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歸去你離開,但都請帶上昆侖賦予的武裝,並帶上我對你的深愛。你隻需要在月圓之夜拋灑一道耀眼的星光,讓懷念你的人看見你不滅的意誌,然後,任雪花落滿窗台。

莽莽雪原,人如螻蟻,非雅觀點綴,也許此刻,除了林晉。

風雪俱停,林晉也停了,他到達了越野車近前,“大肚腩”等人也呆若木雞,姿態各異地站在車頭,表情皆錯愕。此地死一般的寂靜,沒人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連林晉自己也不敢想,一貫走背字,臨了撞了一回大運。

“大肚腩”看著林晉手上的藏刀,刀已被血覆蓋,血凍在上麵像塗抹不均的油漆,他臉上的橫肉在抖動。

林晉視線模糊,試圖強打起精神站立得更霸氣一些,誰知“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打破了凝固氣氛。與此同時,越野車後不遠的地方也響起了雪地摩托的轟鳴,那是來接應“大肚腩”等人逃離此地的,他們大驚失色。“大肚腩”連忙分配任務,指派三個人去追孫宇寧,剩下的人將林晉團團包圍。

林晉虛弱地舉起藏刀,不用動手已覺天旋地轉,身體軟如爛泥,他用刀尖拄著地麵,屹立不倒。他腦海裏浮現的是昆侖哨兵舍前的五星紅旗,是徐開路剛勁有力的拋旗動作,是安逸站在崗樓之上時而哭泣、時而豪邁的臉,是陳愛山看見那幾棵半死不活的西紅柿秧苗依然充滿希望的眼,是劉軒坤伏案苦讀,和他一樣有著遠方夢想並為此而夙興夜寐的畫麵。他相信隻要他心裏始終有他們,就能維持內心的色彩斑斕,就還有足夠的力量在這白茫茫的肅殺裏大喝:“來啊,都他媽的來啊!”

“大肚腩”他們沒有像“皮靴男”那麽衝動,緩緩向林晉靠攏,他們有耐心將林晉一點點撕裂蠶食。另一頭,三個強壯的男人在追孫宇寧,雖然林晉給孫宇寧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讓她先跑出去了一段路,隱隱約約已經快看到十號哨所的兵舍,但不可低估三個大男人的求生欲,他們深知孫宇寧跑掉的後果,那樣的話,別說雪地摩托來接應他們,就是直升機來,也不一定有機會上得去,所以他們玩命地追,縮短著和孫宇寧的距離,孫宇寧像一頭被圍獵的耗盡體力的藏羚羊,隨時可能殞命。孫宇寧眼冒金星,連滾帶爬,她從未如此奔逃,她曾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而現在她是塊即將被搶食的鮮肉,她感覺身體已經麻木,四肢像灌了鉛,她喘不上氣來,感覺腦袋裏有一顆已經拉開了引信的雷,火花四濺,灼燒了她的神經中樞,她要爆炸了。她再一次摔倒在地,她想,這麽跑比死還難受,放棄算了,她隻需要繼續趴在這裏,就可以一勞永逸,死沒有那麽可怕,每年死在可可西裏的人何其多,悄然而逝,不為人知,不差她一個,這片可以洗滌靈魂的淨土,可以成為最美好的墓葬。但她耳邊回**著林晉的呼聲,英雄般的呐喊,他從未如此雄壯,她愛他,愛他的個性、機敏和青春,卻沒想到他還能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做出那樣的抉擇,雖然現在的境地也是拜他所賜,但他還是給她留下了逃生的機會,他展露出了男人最初的屬性、最酷的胸懷,那麽在這荒蕪野蠻之地,她也應該釋放母性的光輝。她掙紮著爬起來,發出和林晉一樣的嘶吼,她還回頭看了看三個越來越近的身影,強迫自己露出輕蔑的笑。她的腳步淩亂,但目光篤定,她跑跑停停,哨所的輪廓已十分清楚,這時,她“啊”的一聲慘叫,像被點了穴一樣,愣住了,隨即表情痛苦,伸出手摸了一下後脊梁,一把堅硬的匕首把兒露在外麵,而刀尖插穿了她的大衣,刺破她的皮膚,她認為末日已然來臨,他們的刀法奇準,下一刀保不齊就會直插後腦勺。她想著,果然又有一刀飛來,腿上沒有厚襖遮蔽,一刀插進了她的腿肚子,一條腿無法支撐,她再次摔倒,三個男人奸笑著朝她走來,勢在必得。孫宇寧望著哨所的方向,手指深深摳進雪中,蠕動著去尋找那渺茫的希望。她想呼救,但此起彼伏的風埋沒了所有,大自然無暇顧及幾粒沙塵之間的糾纏。一個男人說:“好一對剛烈的鴛鴦,如果不是當事人,我都快佩服死你們了,身份讓我不得不對你們恨之入骨,走吧,跟你的兵哥哥到下麵耳鬢廝磨,你們會化作瑪尼堆,在這裏當彼此永遠的英雄吧。”另一個男人早不耐煩了,扒拉開同伴,單膝跪地,一隻手掐住孫宇寧的脖子,一隻手舉起匕首,在雪的映照中,匕首閃著寒光,光打在孫宇寧的眼睛裏,她在可可西裏的黃昏裏看到了炙熱的驕陽,也看到了血淋淋的林晉,她笑對尖刀,想到,緊隨林晉而去何嚐不是最好的歸宿,隻是林晉的夙願可能沒那麽快達成了。

