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要親近你,卻被放逐天際;要離開你,又數度夢回這裏。

後來,嚴峻得知了徐開路的這些故事,他陷入深深的沉默,他以為徐開路清心寡欲,是頂級的佛係青年,其實他對於愛戀的理解和孫煒一樣,比誰都直接,比誰都焦灼。孫煒一個招呼也沒打,一封信也沒來,走得義無反顧,昆侖山巔好像總迎接這樣的人,突然造訪,突然消失,嚴峻他們很快也要走。徐開路事後說,他們的走,雖不如孫煒的走讓他刻骨銘心,但也像抽走了他的筋,擾亂了他內心世界好不容易壓下的水花。

山頂兵舍,嚴峻說:“回北京我一定幫你找她。”

徐開路說:“千萬別,我之前每天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她,後來我想明白了,她不聯係我,一定有她的苦衷,也許是條件還不成熟,如果你貿然出現,她會很尷尬的。”

嚴峻說:“我私下裏了解,不驚動她。”

徐開路說:“還是算了,我弄丟的,明年我滿服役期了,回到地方,我有大把的時間,自己去找。”

嚴峻說:“高原兵都這麽固執嗎?”

徐開路不置可否,這時陳鈺插話說:“別找了,女孩的心思,我太了解了。你們這裏天然帶有難以言說的感動基因,一切都顯得那麽崇高,等下了山,回頭一想,也許會被很多東西牽絆束縛,也就沒有當初的純粹。她是個大主播,接受的沾染更多,也許她已經放棄了,你無須再痛苦。”

徐開路扯開嗓子說:“不可能!”

嚴峻瞪了陳鈺一眼,想製止她這不近人情的行為,可陳鈺的話脫口而出,沒留餘地。

陳鈺被嚇了一跳,很快鎮定下來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尊重任何一段感情,我到時候可以和你一起找。”

嚴峻他們馬上就要離開昆侖山哨所,前往下一站那曲,徐開路組織了一場簡單的歡送會。歡送會簡單,但眾人情感豐富到聲勢浩大,眼裏飽含淚水,相互擁抱話別。一般到這裏,兩組人馬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實則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每個人相互祝福、相互留念的時候,一直扮演低眉順眼、三腳踢不出一個屁的列兵角色的劉軒坤這時才控製不住情緒,勇敢地正視康樺。沒人知道劉軒坤這兩天出奇的沉默是為什麽,除了康樺。

康樺大大方方地向他走來:“不用再躲了,再躲下去,有可能又是幾年,現在我還可以用情懷來解釋相遇,再過幾年沒有機會了。”

劉軒坤說:“說起來也是笑話,你早我兩年畢業,去追尋你的夢想,追來追去,我們在這裏相遇了,你是來嘲笑我的嗎?”

康樺說:“我聽說你也當了兵,上了高原,但不知道你來了昆侖山哨所,這次慰問活動我主動報名參加,就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果然遇見了你。”

劉軒坤說:“主動離開的是你,為什麽還挖空心思再找回來?”

康樺說:“夢想和愛並不遙遠,有時會在同一條路上。”

劉軒坤說:“明顯你上了高速,而我還深陷沼澤。”

康樺是劉軒坤的學姐,兩人在校期間就確定了戀愛關係。但康樺違背諾言畢業當了兵,沒和劉軒坤透露過。康樺臨行前找過劉軒坤,劉軒坤拒絕相見,因為他認為這麽大的決定,她卻沒和他商量,是極大的不尊重。但康樺有難言之隱,她不得不走。康樺大舅是現役軍官,他有足夠的耐性說服康樺父親聽從他的安排。劉軒坤說:“你知道我為什麽當兵嗎?”

康樺說:“賭氣?”

劉軒坤說:“是出氣,當就當可以管得了你的兵。但是目前看來,是天方夜譚,以你的實力,我短時間內不可能超越你。”

康樺問:“你一身才藝,怎麽會被分到這裏?”

