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首詩

盧克一行人先來到豪寶酒店。大堂的天花板垂下數不清的水晶吊燈,每盞燈又垂下數不清的水晶球,仿佛無數好奇的眼睛。金燦燦的燈光一照,這些眼睛全都折射出奇異瑰麗的光芒,一如無所不包和無所不在的宇宙。

梅莎莎的房間被打掃過一次。“行走花園”張雷帶著他痕檢科的徒弟在房間裏忙上忙下。盧克和左漢稍微瞅了幾眼,便跟著酒店經理去看當晚的監控錄像。

前天,也就是4月29日晚7點50分左右,梅莎莎和那位登記名叫羅天皓的年輕男子前後腳進入酒店808號房間。8點35分,羅天皓出門接電話。結合酒店其他區域的監控,他接完電話後便匆匆出了酒店大門。8點39分,極有可能是凶手偽裝的保潔員推著車子來到808號房門前,用萬用門卡直接打開梅莎莎的房門,隨後房門被關上。約一分鍾後,房門打開,“保潔員”出來將保潔車推進去。8點46分,房門再次被打開,“保潔員”推著保潔車出來,原本癟著的黑色清潔袋鼓脹起來。有理由推斷,這裏麵裝的便是梅莎莎。

“這人明顯不是保潔員,哪有保潔車上不放客房更換物品的?肯定都被他清掉,給梅莎莎騰地兒了。”左漢冷笑。

這時張雷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手裏攥著張紙。

“在房間的《服務指南》裏發現了這個。”張雷道,“其他痕跡都在最後一次打掃時被破壞得差不多了,但保潔員應該沒認真打開《服務指南》。”

“凶手肯定也知道保潔員不會打開它,才把紙夾在裏麵。”盧克邊說邊戴上手套,接過紙放在自己和左漢麵前。

這是一張普通的A4紙。左漢一看便驚呼道:“蘇東坡!”

“嗯?”

“逆天了,逆天了!這家夥模仿蘇東坡也很像!”說著左漢也要來一副手套,戴上後捧起紙認真研究起來,“憑這凶手的藝術造詣,理應不會拿A4紙來寫字的,這不講究,他至少得用大廠出的花箋。他這麽做,無非是告訴我們別浪費時間調查紙的來源。這墨,顯然也不是用昂貴墨塊研出來的。但凶手又嫌棄一得閣這種廉價墨汁。看墨色,應該會是玄宗之類的牌子,最不濟也是高端的雲頭豔。不過這些都是市麵上比較常見的牌子。而這模仿蘇東坡的小楷,則更像是凶手在換著字體給我們打印信息。”

“說來說去,凶手沒留下什麽線索。”

“對。”

“找你來破案就是不一樣。我們肯定先看凶手寫了什麽,你卻是先研究材料。”

說到這兒,三人急忙開始讀紙上的內容。經簡單斷句,左漢發現,這是一首現代詩:

我寧為一朵真正凋零的花慟哭春天

也不願把著一朵仿造的玫瑰感謝春天

四季被一隻多情的手譜成哀婉的歌

你卻借著它的旋律換取珠寶和快樂

長夏的迷霧填充著宇宙的更迭

我笨拙的筆墨,無力模仿氣運的生滅

我在這勾皴擦染中找不到自己的歸宿

但要給虛偽的活人

畫一方冰涼、真實的墳墓

聽左漢讀完,張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盧克也感覺自己被一股冰冷的殺氣震懾住了。

“居然還是個詩人。”左漢道,“講真,如果他不是凶手,我還挺想和他做個拜把兄弟。”

“別扯這些沒用的,這首詩,你怎麽看?”

左漢歪了歪腦袋。“我暫時能想到三點。第一,很明顯,凶手認為受害人梅莎莎是個虛偽的人,也告訴我們這是他要殺梅莎莎的原因,至少字麵上可以這麽理解。但因為虛偽就要殺掉一個人,似乎有些牽強,不知有無別的可能,比如她的虛偽導致了什麽不幸事件的發生。我在想,梅莎莎的牙齒被打掉,或許就是凶手在懲罰她說謊。當然,以上純屬猜測,如有雷同,說明我牛。第二,詩裏提到了‘氣運’,意思是氣數和命運。這和之前的題款‘畫亦有風水存焉’一脈相承,說明凶手對風水有一定研究。他要麽真相信風水,要麽也和我一樣,對古代藝術哲學感興趣。第三,‘我在這勾皴擦染中找不到自己的歸宿’,說明凶手很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非常迷茫。他堅持著什麽東西,卻對自己的人生和價值產生懷疑,這點或許有助於對凶手進行畫像。順便提一句,‘勾皴擦染’是傳統山水畫的四個作畫步驟。考慮到凶手的《富春山居圖》畫得那樣好,我懷疑他是一位專攻山水的畫家。”左漢托著腮,又把詩通讀了一遍,“另外,我感覺凶手好像對季節這樣的時間概念情有獨鍾。詩中多處直接提到季節意象不說,連這‘氣運’二字,其實也有節候的流轉變化這麽一層意思。”