“砰”的一聲槍響,幾個人全怔住了,孫宇寧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男人腦門迸裂,血水橫流,以一個柔韌度極高的姿勢當場嗚呼,另外兩個人看到同夥的慘狀,掉頭就跑,可再快,哪有子彈快。十號哨哨兵早發現了他們的蹤跡,無奈距離太遠,超出了03式自動步槍的射擊範圍,他拉響了警報,喊來了狙擊手,狙擊手扛著AMR-2式12。7毫米狙擊步槍登上崗樓,副手測算距離一千米,狙擊手沉著擊發,一擊斃敵,第二槍和第三槍,他不想打歹徒的要害部位,畢竟他們沒有威脅人質的性命,於是,逃跑的兩個男人腿部中彈,每人抱著一條腿在地上翻滾,士兵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氣若遊絲。

士兵們將兩個歹徒五花大綁,無須太久就弄清原委,全哨所除哨兵外,傾巢出動,雪地摩托掀起一片雪霧,朝著出事地點疾馳而去。

那一頭,“大肚腩”沒有讓林晉痛快地死,因為他和“皮靴男”情誼一言難盡,他曾稱他們的關係是“戰友”,亦如兄如父,他接受不了“皮靴男”被這麽一個嘴上沒毛的小兵給活剮了,這屬於陰溝裏翻船,“皮靴男”丟了命,他顏麵無存。

“大肚腩”問:“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為什麽還回來?”

林晉說:“這傷,我知道,神仙來了,我也撐不出可可西裏了,不如回來跟你們留個話,讓你們知道你們的處境。我一定會死在這裏,你們一定逃不出這裏。”

“大肚腩”說:“要不是時間有限,我認為很有必要讓你多活一會兒,讓你抱著你的美人,共同見證我們是怎麽來的就怎麽走出去的。”

林晉說:“是啊,沒有一股子闖勁兒,怎麽敢這麽猖狂。但很不幸,我也是個猖狂的人啊,我也曾像你們一樣任性,可是在某一個時刻,心底流露出來的本色,總會限定我們的步伐,就像昆侖山脈有昆侖山脈的屬性,可可西裏有可可西裏的格調,我們也都有獨特的印記,這印記決定了我們各自的終點。有人在付出,有人在索取,有人要守住,有人要逃離,但不管怎樣,巍峨昆侖都冷眼旁觀,不為所動,它給你來路,也可以給你歸途。”

“大肚腩”說:“我沒時間聽你夢囈,再見年輕人,和你的女人一塊去天堂通風報信、講故事吧。”