劉軒坤說:“站崗執勤不需要才藝,別忘了,像你這樣的兵是少數。”

康樺說:“你現在有機會出氣了,我父親的算盤落空了,部隊正規化管理越來越嚴格,提幹沒那麽簡單,大舅一點兒忙也不願意幫。”

劉軒坤說:“別開玩笑,你曾是我奮鬥的源泉,你不能掉鏈子,別人不幫忙,你也一樣可以成功,靠自己吧,我已經過了預考。”劉軒坤把康樺帶到書桌前,打開抽屜,裏麵塞滿了複習資料。

康樺說:“超越我不應該是你離開這裏的理由。”

劉軒坤說:“別試圖給我戴高帽,以前我以為那是我離開的唯一理由,後來發現脫離困境才是我新的動力。”

康樺說:“我不說大話,這裏的兵很偉大,但你不適合,不是讓你背離偉大,偉大也有很多種方式,感興趣也很重要吧。”

劉軒坤說:“上山這幾個月我無時無刻不在掙紮,我一定會離開這兒,但凡有一點兒機會我馬上就走。”

康樺張開了懷抱:“如果可以,我在北京等你。”

劉軒坤接受了她的擁抱,並再次重申了他的立場:“很快我就會離開這個鬼地方。”

康樺說:“也許歪打正著,你所討厭的地方卻在成就你,這裏可以激勵你心無旁騖地去複習,期待你早日成功。”

康樺明顯不了解這裏的學習環境,這裏無法像大單位一樣從當地院校為考生聘請指導老師,也沒有電腦可以查詢資料,就連他抽屜裏那些卷了邊缺了頁的資料,還是徐開路從中隊替他搜羅來的,是不是最新的題庫也不得而知。總之,通過學習這些過期資料,劉軒坤還是以超出標準線七十多分的成績過了支隊組織的預考。

再說考試,別的考生到支隊考試很簡單,但對於昆侖哨的兵來說,卻要曆經波折,早上出發,走三四個小時的山路到中隊,中隊派車送到納赤台,在那裏等一天隻有一趟的班車,有時候班車沒來,就隻能等第二天。考試是他們唯一走出大山的路,但這條路昆侖哨的士兵還沒有實現過。一開始,劉軒坤沒辦法挑燈夜讀,因為一個蘿卜一個坑,加班學習就沒辦法上哨,徐開路為了讓劉軒坤安心學習,把他的哨平攤給了大家。

劉軒坤說:“我拚命學習,是為了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你們,你們為什麽還這麽支持我?”

徐開路說:“老子考不上,指望你呢!你考上了,多出去見見世麵,以後當了領導,回過頭來關心我們高原兵的生活,多好的投資。”

劉軒坤說:“我考上了再也不會回昆侖哨,我要離這兒越遠越好!”

徐開路說:“那我還是希望你考上,昆侖哨不光歡迎愛它的人,也歡送不喜歡它的人。”

嚴峻帶著滿腦子的思考走了,康樺帶著對劉軒坤滿腔的祝福走了,陳鈺帶著對徐開路的對賭協議走了,王曦帶著對昆侖山的敬畏走了。徐開路他們追著東風運兵車跟出去很遠很遠,敬禮揮手……終究還是都走了,又隻剩下徐開路他們遠望群山,他們看見的山都是圍牆,看見的人都是背影。

徐開路轉身回來喊了聲“禮畢”,清點人員。

徐開路明知故問:“該到的都到了吧?”

陳愛山說:“排長林晉今天到假了,該回來了。”

聽聞此言,徐開路打電話到中隊問需不需要人去接林晉回哨所。

中隊長的語氣很生硬:“接個屁,你們神通廣大的排長不會再回來了。”

徐開路問:“為什麽?”

中隊長說:“還為什麽?人家有理想,有路子,炒了昆侖哨的魷魚!”

徐開路說:“他不會不打招呼就走的,前天還給我打電話關心哨所工作。”

中隊長說:“你了解?你了解的話給我解釋一下他為什麽走得這麽瀟灑,告個別能浪費多少時間?你了解的話,應該知道他從上昆侖哨開始就打轉業報告,他每次休假都在找門路、托關係調離這裏,這些他會跟你匯報嗎?”