盧克消化著左漢給的信息,尋思著凶手的特征,這時劉依守來了電話:“盧隊,濱湖公園監控中出現的嫌疑人,和博物館地下室出現的嫌疑人外形特征高度相似,應是同一人。案發當日淩晨3點50分左右,他用手刀砍暈準備開工的運沙車司機,然後將梅莎莎的屍體混在沙子裏,運到公園掩埋。監控顯示,嫌疑人到達公園時間為淩晨4點半,離開時間為淩晨4點50分。作案後,他並未將車開回原地,而是開到西二環外一處正在施工的綜合體附近拋棄。監控所限,我們最後一次看到運沙車是在距施工現場五百米的流玉路輔路,沒有拍到嫌疑人停車和棄車的畫麵,也暫未發現任何可疑人員再次進入監控區域。”

“直接說又跟丟了唄。”

“這家夥一看就不好對付。就沒見過殺個人還這麽大費周章、婆婆媽媽的。”

“那個和梅莎莎開房的羅天皓聯係上沒有?”

“聯係上了,他是省體育學院籃球方向大三學生,二十一歲。他被劇組招來做群演,因為形象不錯,改讓他演了個小角色,和梅莎莎有一出對手戲。現在他人就在影視城,和梅莎莎的經紀人待一起。”

“好,我們這就過去。”盧克給左漢和張雷使個眼色。一行人按劉依守給的地址找了過去。

羅天皓和梅莎莎經紀人曾紅被分開詢問。

“說說吧,和梅莎莎怎麽回事?”盧克瞅著羅天皓。這年輕人有一米九幾的個頭,皮膚白皙,五官立體,手臂、胸部、小腿的肌肉線條清晰。

“她不是我殺的。”羅天皓一臉戰戰兢兢。

“我們說過是你殺的嗎?有監控,別怕。”

一聽說自己沒有被懷疑,這羅天皓仿佛突然從一個因受驚而合上的蚌,變成了在玻璃缸裏恣意舒展身體的八爪魚。“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怕了?我的專長就是躲在墳頭嚇鬼好麽!”他身子一鬆,蹺起二郎腿,意味深長地笑道,“這梅莎莎,真是個**。”

“嗯?”

“都說她清純啊,守身如玉啊,所以來的時候,我想都沒想過能打她什麽主意。結果你猜怎麽著?她居然戲裏戲外主動勾引我,一會兒拋個媚眼兒,一會兒假裝不小心碰我一下。我想,這主動送上來的,不要白不要!一來二去的,那天晚上就去開房了。”

“你們不是長期關係?”

“不是,因為這戲才認識。我在和她去酒店的路上就想,她這麽老練地勾搭上我,想必這麽勾搭過好多人了。嗬嗬,果然不是雛兒。”

小鮮肉皮膚細膩,話卻很粗,左漢十分不適。然而盧隊長卻是個見過世麵的人,直擊最關鍵的學術問題:“你們發生關係的時候,戴套了嗎?跟你明說了吧,我們在她體內發現了精液殘留。”

羅天皓不屑地笑笑:“一開始戴了,她要求的嘛。我反正不喜歡戴。但後來我趁她不注意換了個姿勢把套摘了,她也沒發現。一想到能給梅莎莎留種,我還是很興奮的。”

“你們這些人,真是太亂了!”左漢忍不住越俎代庖,吐槽一句。

看見小鮮肉半是吃驚半是嘲諷的表情,盧克差點就要翻白眼。左漢也太沉不住氣,一句話轟塌了自己苦心營造的強大氣場。他這聲勢沒造成,反而感覺自己被左漢強行拉入了“純陽之體”的陣營。

聽羅天皓“撲哧”一聲笑出來,左漢也意識到丟了麵子,很想說他也曾見識過那什麽“動作片兒”,隻不過一切辯白在實踐家麵前都是紙老虎。

盧克不管左漢,一臉浩然正氣地問道:“那晚你接了個電話,誰打給你的?說了什麽事,致使你中途離開酒店?”