“大肚腩”率先衝上來給了林晉一刀,幹淨利落,林晉沒有倒,掛犀牛角的人給了他第二刀,他還是沒有倒,像一個生來就為吸引火力的稻草人,正麵又接住了隨之而來的四刀,他身上露著密密麻麻的刀把兒。

“撲通”一聲,林晉終究還是倒下了,他親眼看著歹徒們把越野車上的盜獵品搬上趕來支援的三輛雪地摩托,看著他們也不顧另外三個去追孫宇寧的同夥,瘋狂逃竄。林晉嘴巴裏咕嚕咕嚕地往外湧著血泡,這時他還想往路邊移動一點兒,好讓增援人員追捕他們的時候不至於有障礙,可他再也動不了半下了,他隻能用像錐尖般犀利的眼神凝視歹徒的方向,那眼神化作兩簇憤怒的火苗,亦是兩麵鮮活的路標,當增援人員駕駛的雪地摩托從他麵前駛過的時候,才刹那間隕滅。

可可西裏的腹地上演了一場攝人心魄的雪地追逐大戰,而孫宇寧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沒獲得見林晉最後一麵的機會。也許,她不見他,是最好的安排。畢竟,那插滿凶刃的軀體,的確應被白雪埋葬,不該讓活著的人看見如此的血腥。

十號哨所增援人員乘坐的雪地摩托在林晉身邊一一駛過的時候,他們多想擁抱一下他,讓他不再寒冷,可是抓到歹徒才是最好的告慰,他們隻能握緊手裏的鋼槍,繼續前行。最後一輛摩托停下來,一名上尉摸了摸林晉的頸動脈,用雪給他做了一個枕頭,哽咽著說:“兄弟,你好好歇著,我很快就回來接你回家。”

上尉跨上摩托,消失在地平線,林晉孤零零地躺在天地間,眼睛依舊圓睜,不過眼球裏沒有了殺機,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遍野的花朵。雪又下了起來,一片一片,堆積在他的周圍,掩蓋他的眼眶,直到整個世界不再明亮。

四五天過去了,孫宇寧在格爾木醫院不吃不喝也不睡,她不信林晉已經不在了,因為她在心中已經和他約好同生共死,她的耳邊也一直響起林晉經常掛在嘴邊的“武警與你同在”。她跟爸爸說:“我能活著,林晉就應該還活著,他們不敢對軍人下手,林晉一定在某一個角落筆挺地站著,穿著板正的軍禮服,手捧著鮮花,在等待一枚耀眼的軍功章。”孫爸爸說:“林晉已經犧牲了,他確實穿著板正的軍禮服,身邊擺滿了鮮花,也有軍功章掛在胸前,可是他沒有筆挺地站著,他人生最奪目的時刻,也是他塵埃落定的時刻。”

孫爸爸說:“長痛不如短痛,早早告訴你,免得以後更難受。”

孫宇寧說:“不管死活,我看見他就不難受,我都要帶他走。”

孫爸爸說:“別傻了,你現在更帶不走他,他才是真正能當一輩子軍人的人,他永遠留在了昆侖山。”

孫宇寧說:“不,我隻要見他一眼,給他理個發,替他抹上防曬霜,再給他喂一片兒紅景天,除了這些,我什麽都沒為他做過,我隻想再做一遍,隻一遍。”

徐開路風塵仆仆而來,盡管天氣寒冷,但他隻穿著禮服,手捧鮮花,胸前掛著軍功章,標準地敬禮。孫宇寧原本正靠著床頭傷心欲絕,突然看到徐開路,就像看見了林晉,噌地坐起來,笑靨如花。

徐開路把軍功章擺在被子上,把鮮花遞到孫宇寧手裏,說:“林晉犧牲了,緊要關頭,他用胸膛擋住凶刀,給你爭取時間,你也不負期待,你們都是英雄,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他不僅拿生命維護正義,還在保護你,所以你要好起來,要堅強。我和他相處了一年,心也像針紮般地疼,可疼向來隻是自己感知,振作的模樣既是給自己,也是給別人,包括犧牲的人。”