徐開路摘下帽子,摸著有謝頂趨向的腦袋:“你怎麽知道他不回來的,說不定他遭遇惡劣天氣,暫時失聯而已。”

中隊長說:“也就你吧,單純到蠢,他連湯支隊長的電話都沒接,一看就是傍上了大樹,這肯定是要和支隊硬扛了,不讓走,撒潑打滾犯紀律也要走,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徐開路輕輕地摁斷免提,嘴上說“不會的不會的”,同時看看戰友,安逸在唏噓,因為林晉不回來,他托林晉把對象寄給他的包裹帶過來的事兒也就黃了。劉軒坤的臉色很不好看,因為他甚至比徐開路更了解林晉,他和林晉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晉也多次給他做過思想工作,昆侖哨留不住高才生,昆侖哨的崗位沒什麽技術含量,“躺著都是奉獻”,說穿了,躺著都能幹的工作誰幹不是幹,為什麽要浪費人才?“寧可讓身體透支,不讓使命欠賬”,說白了,透支身體可以完成的工作,根本不用動腦子,腦力工作者和昆侖哨不配套。

徐開路回想兩天前林晉給他打電話時確實情緒有些激動。

林晉說:“孫煒有信兒了嗎?”

徐開路說:“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晉說:“我是給你打個預防針,過幾天我帶你嫂子上昆侖哨,你可不能眼紅。說起來也挺殘忍的,你比我還大,在感情方麵卻落後了。”

徐開路說:“誰眼紅誰孫子,你帶你的。”

林晉說:“也就帶這一回,好像我樂意帶,她去了以後會更支持我離開部隊,打消她對軍人最後那點兒念想吧。”

徐開路說:“你怎麽想的,安逸也想讓他對象來,人家是想讓對象看看駐守在世界上最高海拔凍土隧道上有多偉大,從而堅定當軍嫂的信心,你倒好,反著來的。”

林晉說:“我跟你說過,我老丈人一直在給我操作轉業的事兒,最近動作不是很果斷,效果不是很明顯,我變相催他一下。”

徐開路說:“都操作兩年了,別想了,高原兵還想調動,司令員的兒子都不好使,何況你。”

林晉說:“說不定我就行,老丈人要是不給力,我絕食靜坐,鐵了心地要走,難道我還真沒有人身自由了?”

徐開路說:“別嘴硬,走著瞧吧!”

兩人悻悻地結束了這次對話。

徐開路不相信林晉會不辭而別,哪怕他厭惡了高原,厭惡了職責,也不應該厭惡戰友,至少會給他留下隻言片語。哪怕是怨恨,是傷感,他總得為名義上不算光彩的離開找補點兒什麽。

徐開路用衛星電話撥打林晉那部隻有休假才會開機的手機,竟然通了,響過一遍又一遍,沒人接。徐開路靈機一動,打開林晉的抽屜,翻開他的個人筆記本,第一頁赫然寫著林晉女朋友孫宇寧的手機號,徐開路撥過去之後,也是許久無人接聽,當快要放棄的時候,那頭響起了一個蒼老沙啞的男聲。徐開路自報家門,老頭也表明了身份,是孫宇寧的父親,林晉口中神通廣大的孫老爺子。

孫老爺子說:“林晉沒了!”

徐開路說:“沒了快找啊,想離開昆侖哨沒問題,不至於逃離部隊吧,他受過部隊多年教育,雖然不排除有時候具有精致的利己主義的特點,但應對挫折的能力是有的,底線思維也是有的,不可能付出這麽大代價去達到目的,他沒那麽傻。”

孫老爺子說:“他不是逃兵,他是走了。我也是剛剛趕到格爾木醫院,我閨女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徐開路說:“別開玩笑,他有很多夢想,他要生活在氧氣充足、鳥語花香的大城市,他要和同學一樣能夠朝九晚五,想吃什麽就去什麽餐廳,他要和孫宇寧結婚,他最多鬧些情緒,不會拿命去抗議,他比我年紀還小,他來自軍中清華,他……”

孫老爺子把電話掛了,留下徐開路瞠目結舌,半晌沒有回過神來。隨後,徐開路腦海中浮現出了“高反、缺氧、肺水腫、腦水腫”等字眼,但又一一否定,因為林晉雖不安心高原工作,但他的體質還是適應高原環境的。

