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走,你擁有的不隻是平原;我留,我放飛的何止是思念。

徐開路的哀號聲有些恐怖,安逸咬牙摁住他,生怕他因為活著比剛才昏死過去還難受而滾下懸崖。

安逸說:“你喊,喊出來就舒服了。我知道你難受,我知道這滋味。”但安逸什麽都做不了,他知道這口氣上不來,長時間缺氧後,必然損傷髒器。

怔怔的孫煒神誌猛然清醒,扳正徐開路的臉,對準他的嘴給他吹氣。三五下之後,徐開路瞪圓了眼睛,再三五下之後,徐開路徹底平靜下來。

安逸震驚了:“你怎麽有這麽大的肺活量?”

孫煒斷斷續續地說:“我剛才不是缺氧,是缺水,補充水分後滿血複活,這點兒氧氣是可以足量供應的。”

安逸嘖嘖稱奇。

孫煒說:“更重要的是我有動力。”

安逸說:“他救了你的命,你是感激。”

孫煒說:“不,是愛,他救的那一命我剛剛已經還了,剩下的一定是愛。”

安逸說:“我看班長可能救回一個瘋子,你說愛就愛嗎?我才不管你這會兒是不是弱勢群體,負責任地告訴你,高原兵雖然太難找對象,但你這副模樣的,我們也不咋稀罕。”

徐開路劇烈地咳嗽,來抗議他們目中無人的對話。

徐開路說:“都是剛從死亡線上回來的人,能不能先冷靜一下,然後再有愛說愛,有怨報怨?”

三個人原地沉默了半晌,徐開路認真打量著孫煒,沒有奇跡發生,孫煒此刻的樣子對不起觀眾,半年沒見過女人的徐開路也沒有半點兒欲望。但孫煒就不一樣了,她說過,她是追求精神富足的人,男人長成什麽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靈的互動。她動了,徐開路卻沒互。安逸坐在兩人中間,感受到他們之間有眼神的較量,獨自尷尬。

徐開路說:“跟我回哨所,你傷得不輕,需要就醫,我聯係格爾木兵站的衛生隊來接你。”

孫煒說:“不用,他們晚來幾天,這傷就好了。”

安逸說:“你幾個意思?”

孫煒說:“你們那兒有沒有空床,我休整一段日子就走,不回格爾木,也不回西寧,我這次的目的地是山南。”

徐開路說:“你信不信我把你打回剛才昏迷不醒的樣子!”

於是,孫煒乖乖地跟著兩人回了哨所。

洗漱完,穿上徐開路的便裝從裏屋走出來的孫煒把一眾人等驚掉了下巴。盤山路上像黑老鴰一般的孫煒,此刻像是昆侖飛仙,五官分外養眼,身材凹凸有致,美得大家咋舌。孫煒自恃樣貌“鳥槍換炮”了,自信油然而生,更加熱烈地盯著徐開路。孫煒還添油加醋地自我介紹,口若懸河,生怕徐開路對優秀的自己不夠了解。

徐開路先是一愣,心神**漾了片刻之後,再也不看孫煒一下,比之前更冷若冰霜。

孫煒跟在徐開路屁股後麵說:“高冷是我的專利和特權,你拿捏個什麽勁?”

徐開路連“嗯嗯哼哼”的語氣助詞也懶得發出一個。

陳愛山說:“班長,你這腦子是不是長腰上了,和正常人思路完全不一樣,公事辦完了順道還撿個媳婦,高原兵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兒全讓你趕上了,你還惺惺作態,你以為拍偶像劇呢,裝模作樣的。”

徐開路說:“我知道人家好,我求之不得,我也怕控製不住,一抻茬兒,就搭上了。可是你以為這是電線嗎?搭上就能來電?搭上會起火的!”

陳愛山說:“起火?那也是愛的火焰,跟火山噴發一樣才好呢!”

徐開路說:“你想過沒有,咱們是高原兵,咱們是雲端哨卡的兵,雖然哨卡上的兵現在是三個月一換,但換下來還是要回到距離這裏幾十千米的中隊,中隊的海拔也在四千米以上,我有什麽資格跟人家好?你有嗎?別看你比我帥,你也沒有。”

陳愛山說:“你思維不會發散嗎?先挖好水渠,下雨的時候才能淌到自家田裏啊。”

徐開路說:“這裏到處是風沙,你挖的渠用不了三天就全埋上了。”

陳愛山說:“我們有電話,你也可以托給養員給她捎信。”

徐開路說:“人家是玩網絡的,網絡的速度快不快?當代文明根本容不得昆侖山寄信的速度了,山上一個山下一個,且不說一生隻愛一個人,一年之內能不能隻愛一個人都兩說著。”