孫宇寧從**下來,繞著徐開路緩緩地走了好幾圈,突然從背後抱住他,哭喊起來,歇斯底裏,痛徹心扉。她邊哭邊說著什麽,徐開路大概聽明白了,她還要上昆侖哨,去看林晉生前所處的環境,她必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徐開路一樣也沒辦法答應她,他紋絲不動,他知道孫宇寧的崩潰,也知道她在試圖重塑。

孫宇寧好不容易停下來,卻衝出房間,找護士拿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從裏麵翻出了理發器、防曬霜和紅景天。徐開路明白,這是真把他當成林晉了。於是,他乖乖坐在凳子上,主動披上了床單。

孫宇寧語氣平和,語調溫潤:“你們當兵的,千篇一律的平頭,可就是這千篇一律裏才藏著功夫。有人認為短就簡單,可是短不代表沒有,因為短,所以頭上萬一有缺點,很容易暴露出來,如果對這個腦袋不了解、不認真,很難把握。也許和感情一樣,相處雖短,但我懂他,他用心了,他把一切毫無保留地展示給我,我看他才能一覽無餘、入木三分,所以我給他理的短發,每次都能讓他讚不絕口。”

一撮撮細碎的頭發在徐開路的肩頭滑落,和孫宇寧滑落的淚水保持著相似的頻率。孫宇寧說得對,她對林晉的腦袋了如指掌,可徐開路不是林晉,而孫宇寧還是按照老路子來理,理出來的頭型像隻花斑狗,可這畫麵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搞笑。孫爸爸最先看不下去了,他在政界、商海沉浮大半輩子,見過不計其數的大場麵,心境早已波瀾不驚,此刻卻難抑心酸,悄然退出房間,把臉貼在走廊的牆麵上,悸動不止。而誰都可以哭,徐開路不能哭,他抿嘴用力配合孫宇寧,孫宇寧越是投入,他越是百味雜陳。當孫宇寧把一粒紅景天放在他嘴邊,囑咐他,一定要按時吃,不然上高原後身體很難適應的時候,徐開路不得不張開嘴巴,一直控製的情緒全線崩潰,他完全忘記是來舒緩孫宇寧情緒的,是讓她振作起來的。他想起了剛剛得知林晉犧牲消息時的情景,一開始他不敢相信,他甚至開始懷念林晉的聰明和自私,讚賞林晉追求自我的精神,但在那個特定的環境裏,他再也不是原來的林晉,他竟然從一個極端到達另一個高度,他幡然醒悟的時候,也是他永不回頭的起點,徐開路帶頭號啕大哭。臨來格爾木前,所有人都提醒他,見到孫宇寧一定要拿捏好分寸,萬不可被她的情緒帶著走。可現在她突然堅強,他卻迷失了。他想起了和林晉最後獨處時的情景,此時站在冰棺旁,對林晉說:“不管怎麽說,你的心願達成了,你不用再站在四千八百六十八米的高度惆悵,不用再為找不到有共同語言的人而鬱鬱寡歡,也不用再吃永遠蒸不熟的大米飯和燉不完的白菜蘿卜,那邊花團錦簇,你可以與群英暢談,還可以觥籌交錯,那裏沒有哨音,不用領班查勤。往後,你隻需要在月圓之夜拋灑一道耀眼的星光,讓懷念你的人看見你不滅的意誌,然後,任雪花淹沒窗台,心裏還能一直亮堂著麵對生活。”

徐開路仿佛看到林晉冰冷的眼角竟然有淚,他認為林晉一定聽得到。他說:“走吧,老兄,剩下的事兒交給我,如果可以,我替你去見她。”

孫宇寧不知道徐開路在想這些,她忽閃著大眼睛,均勻地抹在徐開路臉上的防曬霜被衝散了,她再抹,還是一樣。

孫宇寧扳正他拚命想要遮掩的臉說:“哭吧,你若一直讓我看到你的假麵孔,我怎麽才能對最真實的林晉釋懷?這才是你們的樣子。我不用再去昆侖哨,也不用再揪著什麽不放,如果能看到人和事物的品格,就不用在意那些外形了。”

