃動了幾下,沒有說話,快步上前,幫他把鞋拖了,扶他在沙發坐下。

他垂頭坐在沙發上,好像醉到了極處,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燈光在他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上投下陰影,顯得特別頹廢、混亂。饒是如此,他的坐姿一點都沒亂,唯獨肩頸往下耷拉著,像背負了無形的枷鎖。

以沫穩住他,拿了一罐酸奶撕開,遞到他嘴邊。他輕輕吸了一小口,忽然露出那種極痛苦的表情,就像有什麽梗在了他的胸口。

以沫看著這樣的他,心裏疼得厲害,她知道他是有酒量的,連月來,她沒少見他出去應酬,卻從未見他帶著一絲半點醉意回來。她不知道到底要喝多少酒,才能把他灌成這樣。她更加不知道,到底是什麽要緊的人,值得他這樣喝!早知道她就留下好了,不能幫他擋刀,擋酒總還是不在話下的。

她正自出神,辜徐行忽然把她重重壓倒在沙發上,他將舌伸進她的嘴裏,格外激烈粗暴地吻著她,吸吮著她的唇舌。

她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直覺這樣的他有些反常,她雙手抱住他的臉,訝然地直視他的眼睛。

一滴眼淚“啪”的落在她臉上。

他不再說話,無聲地將頭埋進了她的胸口。

然後,他像是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地壓在她身上。

以沫承載著他身體的重量,忽然有了一種真切實在的感覺。就像某本書裏所說的那樣,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人的重量。她環抱著他,安心地合上雙眼。

天快亮的時候,以沫從很淺的睡眠中醒來。

她還在沙發上,但是身上多了條毯子。她一眼就看見站在落地窗前的辜徐行。

他的背影已不像昨夜那樣沉重,筆挺的背影在冥蒙的光線,自成一幅犀利醒目的黑白畫像。

她悄悄起身,踮著光腳走到他背後,伸手環住他的腰身,將臉柔柔貼在他背上。

他反扣住她的雙手,溫柔地問:“醒了?”

她將臉在他襯衣上蹭了蹭,奶聲奶氣地“嗯”了一聲。

他動了一下,緩緩轉身,輕輕抬手她臉上的發絲綰到耳後。他握著她的左手,在她麵前單膝跪下。從西褲袋裏拿出一個絲絨盒子,打開。

他的樣子,與其說是在求婚,倒不如說是在請罪,未免跪得太實在、太沉重。

以沫訝然看著那枚戒指,她從沒想過他的求婚來得這麽突然,也這麽的不浪漫。她想笑,眼睛裏卻先一步閃出點淚花。

“以沫,嫁給我吧。”

他的聲音是低微的、懇求的、謙遜的、退讓的,就像他的愛曾翻越了千山萬水,這才千裏迢迢回到她身邊一樣。

尾聲

以沫曾看過一部香港愛情片,片子裏的男主角向女主角求婚時,是這樣說的:給你個機會一輩子折磨我,你要不要?女主角不解地問:哪有這種好事?男主角聽後,微笑著亮出了求婚戒指。

所以在以沫很傻很天真的心裏,她一直以為男人向女人求婚,是帶著準備一生被女人折騰的孤勇的。

然而,答應了辜徐行的求婚後,她的三觀徹底顛覆了。因為有可能一生被折騰的那個人是她!

她從小到大都在領教他不動聲色的控製欲,戴上他的戒指後,他這種控製欲便變本加厲起來——因為在他心目中,她永遠都是又笨又小又可憐的,是片刻不能離開他的掌控的。

他總是喜歡按照自己的心意改造她,他喜歡她素顏不化妝,喜歡她長發紮馬尾,喜歡她穿襯衣長褲。和別的男人不同,他特別樂意陪她逛街,在不斷否定她的選擇後,幫她選一些貴得要死卻又土得掉渣的衣服。每當她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怨氣從試衣間出來時,他的臉上居然都會露出果然不錯的滿意表情。

她無數次腹誹他來自火星的審美,有次,她試探性地做了個一次性卷發,結果引得辜大BOSS龍顏大怒,黑著臉一晚上沒說話,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去了上海。

以沫隻得重新吹回直發,拍下照片,眼淚汪汪地發了一條主題為“我知道錯了”的彩信過去,他這才勉強消氣,帶了幾件愛馬仕新款女士襯衣回家。

自那以後,她不再妄想當麵和他作對。但是暗地裏,她越來越羨慕公司裏染著指甲油,穿黑絲豹紋的前台小姐。這種渴望就像吃多了玉蘭片後對紅燒肉的渴望。

有段時間,辜徐行帶公司高層團隊去香港談收購。以沫便反了天,跑去動物園批發了一大堆黑絲豹紋、蕾絲泡泡裙、波西米亞長裙。等到她穿去公司,果然在電梯裏收到了別家公司IT男的搭訕。