陳愛山說:“你被前女友給閹割了所有信任吧,你還有兩年可以退伍啊。”

徐開路說:“萬一沒退呢?有沒有失戀險?保退險?沒有吧,沒有就剩下傷心了,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陳愛山說:“昆侖哨都把人折磨成什麽樣了。”

徐開路說:“要愛你去愛,我可不攔著。”

陳愛山說:“我更不能去了,談了戀愛,沒有心思照顧西紅柿不說,聊得來還行,聊不來到時候她那麽多粉絲,組團討伐我、黑我,我人沒下山,名已經臭大街了,劃不來劃不來。”陳愛山表現得十分憂慮,根本打不起來的仗,他像分析透了戰局似的,並率先考慮到了西紅柿的生死存亡問題,好像他一鬆口,孫煒也能立馬跟他好似的。

徐開路說:“不是咱們,別人談戀愛最多隔房隔車隔她媽,我們是能想到的都在中間隔著呢,山川、氧氣、信號,哪一個不比她媽嚇人。”

陳愛山說:“罵誰呢?可以不麵對,不要飆髒話啊!”

陳愛山不再勸徐開路,隻是歎息。徐開路看不出情緒,卻偷偷跑到兵舍後側哭了一鼻子,以此祭奠他沒來得及開始便被自己斬斷的情根。他這一出戲碼,以為誰也不知道,其實誰都知道。

陳愛山偷偷對林晉說:“我們是不在乎嗎?我們比誰都渴望。我們是不敢嗎?我們怕對方談場戀愛能談到厭世啊。”

不久,格爾木兵站衛生隊的衛勤人員來接孫煒。

徐開路正在站崗,孫煒來到崗樓下麵,對著高高的哨位說:“我還會回來的,回來看你,陪你站崗!”

徐開路說:“方圓幾千米都是軍事禁區,你可以來,這裏,請止步。”

孫煒說:“我不是壞分子,你們不會拿我怎麽樣的。”

徐開路說:“上趕著找不自在好受嗎?”

孫煒說:“你越這樣我越要來,我差哪兒了,配得上你。你心裏那些小九九我都知道,那不是問題,我如果價值觀和她們一樣,你怎麽會在這裏看到我。相信我,你不會一直待在這兒,沒有人能當一輩子兵,尤其是高原兵。”

孫煒仰著頭,陽光繞著崗樓頂部的避雷針轉了半圈以後灑在孫煒的指縫裏,她試圖再看一眼徐開路,他帽簷下的臉卻模糊在五彩的光輝中,她呼喊著徐開路的名字,說:“我走了,我真走了,你不打算給我祝福嗎?你不打算讚揚我的勇氣嗎?你再像之前救我的時候熱切地看我一眼也行,至少我躺在病**的時候不會太疼。”然而徐開路一言不發,胸膛挺得更高,脊梁立得更直,他寬闊的肩膀和灰色的崗樓融為一體,化作冰涼的陰影,覆蓋住孫煒麵前的空地,直到孫煒被陳愛山和安逸架走。

衛勤車載著孫煒飛馳而去,孫煒把頭伸出車窗,盯著崗樓的方向,直到消失在地平線。而徐開路的目光也抵達了那裏,他眼睛裏的地平線廣闊而遼遠,就像兩腮的淚珠遲遲無法消散,他腦海裏還浮現著孫煒幹裂但不失溫潤的嘴唇,還有那股甜甜的味道,他的嘴巴張了張,用左手捂住了,生怕這個別樣的吻也和孫煒一樣不聲不響地來,悄無聲息地走。初吻讓他窒息,這個吻讓他能夠呼吸。他確信,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吻,孫煒也不會再來。

徐開路對接崗的陳愛山說:“總算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裏了,該幹嗎幹嗎,差點兒把命丟下的地方,她想想都會後怕。”

陳愛山說:“有個詞兒叫愛死了,愛會要命的話,為什麽還都張口閉口的愛啊愛的?”

徐開路白了陳愛山一眼,回兵舍的路上,剛才失落的心情有些好轉,他細思量陳愛山的話還挺可愛,他何嚐沒有孫煒回歸的期待,那種矛盾的心態讓他忽視了缺氧的問題,往常難走的一段路,這次沒覺得費勁,一抬頭竟然已經站在了巔峰。

孫煒住進了駐紮在格爾木的兵站衛生隊,女軍醫為她檢查身體,並做必要的治療。躺在病**,孫煒不停地打聽徐開路的情況。

孫煒問:“那麽艱苦的地方,為什麽不輪換?”