“有那麽重要麽?”高大的年輕人本想繞開這些問題,但發現對麵的警察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隻好怏怏道,“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他用了變聲器,聲音很粗。他讓我出門接電話,我就來到走廊。他又說他手裏有我和三個女人的**視頻,要我到酒店外公園的小樹林裏和他見麵,說要談條件。我確實和很多女人發生過關係,也不把這當秘密,玩兒嘛。但我不確定他是真搞到了什麽視頻,還是在詐我。我和本市一個名企業家的太太也一起過,還拍過小視頻。別的都沒什麽,就怕那個視頻傳出去,我回頭肯定要被人弄死。左思右想,還是去了。可是我去他說的地方,居然連個鬼都沒見著,還等了好半天。”

“你回來後發現梅莎莎不見了,為什麽不報警?”

“我傻啊?本來就被那電話弄得心神不寧的,還報警?說啥,和女星出來**,結果被陌生人騙?再說了,我回來發現她不見了,第一時間想到的自然是她有什麽事出去了。我這一介平民,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裏,連車禍都沒親眼見過,怎麽可能聯想到謀殺呀?”

“監控顯示,你後來在房間裏還待了一會兒,你在做什麽?”

“什麽都沒做,躺著等她唄。”

“你倆已經發生過關係了,還賴在裏麵幹什麽?”

“原本打算過夜不行啊?”小鮮肉覺得自己也是服了這位警察,“不過後來給她打電話,發現她連手機都沒帶走。等半天等不著,想想沒什麽意思,就走了。”

“那你再次進入房間的時候,有沒有發覺什麽異樣?比如,有沒有打鬥的痕跡,或者什麽東西被翻動過?”

“沒有,和走之前基本一樣。再說了,就梅莎莎那嬌滴滴的樣子,真遇上殺人不眨眼的凶手,她還不分分鍾被KO掉?根本沒機會掙紮的好嗎?這我還是有發言權的,那時候我把她摁在**……”

“好了,停!”盧克殘忍地壓製了這位小鮮肉的表達欲,“謝謝你的配合。離開前讓我同事提取一下你的DNA樣本。這段時間電話保持暢通,如果我們還有要問的,會隨時給你電話。”

送走羅天皓,梅莎莎的經紀人曾紅被請了進來。

一聊起梅莎莎,曾紅就忍不住抽抽搭搭,這讓她本已腫得像爛桃一樣的眼圈,仿佛又經曆了一**雨的摧殘。

“我一直知道莎莎的私生活問題,但我們要包裝她的形象,所以……”曾紅欲言又止,“這個叫羅天皓的是我們剛找到的群演。我看得出來,莎莎對他有意思,但這事兒我管不了,隻能叮囑她小心。”

“這裏有一個疑點。你和羅天皓都說他倆是剛認識的,那麽凶手的目標如果是梅莎莎,他又怎麽能那麽快知道羅天皓的手機號?如果他倆是長期情人關係,凶手在知情後就有大把時間調查。但他們剛認識,凶手馬上知道羅的手機號,然後打電話調開他並行凶,這很不可思議。”

這時,悶了好些時間的左漢開口了:“也有可能是凶手一直在暗中跟蹤和調查梅莎莎。選定了今天下手,但發現他倆的關係後,索性將計就計。”

“對了,我們助理說她的那份演員聯係表丟了,現在還是借的我那份。”曾紅道。

順著她的話,盧克問:“這幾天你們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

“劇組一直是人來人往的,最近的戲又用到很多群演……”

盧克把監控拍下的嫌疑人照片推到她麵前:“這樣的,戴著帽子和口罩。”

“這模樣的在劇組裏多了去了。”

盧克又問了幾個問題,曾紅提供的信息遠沒有羅天皓多。他們收了筆記,啟程歸隊。

問話結束,臨近中午,盧克嫌酒店的自助餐太貴,就在附近找了家館子,要了包間。

“趁這上菜的工夫,我對目前掌握的信息做個梳理。”盧克一臉嚴肅,仿佛別人在上菜,他在上墳。

“我說呢,盧隊長居然能這麽奢侈,還要了個包間,原來是為了討論案情。”左漢頭也不抬,用餐巾紙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自己的碗筷。

