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漁莊秋霽圖》

左漢曠工兩日,再次坐回工位,發現自己竟從未如此熱愛工作。平時他異性緣很好,可今天,那些把他當作男閨蜜的女同事,竟突然變得和他一樣熱愛工作,不再一邊上班,一邊給他發微信吐槽明星的發型和領導的神經。

看來他殺人碎屍案嫌疑人的身份得到了公司內部的廣泛認同。

而這件事唯一可能的泄露者劉清德總監,則更是一改往日的領導作風,對左漢非但不聞不問,甚至敬而遠之。左漢自嘲,倒也難得清靜。

這段時間海外市場部特別繁忙——是的,雖然平常也很忙。比如劉清德,他最近電話不斷,打給誰的都有,而且愈發神神道道。

他自認為是商業奇才,談判高手,很享受這種和誰都能在電話裏說上兩句的感覺。表麵上,他在中藝公司做著海外市場部的總監,但暗地裏他和中藝剛剛分管該部門的副總私下開了家公司,做著和中藝相同的業務。中藝這個國企平台上的豐富資源,都被這兩位殷勤的搬運工搬到了自己的屋簷下。

這位分管副總名叫周堂,之前分管行政和人力部。半年前,原海外市場部的分管領導顧總晉升為總經理,這位周副總便同時攬下了海外市場部。有趣的是,他和劉清德的勾當一年半前便已開始。兩人一邊把公司的畫家、簽約作品和海外買家資源偷偷轉移到自己公司名下,一邊用著中藝的下屬,讓他們開拓新的畫家資源,或者翻譯自己公司的合同。中藝的員工一看簽約雙方的名字和作品均被隱去,腦子沒壞的都知道怎麽回事,而那兩位卻依然操作得不亦樂乎,不知道是真以為別人都是傻子,還是對自己是傻子的事實視而不見。或者,他們篤信我是傻子我怕誰,傻人自有傻人福?

左漢第一個發現他們之間的勾當,但基於“你的事關我啥事,我的事關你啥事”的原則,他依然每天乖乖上班,低眉順眼,逆來順受,隻要劉清德不耽誤他下班後琴棋書畫,花天酒地,吃飯唱歌,泡吧洗澡。

聽著手握電話的劉清德杠鈴落地般的笑聲,左漢心說,這家夥肯定又打著中藝的幌子去認識能做《漁莊秋霽圖》周邊的人了,要麽就是聯係還沒西遊的書畫名家,踅摸著搞什麽“當代十名家同臨倪瓚大展”之類的策劃。上周他還腦洞大開,命令左漢去開拓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為首的歐洲市場以及北美市場,想借著這些作品在中國的火爆,在國外也炒作一番,為自己掙洋票子。

元代著名山水畫大仙、元四家之一倪瓚的代表作《漁莊秋霽圖》即將追隨《富春山居圖》的腳步,來到前覃省博物館展覽。後者已經展出月餘,即將撤展,二者剛好無縫銜接。

名畫雖僅有一件,卻能衍生出無窮的周邊產品。過去一個多月,《富春山居圖》的文創周邊就出現了不少爆款。劉清德和周堂瞧見這些產品在國內賣得火爆,便一拍腦門兒,想把國內的成功滿世界複製粘貼,連中國畫到底能被多少洋人接受的市場調研都不做了。在左漢看來,這就好比讓一頭驢強行和一隻雞看對眼,而且非要讓那隻雞給它生下一頭驢並從審美上接受驢不可。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聯係了不少做名畫複製的公司。說到書畫複製,做得最好的當數日本的二玄社,可惜他們做不下去,被中國人收購了。榮寶齋的木版水印也是一絕,當初甚至連齊白石麵對著兩幅《墨蝦》,都無法分辨哪張是自己的原作,哪張是複製品。國內在做的還有雅昌公司,以及各類大公司和小作坊,這些都是劉總監爭取的對象。

畢竟總監的目標是衝出亞洲,征服世界。而他又認為洋人眼瞎,看不懂中國畫;而且人傻,愛好附庸風雅。於是這位總監便毫無底線地連小作坊都去聯係,甚至那些能把倫勃朗複製成凡·高的,都有幸得到他電話的光顧。這不禁讓人想起一邊罵著對方眼瞎低端沒檔次,一邊為了掙錢像瞎了一樣和誰都約的名媛。

可惜,古畫複製和做普通的文創產品不同,需要大量的準備時間,並不是拿個掃描儀一掃就完事的。劉清德雖然自詡是個具有戰略眼光的商人,但這一拍腦門爆出來的想法,注定是趕不上《漁莊秋霽圖》的熱度了。然而,總監自有他的高瞻遠矚,說這叫“戰略布局”。

5月8日,左漢敬佩的好學長蘇渙跟著他導師胡求之來到省博,參加《漁莊秋霽圖》的備展工作。

胡求之作為省美院花鳥專業的博導,早前應邀加入省博專家組,並擔任組長。雖然自己主攻花鳥畫,但胡求之在古畫鑒定和修複方麵的造詣享譽全國,因此《富春山居圖》和《漁莊秋霽圖》這兩件山水畫的專業方麵工作,也少不了他的參與。當然,專家組組長胡求之還有權帶人進入工作組,以其助手的身份協助展品的接待、保護和布展工作。