軍醫說:“誰說不輪換,人性化執勤早就普及哨所了,三個月一換是常態,但也有例外,有的人剛下來就申請再上去,在中隊待不住,比如,你的救命恩人,他就是這麽個怪咖,我解釋不清楚。”

孫煒說:“你一定解釋得清楚,部隊不興明星,但他一定是你們這裏出名掛號的人。”

軍醫說:“怎麽說呢?”

孫煒說:“他身上雖然傷痕累累,目光卻篤定從容,這樣的人才一定能幹出非同凡響的大事業。”

軍醫說:“對你的救命恩人用心了,想了解他,你隻能自己去感受,要知道很多事隻有放在那個環境中,才能體會真切,靠我講,你會以為我在吹牛。”

孫煒說:“我的心已經留在那個環境裏,您就講講吧。”

軍醫經不住糾纏,把她所知道的徐開路給孫煒講述了一遍,孫煒認為和她親眼所見的徐開路如出一轍。軍醫知道的有限,所以孫煒認為徐開路是個還未被完全開掘出來的寶藏,還有無窮無盡的內容。孫煒本想開直播,再和粉絲聊聊這幾天她破天荒的遭遇,想了想還是決定關了新買的手機,她說:“和他們相比,我的直播有什麽意義,真正激烈的、獵奇的、震撼的人和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視頻怎麽可能錄得下,傳得出,看得透?”

孫煒著了魔似的,躺在**朝思暮想著徐開路,徐開路的身影越發清晰,他背著她往哨所走的場景曆曆在目,她像依然伏在他的背上,幸福甜蜜地睡去又醒來。

孫煒想要馬上踐行她給徐開路的單方麵承諾,立刻重上昆侖山巔,而且這願望強烈極了。但軍醫告訴她:“你的身體看似還行,其實遭受重創,一年之內還是不要再上了,再上可能落下終生病根,到時候拖著病懨懨的身體,還怎麽好意思理直氣壯地說愛。”當時孫煒聽進去了,她說:“是啊,愛他,要保持最好的狀態去愛。”

“敬禮!”

昆侖山哨所主樓前兩個人的隊伍站成一道山脈,徐開路是旗手,拋旗、拉繩、係繩,幹脆有力,雖然和天安門廣場升旗手無法相提並論,而且場景單調土氣,但土有土的味道,談不上帥氣逼人卻也紮心紮人,大家齊刷刷地舉起右手,注視國旗、高唱國歌。哨所每周一舉行升旗儀式雷打不動,今天又是周一,天很藍,沒有風沙,他們的儀式進行得很順利。

排長林晉對徐開路說:“再過幾天可不是這樣了,內地剛聞到秋天的味道,昆侖山的冬天就要來了,你這個升旗手可要遭罪咯。”

徐開路說:“國旗照常升起。”

精神不夠集中的陳愛山沒聽他們的對話,突然看到有一輛藍白相間的麵包車駛來,那輛麵包車和之前孫煒燒成鐵架子的車一模一樣,是巧合還是有情懷的人都好這一口兒不得而知。車停在搓板路起始的位置無法動彈後,從車裏鑽出一個女人,甩了甩頭發,從車裏拽出一個大背囊,向他們這個方向走來。徐開路嚇了一激靈,跑回屋裏拿出一架望遠鏡,調校清楚才發現,不是別人,正是孫煒。

徐開路“啊”了一聲,嘴巴可以塞進一個拳頭。

徐開路說:“是她嗎?這個瘋子怎麽來了,這才離開幾天就養好傷了?衛生隊沒勸住她嗎?”

陳愛山說:“你是激動,還是生氣?我沒分清楚。”

林晉說:“你看著辦,別救了個奶奶沒立功,到時候再挨個處分,咱們哨所從成立開始沒出過這種狀況,這個大主播是要來蹭哨所的熱度嗎?”

陳愛山說:“蹭我們熱度?蹭一身冰碴子還差不多,哨所有熱度嗎?”

徐開路說:“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弄走,有沒有熱度都不能拿哨所當直播間。”

林晉說:“也要注意方式方法,畢竟人民群眾來一趟不容易,要不是製度不允許,巴不得她多來。”

徐開路說:“什麽方式方法,她不走我斃了她。”

陳愛山說:“平時最嚴謹的人,這會兒說話嘴上沒個把門兒的,我看誰要是斃她,你能替她擋子彈。”

徐開路說:“走著瞧!”