不久,孫宇寧出院跟著孫爸爸回了上海,跟他們一同回去的還有林晉的骨灰。後來,徐開路聽說,當地政府為林晉舉辦了隆重的追悼會。當天,殯儀館內人山人海,甚至有許多人都看見殯儀館外圍的山林裏,有數不清叫不上名來的野生動物在穿梭,並傳來陣陣悲鳴。

追悼會結束後,徐開路才走下冰雪未化的山路,千難萬險地回到昆侖哨所。他以為終於回到家,可以好好平複一下像過山車般的心情,沒想到送他回來的汽車在搓板路上停著沒走,駕駛員說:“去把你們哨所的劉軒坤喊來,順道把他送出去。”徐開路似乎知道了什麽,到哨所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了等待著他的劉軒坤。

原來就在徐開路下山這幾天,統考結果出爐了,劉軒坤考了全總隊第一名,武警指揮學院下了錄取通知。他要在九月一日之前到北京報到,那是一等一的好軍校,是絕大多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很多人為了上這個學校,調單位、換崗位、請名師,單位停止他們站崗、執勤、訓練,隻管好好備考,什麽都不用幹,像極了把考生當菩薩供著的家長,然而這些條件一項都不具備的劉軒坤卻高中榜首。

陳愛山聽說哨所又要走一個人,說:“離別是痛苦的,但又希望兄弟能更快樂地成長,我很矛盾。看來誰好都不如我的西紅柿好,雖然長得不好,但從來不讓我矛盾。”陳愛山悄悄躲進了蔬菜大棚,他不準備送劉軒坤了,因為不知道該恭喜他,還是該憐憫自己。

安逸就不一樣,他追著劉軒坤問東問西,尤其對劉軒坤在這麽惡劣的環境裏還能考第一有疑問:“憑什麽是你,為什麽是你?你讓那些擁有優越學習環境的人怎麽正視自己?你讓那些天天強調階級固化了、教育資源更集中了的人臉往哪兒擱?”

劉軒坤說:“他們可以這麽想啊,一定是他住的地方比較高,所以分兒高。”

安逸說:“他們可千萬別這麽想,到時候我們山上擠滿了高考生,其中不乏水靈靈的小學妹,讓我心猿意馬,執勤不再專心,想想就可怕,好煩啊。”

劉軒坤說:“打住,可能嗎?寧可不上軍校,也不上昆侖山,軍校基本可以保證前途還算光明,而上昆侖山搞不好丟命,和留條命相比,學習什麽的算個屁,你多慮了。”

徐開路說:“這麽說有些過分了。”

劉軒坤說:“過分嗎?更過分的我還沒說。我為什麽要離開這兒?是沒辦法,再不走真會把命留在這兒,林晉已經是例子。所以我每天都在拚苟延殘喘的命,發所剩無幾的恨。你不知道,夜晚我躲進廚房讀書直到淩晨三點,因為缺氧,腦袋大半邊兒都沒知覺了,現在不定期發作,我很懷疑到了北京說不定哪一天會突然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但我還是要這麽做,即使倒下,也要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你不知道,我和康樺是有約定的,她口口聲聲說敬佩高原兵,喜歡昆侖哨,可話裏話外還不是希望我離開這兒?離開跟她才有下文,這是現實給我的打擊。你不知道,每當我想偷懶的時候,都會翻看入伍前和同學朋友的視頻,坐在富麗堂皇的大包廂裏喝酒吃肉的感覺你還記得嗎?我記得,隔著屏幕都能嗅到味道,現在我沒有那麽高的要求,做夢的時候讓我幸福落淚的竟然是一頓漢堡薯條,你懂這種感覺嗎?你可以罵我沒有覺悟,但到大城市以後,我肯定會在某個聚會上高談闊論這裏的故事,感念這裏的人和事,那時的我一定感慨萬千、動情不已,發誓將來畢業後竭盡所能惠及高原的兄弟,聽眾也一定會投來敬佩的目光,敬佩完,繼續該幹嗎幹嗎,明天一覺醒來,可能會嘲笑自己的情感太過豐富。所以覺悟是分時段的,誰也不能要求誰始終如一。”劉軒坤用激動到顫抖的手掏出手機,把視頻開到最大聲,視頻裏的人,包括劉軒坤,他們個個意氣風發,不時推杯換盞。而這樣的畫麵,竟然是一個新時代準軍校生走出高原大山的最初動力。