劉軒坤在複習功課,徐開路沒有打擾他,安逸在上哨,也不知道這廂風雲變幻,隻有陳愛山一直站在徐開路身邊,他沒有徐開路這麽感性,孫老爺子一張嘴,他就知道林晉應該是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徐開路搖晃他的肩膀,希望他給個結論的時候,他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陳愛山說:“我不管他怎麽沒的,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難受得要死。他沒有錯,來這兒誰沒有怨天尤人過,我也曾捶胸頓足、悲觀絕望,可是我沒有關係、沒有文憑,家裏還一貧如洗,我還要靠這些工資養家,我走不出昆侖哨,我認命了,矮子堆裏拔高個兒,沒辦法之後才在苦難中像一點點發現頭發絲般的快樂。他不一樣,他應該走出去,可正是因為他有無限可能,他才更不能不明不白地走。你快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會兒中隊肯定得到消息了。”

徐開路撥通中隊電話,剛說明了情況,衛星電話又出現了故障,徹底與外界中斷了聯係。徐開路拔腿往外跑,把燒炭的爐子差點兒蹭翻了,火星子冒出來,燒灼了徐開路**在外的皮膚,把他燒醒了,他說:“我們四個人,一個都不能少了,再走一個,這天氣難保路上不出問題,即便明天能趕回來,大家上哨也會累死,有情況中隊自然會派人來。”

陳愛山說:“又不是沒站過三包一,這會兒你還顧慮那麽多,林晉的事兒才是大事!”

徐開路說:“不行,我是哨長,我不能扔下哨位不管,戰友重要,哨位也重要,我們要做的隻有等。”

陳愛山說:“你不去我去!”

徐開路說:“我看誰敢動!”

陳愛山止住腳步,他看到徐開路的臉色鐵青,他知道那不是生氣,那是騎虎難下之後,忍痛下了決斷之後的悲傷。

戰友失聯,而他們不能離開哨所去打探消息,他們最先知道林晉失聯,卻又最後一個得知真相。得知真相是在一天後,一個陌生的戰友坐在了林晉的鋪位上。

戰友叫劉鬆,下士第四年,和陳愛山同年兵。他說:“林排長不是失聯,也不是逃兵,他是犧牲的,他犧牲在距離昆侖山口不遠處的可可西裏。”

徐開路問:“那裏有我們的中隊,我在那裏待過,一〇九國道上到處有我們的人,他怎麽會孤立無援?”

劉鬆和盤托出了林晉的生死軌跡。眼看假期快到了,林晉準備帶孫宇寧上昆侖哨,他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既然要上昆侖哨,就要有上的態度,徒步不現實,騎行太受罪,較為保險的方式還是自駕,在老家上海開車直抵昆侖哨顯然沒有足夠的時間,於是兩人坐飛機到達格爾木,挑了一個晴朗的天氣,租了輛車,沿一〇九國道向哨所前進,路況很好,快要到哨所的時候,離到假竟還有兩天。林晉認為哨所什麽都沒有,十分鍾就能轉好幾圈,好不容易來一趟,要去看看可可西裏,孫宇寧欣然應允。她認為,林晉很快就能轉業或者調離這裏,這次算是告別旅行,兩人一拍即合。

林晉到昆侖山隧道守護中隊才一年多的時間,他以為他了解昆侖山的脾氣秉性,昆侖山有溫柔的時候,就像此刻,接連幾天風和日麗。於是他們越過昆侖山口,直奔可可西裏風景區。林晉很興奮,以往他每次回來都愁絲百結,今天他找到了作為一個遊客的自在。他信誓旦旦地給孫宇寧介紹他所掌握的其實相當有限的關於可可西裏的書麵知識。他說可可西裏自然保護區的中心地帶,位於昆侖哨的西南麵,哨所屬於可可西裏,可可西裏屬於昆侖山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即便如此也從未近距離親密接觸過它。可可西裏屬於探險者,不屬於守護者,這裏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麵積四百五十萬公頃,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裏有許多內地群眾聞所未聞的自然景觀,山穀冰川、地表凍丘、凍脹、石林、石環、多彩的高原湖泊、鹽湖邊盛開的朵朵“鹽花”,以及現代冰川下熱氣蒸騰、水溫高達九十一攝氏度的沸泉群等。