徐開路扔下望遠鏡,氣呼呼地下了鐵軌小路,加速迎了過去,那氣勢好像單手能把孫煒掄起來。

林晉說:“我可沒讓他動人家一指頭,陳愛山你要替我做證。”

陳愛山說:“你知道徐開路的脾氣,這女的命是他救的,他要親自再收回去也不是沒可能。”

林晉一臉愁容地說:“哨所盼星星盼月亮盼來個女的,卻會是這麽悲慘的結局嗎?這是我們的宿命嗎?”

說話間,徐開路和孫煒的距離越拉越近,孫煒露出迷人的笑,忽閃的大眼睛裏全是情郎的偉岸身軀,此刻他清晰如昨,活生生地站在她對麵,讓她的夢想照進現實,頓覺心神**漾。徐開路兩條腿倒騰得飛快,身後揚起一片塵土。

還沒到最佳距離,徐開路便破口大罵:“神經病,作死嗎?何居心?這裏不是打卡勝地,說來就來。你身體不適合再上高原,你心裏比我清楚,想死不要拉上我們!”

孫煒笑盈盈地看著徐開路,應該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她似乎在對徐開路說:“我連帶病上高原都不怕,我還怕你罵?”

徐開路嘴上疾風驟雨,手上的動作卻出賣了他,他抓過孫煒的背囊背在肩上,惡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繼續埋怨著:“昆侖山的嚴冬來得特別早,過兩天大雪封山,你和你那輛中看不中用的汽車想走都走不了了,到時候我們的給養供不上,沒有富餘的糧食養活你,今天天不早了,住一晚,明天一早抓緊走!”

孫煒說:“大雪封山了更好,你不會不管我的,那和你們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不符。”

徐開路說:“深山有真龍,昆侖有靈氣,你的話要是應驗了,我跟你沒完。”

孫煒說:“對對對,我跟你也沒完。”

徐開路往哨所走,孫煒跟在後麵心情舒暢,還唱起了歌。

林晉站在哨所前喊:“你不是發毒誓要把人家轟走嗎?怎麽還主動給接回來了?”

陳愛山說:“障眼法,絕對的障眼法!班長也變了,他這是護食,說一套做一套,唯恐別人搶他的。”

兩人“長籲短歎”地進屋了,一邊對徐開路的出爾反爾表示不滿,一邊怕徐開路思想稍微一鬆動,會看到一些不該看的場景而打破了他們把持已久的清修。

孫煒站在上樓梯的位置把背囊從徐開路身上拽下來說:“上次你們給我騰鋪,是因為我身體實在不允許,這次我不進哨所,遵守你們的規矩,不讓你們討厭,我就住這兒,高原的星河很美。”她打開背囊,麻利地從裏麵抽出了帳篷、睡袋、防潮墊,甚至還有瓦斯爐、電飯煲,把徐開路看呆了:“你是準備在這兒過日子了?”

孫煒說:“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吧,能看見你,我就高興。”

徐開路說:“我不高興,我非常不高興,你還是病人!”

孫煒說:“軍醫說了,我不適合上高原,沒說一定會出事,概率這東西和玄學一樣,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我不信。”

徐開路說:“你真是個藝術家。”

孫煒說:“以前我也覺得我像個藝術家,從認識你那天開始,我不是了,我不再特立獨行,我隻是找到了愛的棲息地。”

徐開路說:“相信愛?我會用實際行動糾正你的觀念。”徐開路頭也不回地上去了。

孫煒喊:“我不是衝動,也不是文藝青年,我要確認你喜歡我,再遠走他鄉。”

徐開路說:“那多悲傷。”

孫煒說:“悲傷也是好的,至少有血有肉。”

徐開路停了一步,似是有所觸動,可僅僅是一秒。

深夜,林晉從**爬起來,看山巔下麵孫煒搭帳篷的位置黑乎乎的一片,戳了戳徐開路:“太狠心了吧,還是去看看吧,別被狼叼走了。”

徐開路紋絲未動,還打起了鼾,林晉搖搖頭躺回去了。陳愛山和安逸交接哨,安逸從外麵回來,徐開路睜開了眼睛,呆呆地看著安逸,安逸被看得直發毛:“班長,我十分遵守哨位紀律,沒打瞌睡,沒唱歌,沒自言自語,沒想家,啥也沒幹!”

徐開路用下巴點了點兵舍下麵帳篷的位置,渴望安逸主動跟他講一講他路過帳篷時的所見所聞,但安逸並未領會。

徐開路說:“睡覺,睡死你得了!”