徐開路陷入無邊的沉默,劉軒坤想離開這兒都要想瘋了,他無暇顧及留下來的人的感受,所以自始至終也沒有去安慰受傷的戰友,他可能也是第一個從林晉犧牲的悲痛中走出來的人,因為他的思緒早飛到了嶄新的象牙塔,一切都和昆侖哨無關了。

劉軒坤有些憐憫徐開路,不是因為剛才話有些說重了,而是他努力笑眯眯地看著他的表情,著實有些不像班長,倒像個乞討者,以前他可沒有這麽卑微地討好過誰。當遠處的汽車鳴笛,他才啞然失笑,他說:“一個壞消息之後緊接著一個好消息,好消息不一定好,壞消息不一定壞。”

劉軒坤問:“班長,你在說什麽?”

徐開路說:“你們的節奏都太快了,沒等昆侖山適應你們,你們先炒了昆侖山的魷魚,我這個班長當得不稱職,雖然平時絮絮叨叨把該說不該說的話都說了,但昆侖山的品質不是靠說出來的。行了,臨走前,給你一個忠告,不管去哪兒不管誰問,一定記得要回答,昆侖山很好,這裏的兄弟很棒。”

劉軒坤還是一頭霧水,徐開路已經拎起了劉軒坤的行李,扭頭沿小路下搓板路。

久久無言的安逸叫住劉軒坤,遞給他一塊形狀精巧、看起來價值昂貴的礦石,劉軒坤知道這是他有一次清掃鐵軌落石時發現的,是珍藏了好幾年的寶貝,別人碰一下都不行,今天忍痛割愛了。劉軒坤推托不要,但架不住安逸的生塞硬送。

安逸說:“坤兒,軍旅生涯很短,等不到你畢業,我就退伍了。你是主動尋找另一種可能,我是被動等待,顯然,你有創造力,但我不羨慕你,也不嫉妒你,我沒有例子來佐證我優秀,也沒有理由訴說我的不堪,我們各有各的彼岸。我祝福你,希望你想起這一年多的磨煉,能夠意識到遭遇才是財富。”

控製著不出來送別戰友的陳愛山沒控製住,從蔬菜大棚裏鑽出來,迷彩帽捧在懷裏,裏麵滿滿當當裝著剛剛摘下來的半紅半青的西紅柿,笑著遞給劉軒坤。

劉軒坤說:“副班長,你瘋了,這都沒熟呢,這是你的**,摘它們比閹割還痛苦吧。”

平常話最多的陳愛山隻是嘿嘿地笑,也不說話,見劉軒坤不接他的“**”,拿出一個西紅柿在胳膊上蹭了蹭,咬了一口,滿嘴噴汁,又拿了一個遞給劉軒坤,劉軒坤卻沒有任何想吃的欲望。陳愛山踢了他兩腳,佯裝生氣地說:“以後當幹部了,沒機會踢你了,以後你可以吃遍山珍海味,就是再難吃上我這口西紅柿了。滾吧,大傻子,不要再回來了,不要讓我再見到你,消失在昆侖哨!”