林晉說,可可西裏腹地比單調乏味的昆侖哨可好玩好看得多,如果當初他來了可可西裏腹地,不能保證可以在這兒多幹幾年,但肯定不會那麽快厭惡。和昆侖哨相比,他覺得可可西裏聽上去更美,他應該把可可西裏風景區作為這段軍旅生活的終點,新生活的起點,至少這裏名頭更響,將來提及的時候也能有個較為清楚的坐標,不像昆侖哨,如何解釋,也沒幾個人知道。

三個半小時後,他們進入可可西裏腹地,可可西裏用又一次突如其來的降雪歡迎了他們,雪雖不算大,但足以讓他們的私家車趴窩,即使有防滑鏈,也沒有哪一個老司機敢隨意開動。孫宇寧嚇得夠嗆,因為在沿途,她就發現了道路兩旁好幾處車禍現場,野狼在未被收殮的遺體旁蠢蠢欲動,有的遺體壓根無人問津,有的雖有家屬跪在路邊慟哭,但明明知道雪中埋葬的是他的親人,若是在內地,還有挖掘救活的可能,車子也還有修的必要,在這裏卻毫無條件,沒有人有這樣的能力,甚至是法力。一幕幕慘劇刺激著孫宇寧的眼球,她開始痛恨好奇心這個東西,哭哭啼啼起來。但林晉卻泰然處之,透著自信,安慰說,他十分清楚這裏所有哨所和兵站的地理位置,他驕傲地說,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有士兵,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也有士兵,有士兵就不用怕,武警與我們同在。他們現在拋錨的地方距離保護區十號哨步行隻需要一小時左右,天黑前如果雪沒停,氣溫還在降,他一定會帶孫宇寧去哨所。言語中透著自豪,絲毫聽不出前天他還在埋怨沿線的哨所和兵站都不是人待的地方,也聽不出他作為一個高原小幹部,與相同分數卻選擇上了其他高校的同學比福利待遇時的萬分沮喪,更聽不出他已經下定決心以背叛者的名義離開此地了,從今往後再也不回來。

孫宇寧說:“你炫耀的這些有意思嗎?我聽你這麽說是不是應該笑?我要是不來,根本不用考慮你們這該死的哨所在哪兒,跟我有半毛錢關係嗎?”

林晉說:“你不能這麽說它!”

孫宇寧說:“你自己說得還少嗎?這時候維護上了?”

林晉說:“我說可以,你不能。”

孫宇寧說:“喲,還真高尚,挺懷舊,一個拋棄了哨所的人,也被哨所拋棄的人,我沒有資格,你有嗎?”

林晉如鯁在喉。

林晉說:“我也沒有,我靈魂早已出軌,骨子裏的昆侖基因,早已經被利己主義所占據,所以更要盡快離開這裏,不然會終日活在自責裏。”

天更加陰沉,雪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從雪粒變成了雪花,林晉還是決定帶孫宇寧步行前往十號哨所。走了三四十分鍾後,他們發現前麵有三輛越野車也停在路邊,有人下車抽煙,車裏有人蓋著大衣閉目養神,他們的著裝很有民族風情,看他們的神情,並沒有很焦慮,好像他們和林晉一樣,還可以掌控生死。

有一個腳踩高靿皮靴的漢子最先跟他倆打招呼:“看來不單單我們倒黴,還有朋友,同是天涯淪落人。”

林晉說:“這個季節,你們也來探險?膽子夠大的!”

“皮靴男”說:“你們小年輕都不怕,我們怕什麽。”

林晉說:“這要是一直下,你們還沒有別的辦法,會凍死在這裏的。”

“皮靴男”說:“不怕,已經調來了雪地摩托。”

林晉說:“時速不到三十千米,等它到了,也凍夠嗆了。”

“皮靴男”說:“不會全凍死的,一行十個人,隻要還活著一個,這趟就夠本了。”

林晉心裏“咯噔”一下,他感覺這群人沒有那麽簡單,越聽越不像簡單的探險者。

“皮靴男”說:“你們走著去哪兒?”