然而好景不長,一天早上,外罩黑色大衣,內搭白色蕾絲短裙、黑絲高跟鞋上班去的以沫,剛走進大樓,就見辜徐行帶著一行人從VIP電梯裏下來,她嚇得連忙舉起文件夾擋臉,往人群裏鑽。她默默祈求上天,他沒有發現。結果忐忑工作了到下午,她還是被叫去了總裁辦公室……

一個小時後,總裁休息室內,辜徐行抱著在心裏默默飲泣的她,指著沙發上新帶回來的N個紙袋,一本正經地說:“既然你不聽話,我隻好通過言傳身教讓你知道,還是這類衣服比較安全。”

以沫看著地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絲襪、蕾絲裙,徹底死了反抗聖意的心。

四月裏的一天,以沫在電視上看3D版泰克尼克號上映的消息,廣告打出了“和畢生所愛一起重溫愛情經典”的宣傳語。她央辜徐行帶她去看,他自然欣然應允。

其實大學時,她曾跟室友在深夜時重溫過一次該片,卻沒看全,是從泰坦尼克號進水後開始看起的。結尾處,下著大雨的紐約港,痛失傑克的露絲站在自由女神像前,黯然告訴登記人員她叫“露絲•唐森”時,她和那個室友禁不住哭得全身發抖。那一刻,她因命運摧折變得堅強冷硬的心,在偉大的愛情前融化。她也因此發誓,一定要去電影院完完整整地看一次該片。

兩人驅車趕到電影院時,電影還未開始。以沫拽著他的袖子嚷著要吃冰激淩和爆米花,他一向不準她吃涼的,但又不忍逆她的心意,隻好盯著她,讓她先將冰含化了再咽下。以沫才懶得管那麽多,舀了一大勺放進嘴裏囫圇個吞下。

他的臉色果然又沉了下來,從她手裏搶回勺子,打定主意不再讓她吃。以沫眼巴巴地看著華麩碗裏裹著的冰激淩球,隻好伏低做小,雙手抓著他的手腕不停地晃啊晃。

她吃準他其實根本分不清養女朋友和養女兒的區別,繼含淚認錯之外,又開發了一種新的對付他的武器——撒嬌賣萌。

他果然是吃這一套的,慢悠悠地舀了一小勺冰激淩遞去她嘴邊:“含二十秒,我再給你下一口。”

等到電影開場,以沫才把那兩隻小小的冰激淩球吃完。她悲觀地回味了下,格外沉痛地問:“哥哥,你下次什麽時候出差……”

漆黑的電影院裏,她像小貓般膩在他懷裏。

暌違十餘年,再在電影院裏觀看舊電影,他們二人都有些慨然,為一往無回的青春,也為倥傯迫促的時光。

兩人緊握著手,投入地看著影片。劇情推進到傑克給露絲看人體畫像,以沫心中一動,忽然領悟到當年辜徐行為什麽要讓她出去買椰汁了,她起身抬頭往辜徐行臉上看去,伸手指了指他,目光裏有些控訴嬌嗔的意味。

他似乎全然未察覺她的異狀,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大銀幕。

以沫越想越不忿,剛準備點出他的小心思,他嘴角微微一翹,下一秒,一隻手忽然朝她眼睛上覆了過來。

與此同時,電影院地傳出了一陣議論聲、曖昧的笑聲。就這樣,以沫再次錯過了露絲的正麵**。

以沫又好氣又好笑地任他捂著她的眼睛,良久,她的心在一片黑暗和溫熱中靜靜沉了下來。她仿佛看到一個小女孩的剪影從某種光明裏跋涉而來,張望著這一刻,屬於他們的幸福。

她輕輕拉下他的手,緩緩回頭,定定望著他,他反握住她的手,愛憐地回望著她,在這無邊繾綣裏相視一笑。

那一刻,以沫有一種圓滿的感覺。

電影裏,傑克說,他一生最大的幸運是贏得了那張船票。而她一生最大的幸運則是花光前半生所有的運氣,換得有生之年為他所愛。還有什麽幸福堪比和青梅竹馬的愛人,在這人事囂沸的俗世裏寂靜相攜,傾聽年華如流水而逝,守望彼此的愛情長成一株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