“下麵我根據監控和幾個現場的情況,概括一下凶手的行凶軌跡。”盧克假裝沒聽見左漢的話,繼續道,“4月29日或更早,凶手混入梅莎莎所在劇組,伺機行凶,但意外發現她和羅天皓的關係,於是想辦法弄到羅天皓的聯係方式,甚至可能通過翻閱其社交平台或直接向人打聽等方式了解到此人的作風問題,借此在4月29日晚8點35分支開羅天皓。他於8點39分偽裝成保潔員直接進入梅莎莎房間,在房間裏打暈梅莎莎,將其裝入黑色垃圾袋,並放好事先準備的手寫詩,於8點46分開門下樓。接著他開一輛套牌車前往市中心方向,期間穿過城鄉接合部和綠化帶,離開監控範圍。我們發現凶手打暈運沙車司機是在30日淩晨3點50分左右,這說明凶手從接觸梅莎莎到對其行凶、畫《富春山居圖》、將屍體送至運沙車處,隻用了7個小時。除去行車及搬運屍體等必要時間耗費,他處理屍體並作畫的時間不會超過6小時。30日淩晨4點半,凶手進入公園掩埋屍體,4點50分離開,並在西二環附近從監控裏逃掉。約8點,他在博物館一樓男廁打暈清潔工,換裝並潛伏在館內某處,10點39分,進入主樓地下室,從垃圾袋中拿出血畫擺在地上,於10點41分離開地下室,10點49分出博物館,隨後穿過柳堤,消失在鍾巷。”

梳理完案情,盧克問大家有什麽想法。

“有個細節可以進一步明確,”丁書俊清了清嗓子,“第一現場基本可以確定是在城鄉接合部的某處,而非酒店或酒店附近,更不是在公園。首先我們已經推測她是被活埋致死。其次梅莎莎的手足部都有生前約束傷,牙槽處有生活反應,可見凶手是在梅莎莎還活著的時候,束縛其手足,然後硬生生把她的牙齒一個個敲下來的。”

說到這兒,所有人不禁覺得牙疼。

“是的,這些都不可能在酒店裏匆匆完成,而且酒店也沒有發現血跡,甚至沒有打鬥痕跡。呃……那我也就我的專業扯幾句吧。”左漢示意盧克拿出《富春山居圖》血畫照片,“這家夥是真厲害,六個小時內要敲掉梅莎莎的牙齒,充滿儀式感地活埋她,然後用她的血臨摹一張《富春山居圖》,這是何等大的工作量啊!雖然他的畫是意臨,取其大勢和筆法,不苛求樹木、苔點、房舍、人物等細節,但也說明了他繪畫功底深厚,技巧嫻熟,甚至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說這麽多,大家覺得凶手,這位‘大畫師’,是個怎樣的人?”盧克問。

“從監控來看,男,年紀不會太大,二三十歲;身手敏捷,心思縝密,行事冷靜。”丁書俊道。

“書畫水平極高,或者臨摹能力極強;對道家思想有一定研究;文學功底較深厚,會寫詩;注重儀式感的完美主義者;生活過得不太順意,對自己產生過懷疑,想通過誇張的炫耀來證明自己;可能有過負麵的經曆,疾惡如仇,有一種扭曲的正義感。”左漢說到這裏,頓了頓,舉起杯子喝了口水,疑惑道,“其他特征都可以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但有一點似乎是矛盾的:一個年輕人,畫起畫來怎麽可能如此老練?眾所周知,中國畫的造詣靠的絕不是天賦和靈感,而是修養和沉澱,畫得好的一般都是耄耋老人。這案子太不可思議了,讓我懷疑是否不止一人作案。”

盧克立刻道:“你是說,一個年輕的負責跑腿,一個老的負責畫畫?”

“隻是我基於常理的判斷,也不能排除這位‘大畫師’真的天賦異稟。”

“好,那我們根據這些分析,來確定排查範圍。”盧克無視此時已擺得滿滿的一桌飯菜,“重點排查省美院教授和講師、市內較有名望的獨立書畫家、身高體型和凶手接近的美院學生。爭取三天內完成排查。另外,關於凶手使用的套牌車等線索,繼續跟進,不要漏掉任何蛛絲馬跡。”

“還有,排查的時候要關注那些同時臨摹過黃公望、沈周、蘇軾的教師和學生,雖然這些都是美術生的必修課吧……”左漢補充。

“誰誰誰?”盧克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文化水平似乎可以與黑猩猩一決高下。

左漢用遊客觀賞黑猩猩的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限時五分鍾吃完!”盧克認定左漢在吃上一定比不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