劉軒坤蜻蜓點水似的擁抱了他們,急不可待地上了越野車,當車門“哐當”一聲關緊,也將世界一分為二。徐開路想要劉軒坤降下車玻璃,再好好囑咐兩句,但劉軒坤不看窗外一眼,他用餘光看到徐開路臉貼在車玻璃上,嘴巴一張一合,但他無動於衷。汽車徐徐開動,徐開路跟著走了兩步停了下來,劉軒坤才長舒了一口氣,他認為再也沒有什麽力量會把他拽下車,身體自由了,處境安全了,才回頭看,看到幾名戰友並沒有離開,他們再次用長久的敬禮,給離開的人心裏刻畫好昆侖哨最後完美的形象。而這次劉軒坤是被敬禮的對象,他表情有一絲傲嬌,他認為他破了哨所的紀錄,長了哨所的臉,是全哨的希望,這一年多在這裏受的委屈,在這一刻全釋放了。

當汽車不見了,徐開路說:“我隻是想告訴他,到了大城市,沒人再讓著他了,我們這裏的優點到了內地可能是缺點,缺點也可能是優點,轉換融合不好,很容易輸。”

安逸說:“磨難都糾正不了的觀念,你動動嘴皮子要是管用,算我沒說。”

徐開路說:“我沒要求他聽進去,難過的時候能想到,能好受一些就夠了。”

徐開路的話終究是應驗了,汽車、火車一路折騰,劉軒坤終於到達目的地,卻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沒有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也沒有人山人海、學妹簇擁。首先門口的哨兵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在檢查了他的義務兵證、通知書、介紹信等一係列材料之後,看到他大包小裹,背上還背著膠鞋、臉盆、白毛巾,頭上的大簷帽還歪戴著,以為是哪裏來的潰兵,像個逃兵,讓他在保衛科靠牆根兒站好,等招生辦主任電話。

劉軒坤說:“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好不容易考上的,不能這麽對待我。”

哨兵說:“將軍從這兒進出都要整好軍容風紀,何況是你,再說了,你有學籍嗎?怎麽證明你是這個學校的?”

劉軒坤亮出了入學通知書。

哨兵說:“你這個說明不了什麽,我們學校有兩個校區,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張家口,你會被分到哪個校區還不一定呢。”

劉軒坤說:“我是總隊第一名,還有什麽懸念?而且通知書上寫得明明白白,讓我到北京報到。”

哨兵說:“基礎課成績占百分之三十,專業課成績占百分之三十,麵試成績占百分之四十,這不用我來告訴你吧?自求多福吧。”

劉軒坤說:“麵就麵,我差哪兒了?還敢懷疑我的溝通能力!”

哨兵不再跟他對話,看也不想看他一眼,和他離開昆侖哨時不想再看昆侖哨的戰友一樣。

很快,招生辦的楊主任出現在大門口,主任親自來接,看得出對劉軒坤的重視,哨兵也有些吃驚,沒有先例,以前都是勤務員來接。劉軒坤認真地打量著楊主任,他到高原以後沒見過女領導,今天不僅見了,而且還這麽有氣質,除了緊張,剩下的都是昂揚,他跟在楊主任身後往裏走的時候,狠狠地瞪了哨兵一眼,很有狐假虎威的意味。哨兵辛辣老到地回敬了一眼,他不願意相信這個臉上帶著高原紅,本應純樸,卻一點兒不謙虛的家夥能如願以償。劉軒坤暗下決心,一定好好表現留在這裏,回頭再收拾這個一葉障目的哨兵。

一路上劉軒坤發揮三寸不爛之舌,像機關槍般地推銷自己。他能根據環境的變化調整表達方式,在昆侖哨他早就練成了一天不說一句話的技巧,來到這裏一秒破功。他生怕時間太短,楊主任不能對他加深印象,他甚至在半路,像變戲法般地從背囊裏摸索出安逸送給他的貴重礦石,滿臉堆笑地送給楊主任做見麵禮。

楊主任始終麵無表情,見他如此,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你不用焦慮,留在北京與否,和大多士兵相比,你都是幸運兒。聽說你從高原來,這塊石頭一定是你拿得出的最好禮物,但我不能要,你能留下我不能要,不能留下更不能要。放心,我是你們這一組的麵試官之一,我記住你了,會一碗水端平。”

劉軒坤說:“主任,我運氣好,在哨所幹活的時候偶然撿到的,且不管它價值幾何,超級有紀念意義,沒地兒可買。”

楊主任說:“紀念意義?這是你的紀念,在你手中才有價值,我紀念什麽,紀念我從沒去過的昆侖哨?”

