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路燈將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個很小的範圍。
走幾米,就重新進入黑暗,直到遇見下一個路燈。偶爾有一兩片樹葉從燈光裏飛過,然後被風又吹進無盡的黑暗裏。
易遙突然停下來,她說,我要把孩子打掉。
齊銘回過頭去,她抬起頭望著他,說,可是我沒有錢。我沒錢打掉它。我也沒錢把它生下來。
大風從黑暗裏突然吹過來,一瞬間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溫度。
冰川世紀般的寒冷。
以及瞬間消失的光線。
易遙收拾著桌上的碗。
母親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裏無聊的電視劇。手邊擺著一盤瓜子,邊看邊磕,腳邊掉著一大堆瓜子殼。
易遙洗好碗拿著掃把出來,心裏琢磨著該怎麽問母親要錢。“我要錢。給我錢。”這樣的話在家裏就等於是宣戰一樣的口號。
掃到了她腳邊,她不耐煩地抬了抬腳,像是易遙影響了她看電視。
易遙掃了兩把,然後吸了口氣說:“媽,家裏有沒有多餘的錢……”
“什麽叫多餘的錢,錢再多都不多餘。”標準的林華鳳的口氣。揶揄。嘲諷。尖酸刻薄。
易遙心裏壓著火。一些瓜子殼卡進茶幾腿和地麵間的縫隙裏,怎麽都掃不出來。
“你就不能好好吃嗎,掉一地,虧得不是你掃,你就不能把瓜子殼放在茶幾上嗎?”
“你掃個地怎麽了?哦喲,還難為著你啦?你真把自己當塊肉啦?白吃白喝養著你,別說讓你掃個地了,讓你舔個地都沒什麽錯。”
“話說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麽了?”易遙把掃把一丟,“學費是爸爸交的,每個月生活費他也有給你,再說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請個菲傭也要花錢吧,我……”還沒有說完,劈頭蓋臉的就是一把瓜子撒過來。頭發上,衣服裏,都是瓜子。
雖然是很小很輕,砸到臉上也幾乎沒有感覺。可是,卻在身體裏某一個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遙丟下掃把,拂掉頭發上的瓜子碎殼,她說:“你就告訴我,家裏有沒有多餘的錢,有,就給我,沒有,就當我沒問過。”
“你就看看家裏有什麽值錢的你就拖去賣吧!你最好是把我也賣了!”
易遙冷笑了一聲,然後走回房間去,摔上門的瞬間,她對林華鳳說:“你不是一直在賣嗎?”
門重重地關上。
一隻杯子摔過去砸在門上,四分五裂。
黑暗中人會變得脆弱。變得容易憤怒,也會變得容易發抖。
林華鳳現在就是又脆弱又憤怒又發抖。
關上的房門裏什麽聲響都沒有。整個屋子死一般的寂靜。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把剛剛披散下來的稍微有些灰白的頭發拂上去。然後沉默地走回房間。伸手擰開房門,眼淚滴在手背上。
比記憶裏哪一次都滾燙。
心上像插著把刀。黑暗裏有人握著刀柄,在心髒裏深深淺淺地捅著。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麽生活費。哪有學費。你那個該死的父親早就不管我們了。
林華鳳的手一直抖。這些年來,抖得越來越厲害。
“你不是一直在賣麽?”
是的,是一直在賣。
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時候,心裏想的都是,易遙,你的學費夠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關於她父親的謊言,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說來欺騙易遙,還是用來欺騙自己。
她沒有開燈。
窗外透進來的燈光將屋子照出大概的輪廓。
她打開衣櫃的門,摸出一個袋子,裏麵是五百八十塊錢。
除去水電。除去生活。多餘三百五十塊。
她抓出三張一百塊的,然後關上了櫃子的門。
“開門”,她粗暴地敲著易遙的房門,“打開!”
易遙從裏麵打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麵的母親想要幹什麽,三張一百塊的紙幣重重地摔到自己臉上。“拿去,我上輩子欠你的債!”
易遙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張錢揀起來,“你不欠我,你一點都不欠我。”
易遙把手上的錢朝母親臉上砸回去,然後重重地關上了門。
黑暗中。誰都看不見誰的眼淚。
並不是易遙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親站在一個小攤前,拿著一件裙子反複地摩挲著。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放了回去。
小攤上那塊“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陽裏刺痛了易遙的眼睛。
她想起母親好象好幾年沒有買過衣服了。
門外,母親像一個被拔掉插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黑暗裏。
消失了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隻剩下滾燙的眼淚,在臉上無法停止地流。
所有的學校都是八卦和謠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長按照光的速度傳播著,而且流言在傳播的時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輻射過一樣,變化出各種醜陋的麵貌。
上午第二節課後的休息時間是最長的,哪怕是在做完廣播體操之後,依然剩下十五分鍾給無所事事的學生們消耗。
齊銘去廁所的時候,聽到隔間外兩個男生的對話。
“你認識我們班的那個易遙嗎?”
“聽說過,就那個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麽呀,她就是穿著製服的雞,聽說了嗎,她最近缺錢用,一百塊就可以睡一晚上,還可以幫你用……”下麵的聲音故意壓得很低,可是依然壓不住詞語的下作和汙穢。
齊銘拉開隔間的門,看見班上的遊凱和一個別班的男生在小便,遊凱回過頭看到齊銘,不再說話。在便鬥前抖了幾下就拉著那個男的走了。
齊銘麵無表情地在洗手池裏洗手,反複地搓著,直到兩隻手都變得通紅。
窗外的天壓得很低。雲緩慢地移動著。
枝椏交錯著伸向天空,“就像是無數餓死鬼朝上伸著手在討飯”,這是易遙曾經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幹燥的空氣,臉上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層厚厚的白屑來。
齊銘在紙上亂劃著,各種數字,幾何圖形,英文單詞,一不小心寫出一個bitch,最後一個h因為太用力鋼筆筆尖突然劃破了紙。一連劃破了好幾層,墨水暈開一大片。
那一瞬間在心裏的疼痛,就像劃破好多層紙。
Bitch。婊子。
食堂後麵的洗手槽。依然沒有什麽人。
易遙和齊銘各自洗著自己的飯盒。頭頂是緩慢移動著的鉛灰色的雲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個,”關掉水龍頭,齊銘輕輕蓋上飯盒,“問你個事情。”
“問啊。”易遙從帶來的小瓶子裏倒出洗潔精。飯盒裏撲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著用錢吧……”
“你知道了還問。”易遙沒有抬起頭。
“為了錢什麽都願意嗎?”聲音裏的一些顫抖,還是沒控製住。
關掉水龍頭,易遙直起身來,盯著齊銘看,“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就是問問。”
“你什麽意思?”易遙拿飯盒的手很穩。
聽到流言的不會隻有齊銘一個人,易遙也會聽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齊銘聽到了,她也不會在乎。
但她一定會在乎的是,齊銘也聽到了,並且相信。
“我是說……”
“你不用說。我明白的。”說完易遙轉身走了。
剛走兩步,她轉過身,將飯盒裏的水朝齊銘臉上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