林晉說:“你們偷著樂吧,遇見我,情況就沒你想的那麽糟了。我知道離這裏最近的哨所,你們可以跟我去哨所過夜。”

一聽這話,“皮靴男”包括另外兩名吸煙者都有些警覺,神情中帶著戒備。

“皮靴男”說:“你怎麽知道這附近有哨所?這是無人區,而且哨所位置都是保密的。”

林晉雖然對這群人的來路不清楚,還話裏有話,有些疑惑,但助人心切,顧不了那麽多了,表明了身份。“皮靴男”的笑容有些凝固,但又看了一眼孫宇寧,稍稍鎮定。

“皮靴男”說:“你們趕快走吧,別管我們。”

林晉的倔脾氣上來了:“不行,我不能見死不救。”

“皮靴男”說:“真不用,我們常年行走高原,有野外生存的能力。”

林晉說:“有更穩妥的辦法為什麽不用,不能冒這個險。”

“皮靴男”說:“不要再說了,我們不欠別人的情。”

林晉說:“為人民服務,欠情,不存在。”

旁邊挺著大肚腩的家夥沒有“皮靴男”的耐性,生硬地說:“說了不用,趕快走!”

隻這一句話,林晉斷定這個車隊一定有貓膩,他拉著孫宇寧的手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走出一段路,確定距離足夠安全,孫宇寧說:“好心當作驢肝肺。”

林晉說:“說話不要看我,沒猜錯的話,這是歹徒,車裏一定有藏羚羊或者其他野生動物。”

孫宇寧渾身哆嗦了一下:“你怎麽知道的,別瞎說,我害怕。”

林晉說:“如果他們一會兒追上來,千萬別回頭,你隻管朝前跑,拚命給我跑,見丁字路口左拐,大約三百米就是十號哨,記住了,千萬別回頭!”

孫宇寧說:“別嚇我,他們為什麽要追我們,我們沒有妨礙他們。”

林晉說:“他們一旦被抓住,會被頂格審判,你不懂這些人的殘暴,他們和販毒分子一樣,玩命的。”

孫宇寧說:“我跑,你呢?”

林晉說:“我不能跟你一起跑,不然誰都跑不了。”

孫宇寧說:“不行,要殺要剮我陪著你。”

林晉說:“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你回去叫人,我有辦法多拖一會兒,還有大把的希望。”

孫宇寧滿眼含淚:“都怪我,我不該答應來可可西裏,不該對你轉業或者調動的想法火上澆油,你安心待在昆侖哨,我們也終究可以結婚,終究可以過幸福生活。”

林晉說:“什麽都不要想,如果你愛我,我說跑的時候,務必拚盡全力!”

孫宇寧點頭又搖頭,搖頭又點頭,雪中,她淚眼上的冰淩晶瑩透亮,她用力抓著林晉的手,獻上一口熱吻,但那滾燙的舌頭很快被冰封。

身後的一群人,一直緊盯著兩個人。

“大肚腩”說:“真讓他們走?”

“皮靴男”這時候顯現了他笑麵虎的本質說:“我是讓他們多恩愛一會兒,怎麽可能讓他們走?他們回去一描述,哨所裏那幾個兵常年和我們周旋,一聽馬上就明白了,我們還跑得了?”

“大肚腩”說:“千藏萬躲,千挑萬選,準備趁這個季節,哨所較少巡邏,也沒有設檢查站,好行動,沒想到碰到這個家夥,晦氣。快追吧,一會兒看不見人影了。”“大肚腩”望著隻剩下兩個輪廓的林晉和孫宇寧,有些焦躁。

“皮靴男”從車裏抽出一杆獵槍,準備拉槍栓的時候,卻發現拉不動,被凍住了,憤憤地把槍扔回車裏說:“正好,好久沒動手了,冷兵器不能生疏了,幹我們這行的,一定要保持最原始的血性。”說完從後備廂取出一把閃亮的藏刀,獨自向林晉走去。

“大肚腩”也抽出刀說:“他可是當兵的,你一個人能行?”

“皮靴男”按下他的刀說:“兵和兵一樣嗎?你看他那小鮮肉的德行,連他也收拾不了,我還配帶你混?”

“皮靴男”把刀豎在背後,腳下的雪在他皮靴的碾壓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認為一會兒林晉的脖子也會發出相同的聲音。“皮靴男”腳下的頻率逐漸加快,他相信用不了幾分鍾就可以悄悄追上林晉,一刀斃命。

但林晉早通過墨鏡的反光看到了他的一舉一動,他對孫宇寧說:“跑!跑!跑!”