這次他帶的是蘇渙和去年剛招的一名碩士研究生。

這位剛滿二十二歲的研一女生名叫方晴,長得清純甜美,眼睛又大又亮,皮膚又嫩又白,像極了躲在一鍵美顏功能後麵的網紅。初次見到胡求之帶著蘇渙和方晴的人,眼球都會首先被方晴的美貌所吸引,覺得這樣一個小姑娘出現在長期由男性主導的圈子裏,真是奇葩一朵。但明白真相的人都知道,蘇渙才是真正的奇葩——多年來,胡教授這位博導隻導過三名男學生,蘇渙便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他招的全是女生,而且是長得好看的女生。

論水平,胡教授還是有的,否則也不會有這麽多人前赴後繼地去考他的研究生。但他招了幾年,理想主義,或者說單純得有些傻的藝術生,終於看清了問題的本質——他們要麽性別不對,要麽長相過於大寫意、印象派。慢慢地,屢敗屢戰的人,也隻剩了女生,而且是美女。他們堅持下去的信念自然是胡教授給的,隻是得到一句承諾的代價,真是大得有些離譜。

方晴和其他備胎比起來,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水靈。胡求之在她大三時就給了她“你的態度還不夠虔誠你的能力還不夠卓越但若經我考察合格依然會考慮招你”的承諾。

胡教授本想吊她幾年,但不知方晴得了哪位世外高人指點,居然反將一軍,說第一年考不上就隻好回老家。胡教授還是不願斷了年紀輕輕、貌美如花的莘莘學子的求藝之路,兩腿一蹬,師德發作,將其招入麾下,哭死等了若幹年即將順位的另一位年紀還行的貌美如花的學子。

《漁莊秋霽圖》據說正在從機場趕運過來,幾位專家和博物館工作人員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胡求之毫不避諱地在蘇渙麵前對方晴做一些小動作,方晴也一點不感到害羞。

她曾經有段時間特別迷戀蘇渙,但自從某次和胡求之在辦公室裏親熱被蘇渙撞上,她就再沒臉追學長了。而蘇渙也知道導師就那德行,導師也知道蘇渙知道他就那德行,所以大家見了麵居然還時不時拿這來開玩笑,真是將不要臉發揮到了極致。蘇渙到底還是要臉的,可他深諳見人下菜碟的道理。要臉的人見了不要臉的事,覺得尷尬的是自己,而非那不要臉的人;為了避免這種尷尬,隻好大家一起不要臉。

其實蘇渙也在左漢搞的幾個線上女權活動中打過醬油,但導師身邊這些女學生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讓他三觀盡毀。後來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也好,女人也罷,你是沒辦法幫一個自己都不要尊嚴的人爭取尊嚴的。

而且他隱隱有預感,胡教授的生活作風遲早得給他惹來什麽禍端。

在一群不正經的人一本正經的等待中,大名鼎鼎的《漁莊秋霽圖》和上海博物館的其他數件陪跑展品盡數運抵前覃省博物館。入了地下儲藏室,上博工作人員在胡求之麵前將《漁莊秋霽圖》卷軸徐徐展開。暖黃色的燈光下,這張以荒寒曠遠著稱的無上神品,居然也顯得富麗堂皇起來。

蘇渙突然鼻子一酸,瞳孔氤氳,適才等待時沉重而急促的心跳,也逐漸舒緩下來。這感覺,很像是一路忐忑地前往神殿朝拜,直到跪在神的腳下,才發現他從小仰慕的神,竟比人更像人。

四下裏讚歎之聲不絕,隻有胡求之長久注視著畫麵,默不作聲。眾人並不感到奇怪。畢竟他們雖讀不了教授的心,卻知道見過大世麵的人,向來不會在別人作聲的時候作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過來看熱鬧的儲藏室看門大爺冷不丁冒出一句:“嘿,又是個名畫。可別再有誰用人血臨摹一張放我門口!”

這話成功引起了眾人的注意,甚至讓見過大世麵的胡教授都開了金口:“什麽?”

“他們沒給您說吧?不久前有個死變態,拿血像模像樣地畫了張《富春山居圖》。後來我才聽說,那血還真都是人血。哎呀,真是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大爺看到自己加戲成功,瞬間像打了雞血,“那會兒樓上正展著真的《富春山居圖》呢!”

胡求之聽罷大駭:“那死的是誰?”

“聽說就是最近報紙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梅莎莎,那個女明星!”

“好了好了,別在人胡教授麵前散布謠言,幹你該幹的去!”博物館金館長立刻喝止大爺。

《漁莊秋霽圖》,元·倪瓚,縱96cm,橫47cm)

胡求之的臉色很難看,紅一陣,白一陣。他的笑容勉強而僵硬,扯起的皺紋如同拿鐵表麵失敗的拉花。不知為何,他的心仿佛被某種難以駕馭的力量攫住,雖然大爺談到的死人事件和他沒有一點關係。

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漁莊秋霽圖》,感到倪瓚給這幅畫留下的巨大空白,全都被數不盡的麻煩和厄運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