劉軒坤一時語塞。

楊主任說:“別想了,好好麵試,要對我的人品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對咱們學校的風氣有信心。”

楊主任的三個“有信心”,讓劉軒坤認為這事有譜兒。話說完了,麵試間也到了,門外排著隊,大家各有各的擔憂,氣氛比較壓抑,劉軒坤意識到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不考驗聰明才智,卻與地利人和有關。果不其然,從和身前身後的人套話得知,一個是某總隊政委的外甥,一個來前任職某軍級機關,或多或少都有“打招呼、遞條子”的便利條件和潛在可能。目之所及,隻有自己的背景單一。但剛剛楊主任信誓旦旦地說一碗水端平,讓他不安的心情稍稍得到緩解。同時他腦袋在飛速運轉,搜腸刮肚地羅列精彩故事、堆砌華麗辭藻,自己是播音主持專業出身,又加上一年多高原生活曆練,基本具備了把麵試官搞深搞透搞開心的能力。

有人歡喜有人愁,出來的學員有的大汗淋漓、神情沮喪,有的喜笑顏開、手舞足蹈,更證明裏麵的水深火熱,把人折磨出多種造型。漫長的等待之後,輪到劉軒坤了,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著裝,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是給自己打氣,也是給身後的準同學施加壓力,他甚至想到嚇退一個競爭對手,也是他得勝的籌碼之一。孰料,其實,他所有的小聰明,都是給他曾經高原兵的定位和形象在挖坑。

麵試間裏擺著一排長條桌,桌子後麵板板正正坐著一排人,劉軒坤數了數,正好十位,這些人中有校黨委的領導,有人力資源部的專幹,還有各係專家,楊主任也在其中。他們集體盯著學員,有的從鏡框上方盯,有的托著腮幫子盯,有的一邊吹著保溫杯裏的枸杞一邊盯,這都加重了學員的心理負擔,但劉軒坤沒有怕,他以前學播音主持的時候練的就是享受被盯,越多人盯著越來戲,昆侖哨沒人盯著他,他反倒不適應了很久,今天這種奇妙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敬禮,並和每一位老師有眼神接觸,這不怯場的第一印象應該是滿分。

麵試官輪番提出了問題,劉軒坤對答如流,尤其是對於時局和新時代新軍事變革的方針政策了如指掌,並有獨到的見解,令麵試官頷首,在成績單上唰唰唰地寫著讚美之詞。特別是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被劉軒坤順暢的語言表達能力和磁性的男中音所吸引,對身邊的老教授強調:“做思想政治工作縝密的邏輯思維和優秀的口語表達是關鍵,這個學員可塑。”老教授被女老師激動的情緒所感染,也給了劉軒坤一個高分。

此時,一直沒有發言的楊主任拿起來了話筒,她饒有興致地說:“我對你的履曆很感興趣,你可不可以聊聊你服役的地方?”

劉軒坤說:“我服役的地方是昆侖哨,那裏除了山就是隧道,條件惡劣,沒有人煙,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楊主任說:“你喜歡昆侖哨嗎?”

劉軒坤說:“喜歡吧!”

楊主任說:“喜歡的話,為什麽在你剛才的言談之中、列舉的例子中隻字未提昆侖哨?”

劉軒坤說:“其實,其實我,其實我是為了離開那兒才用功讀書,我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就像山裏的孩子發誓要走出大山一樣。”

楊主任說:“這是實話,為你的真誠點讚,但是你要知道生長學員很大一部分畢業以後是要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四年後,你還有可能回到昆侖哨,你不喜歡它,我們怎麽相信你能帶領好那裏的士兵?”

劉軒坤噎住了,他發現“造化弄人”就是在說自己,原本最讓他放心的楊主任,才是此次麵試的最大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