孫宇寧剛才就想癱軟在地,像腳踩棉花般,這會兒更虛汗直冒,她說:“他們……他們真的來了嗎?”

林晉用力甩開孫宇寧的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孫宇寧的背,從沒有過的粗暴,眼角含淚說:“來了,真的來了,如果還想讓我活著,隻有跑!隻要跑不死,就往死裏跑!”

林晉拖著孫宇寧踉踉蹌蹌地跑了十幾米,倏地甩開她,站在原地,高喊著她的乳名,並瀟灑地舞動雙手,看到她逐漸適應了奔跑的頻率,露出痛快的笑容。他在她的身後,像看見了昆侖山最絢爛的那道霞光,這道光也曾在他最難挨的時刻,給他帶來內心片刻的歡愉,他像看見了通往平原的大河,它順勢而下,去替他擁抱春天。他不算強壯的身軀和略顯白淨的臉,立在已不明顯的國道中央,伴隨飄飛的雪,渾身汗毛倒豎,耳邊響起剛上昆侖哨時,士兵迎接他的動聽的哨所小唱。他用一瞥,給她最後的祝福,然後鄭重地轉過身,挺起胸膛,像一麵厚重的城牆,直麵追趕,他兩腳**在積雪裏,像鐵橛一般堅挺,他望著並沒有急躁的歹徒,兩對眼睛穿越還沒有達到可以清晰通視的距離,燃起了熊熊烈焰,往左是獵殺,往右是渴望,他追趕著去毀滅,他等待的是黎明,即使他可以確信這黎明,屬於下一刻的可可西裏,而不屬於一個昨天還靈魂出竅的逃兵。

幾秒鍾之後,林晉不再坐以待斃,主動迎上去,早一秒鍾,就可以多為孫宇寧贏得一秒機會,之所以停頓一會兒才折返,是怕孫宇寧過早地聽到他喉嚨裏的風暴,而迷失了方向。“皮靴男”看見漸行漸遠的孫宇寧,稍稍慌亂了一下,也向林晉衝刺而來,兩人像對撞的星球,衝擊波似乎淩亂了大雪。

“皮靴男”的體格比林晉要大兩圈,半途抖掉了皮大衣,把背後的刀抽出來,緊跑兩步向林晉劈來,林晉已是求死心態,沒有躲,利用慣性飛起一腳,正中“皮靴男”脖頸,刀揮空了,“皮靴男”的喉嚨部位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但“皮靴男”隻是後仰了一下,隨即恢複,林晉卻重重地摔在地上,沒等爬起來,又有一刀朝他剁來,林晉向左滾翻,掉進路邊的溝裏。“皮靴男”跳進溝裏,刀尖頻戳,林晉像土撥鼠一樣在溝裏打著轉,不一會兒,兩人皆是氣喘籲籲,“皮靴男”的帽子被林晉揪掉了,頭上汗氣升騰,而林晉身上同樣冒著熱氣,不隻汗水,還有血水,他的迷彩大衣,已經千瘡百孔,露出棉絮,腿上穿得薄,被削出好幾個口子,鮮血把一片雪地沁染上斑斑紅色。

越野車隊旁,“大肚腩”把煙蒂踩進雪裏說:“滾進溝裏,半天沒動靜了?”

車內一個胸前掛著大塊犀牛角的年輕人說:“那還用說,剛好埋了唄,他自己都挑好地方了。”

“大肚腩”說:“對對對,這小子聰明。在高原死個人,一般都是就地掩埋,現在連這個程序也省了,他正好凍在裏麵,這裏雪還不容易化,明年氣溫回升的時候,會有野狗替我們收拾得幹幹淨淨。”

掛犀牛角的人說:“我們這樣殺人不眨眼好嗎?”

“大肚腩”說:“虧你還是第一獵手,殺隻羊和殺個人有本質上的區別嗎?我要是家財萬貫還用跟你們來受這個洋罪?”“大肚腩”說完,九個人安心地各自休息,懶得看一眼那邊已成定局的殺戮,好像格鬥迷在等待一場乏味的拳擊比賽散場一樣習以為常。

此時,不遠處的溝裏已是另一番景象,不再像剛才一樣熱火朝天,也沒有了針尖對麥芒的對峙,而是異常安靜,在他們滾打的外圍,靜靜地躺著一隻皮靴,散落著林晉迷彩大衣外罩的碎片,可見他們滾打的範圍。再往前走,“皮靴男”光著一隻腳俯臥著壓在仰躺在地的林晉身上,兩人都沒有動靜,雪安靜地飄落在他們身上,試圖掩蓋喧囂,但是有不知道是誰的血繼續從衣服裏汩汩地滲出來,鑽進雪裏,衝渲出幾個紅色的窩窩。幾分鍾後,隻聽“咯”的一聲,林晉把“皮靴男”從身上推下去,掙紮著跪起來,摸了一下肚子,滿手血汙,在身上蹭了蹭,又摸了摸後腦勺,後腦勺上光溜溜的,被削掉了一大撮頭發,還好沒有黏糊糊的,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到底哪裏還疼,又摸了一下腳踝,發現腳筋應該還斷了一根,但他非但沒有憂慮,還長舒了一口氣。因為他發現那把卷刃的刀,正橫亙在“皮靴男”的脖子裏,割傷了大動脈,最大股的血是從他動脈裏淌出來的。可不,和咽氣的“皮靴男”相比,隻是受了傷的林晉沒有理由不適當地興奮一下。林晉明顯不是“皮靴男”的對手,怎麽會有這樣的結局?

林晉看著“皮靴男”的屍體,氣息虛弱但眼睛有神,說:“感謝雪,感謝你那中看不中用的皮靴,感謝你那長眼的刀,昆侖山沒那麽快拋棄我。”

原來剛剛“皮靴男”還需一刀就可以結果了林晉,他掄圓了胳膊,用盡渾身力氣對準了林晉的腦袋,林晉本已回天乏術,關鍵時刻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腿腳亂蹬,其中一腿蹬到了“皮靴男”的左腳,“皮靴男”腳下一滑,一隻皮靴甩了出去,一個大馬趴砸在林晉身上,頸動脈送給了刀刃。

林晉把刀從“皮靴男”脖子裏抽出來,割破他的內衣,把內衣撕成繃帶係在肚子上,防止腸子淌出來,艱難地爬上公路,拖著一條殘腿往越野車隊的方向走。

“大肚腩”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給掛犀牛角的人說:“你去看看情況,這個時間宰羊也宰了好幾隻了。”

年輕人正要下車,“大肚腩”望著前方說:“慢著!老大好像回來了。”

這幫人齊刷刷地抬頭看向前路,路上有一個人,走得蹣跚,一點兒沒有“皮靴男”的走勢凶猛,身形較為狼狽,但他們依然認定他就是“皮靴男”,畢竟在這裏小試牛刀也會元氣大傷,折騰這一把確實夠累的,老大喜歡就好。

“大肚腩”說:“看來當兵的確實有兩下子。”

掛犀牛角的人說:“我怎麽越看越不像老大?”

“大肚腩”說:“你是說那不是老大,是那個當兵的?開什麽玩笑,他把老大埋了,他往回走了?他跑都來不及!”

這幫人齊聲附和,還有人摁了一下年輕人的腦袋,表示嫌棄他的邏輯。

林晉一瘸一拐地走著,眼珠子是鮮紅的,他微笑著,露著喉頭裏湧出的鮮血沾染成的紅牙,他的眼前飄的是紅霧,手心裏攥的是紅刀。他在想那三輛越野車的後備廂裏,應該裝滿了野生動物的皮毛、器官或者犄角,它們應該和他一樣,曾帶著溜圓的眼睛審視這個世界。林晉保持著獨腿大俠單刀赴會的威武形象,並嘟囔著:“宇寧,你要好好活著,如果可以,要替我深深地體會那想過卻從來沒有過的生活,我去和可可西裏的生靈相聚,它們才是這裏的主人,我要和它們在一起,等待戰友們來帶我們回家。看見我的時候,不要哭,畢竟,千夫所指的逃兵我沒有當成;畢竟,這巍巍昆侖,我怨也好煩也好,終究與之待成了永恒,和對你的愛一樣,永遠沒有限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