聽安逸響起均勻的呼吸聲,徐開路躡手躡腳地從**爬起來朝山腳下看,與此同時,帳篷裏亮起了燈,孫煒從帳篷裏鑽出來也在朝上麵看。徐開路連忙縮回脖子,心怦怦跳。他慶幸沒有人發現他的舉動,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做傻事了,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堅決不能再看她一眼。可當躺在**,好像孫煒的帳篷有磁力一直吸著他。

在經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徐開路敗下陣來,他決定還是下去問問孫煒。徐開路拿了被子上的大衣,朝孫煒走去,站在帳篷外麵咳嗽。孫煒聽到了,差點兒笑出聲來,但她不急於打開帳篷,欲擒故縱的伎倆玩得熟稔。

徐開路進一步動作:“我知道你聽得見,必須跟你好好談談。”

孫煒說:“沒什麽好談的,我的心思你知道。”

徐開路說:“我是職責所在,你到底是為什麽?”

孫煒說:“我沒有逼你喜歡我,但我覺得有必要讓你了解我,所以我來了。”

徐開路說:“我了解了,你很勇敢、敢愛敢恨,如果我不是穿了這身軍裝,碰巧又救了你,我們可能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我們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我了解自己的性格,太優秀的人我不敢追,我自卑。”

孫煒說:“可是這一切巧合都發生了,不用你追,我來了,隻要你承認你也喜歡我,我馬上就走,現在就走。”

徐開路說:“我承認不承認又能怎麽樣,這不是簽合同。”

孫煒說:“這比簽合同神聖得多,高原兵的話比那大紅印章都權威!”

徐開路說:“你們山下的年輕人還信這個?”

孫煒說:“我反正知道我足夠相信。”

徐開路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承認還不行嘛!”

孫煒聽了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無聲飲泣,她從包裏掏出一支口紅,一邊塗抹一邊說:“你騙人,你是怕我病倒在這兒,你是怕我不走上級處分你,你還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等你下了山,都是曇花一現,毫不真實。”

徐開路說:“我說了你又不相信,不說你又不依不饒,我就不該承認,承認了我等於跌落馬下,沒有餘地。你還想我怎麽保證,你說!”

孫煒“刺啦”拉開帳篷拉鏈,從裏麵鑽出來,站在徐開路麵前說:“親我!”

徐開路想要倒退一步,卻被孫煒拽住,目光堅定。孫煒鮮豔的嘴唇閃爍在徐開路的眼球裏,徐開路吞了一口唾沫說:“別這樣,這……”徐開路想說“眾目睽睽”,環視了一下四周,這裏著實和這個詞沾不上一點兒邊。

徐開路說:“女追男隔層紗,但也是大忌,有心機的女孩不會這麽幹,你不怕嗎?”

孫煒說:“她們追的是什麽貨色,我追的品種不一樣。”

徐開路說:“有什麽不一樣,渣男無處不在。”

孫煒說:“渣不渣我能不知道嗎,你對待昆侖、對待陌生人的態度足以說明問題,即使你渣,你能渣到哪兒去?你跟誰去渣,將來你願意渣,怕是也渣不起來。”

徐開路說:“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到目前為止我隻會站崗,其他什麽都不會,無趣沉悶是我的特征,脾氣必須又臭又硬是我的操守,我給不了任何你想要的。”

孫煒說:“你什麽都給不了我,因為你把全部給了責任,沒有責任感,才是最危險的。”

徐開路說:“你不會後悔?”

孫煒說:“不後悔,就像你在這麽偏遠落後的地方,飽受命運的虐待,你也沒有後悔過一樣!”

徐開路說:“你放心地走,我承認我喜歡你,傻子才不喜歡,等退伍,我一定去找你。”

徐開路吻了孫煒,熱烈瘋狂,驚動了林晉和安逸,讓兩人離得老遠還手足無措,繁星也害羞了,紛紛把臉藏進雲層裏。徐開路想要中止這突如其來的讓人眩暈的幸福,被孫煒拒絕了,她的力道很大,死死抓住徐開路的衣領,讓他無法掙紮。有冰冰涼涼的東西落入他們的脖頸,林晉和安逸也感覺到了,打開了手電筒,照亮不期而至的鵝毛大雪,這雪越下越大,蓋住了他們的頭發,蓋住了帳篷,蓋住了鐵軌,蓋住了孫煒來時的路。兩人的呼吸冒著熱氣,升騰起來,籠罩住他們的臉龐,那臉動人而深遠。

孫煒仰起頭說:“我沒有不舒服,這是幸福到毛細血管都爆炸了。”

徐開路撫摸著孫煒的臉說:“你的話應驗了,今年的雪比往年來得都早。你得逞了,你高興了!”

“所以,這心天地可鑒。”說著,撫摸著徐開路的臉,“我爬上了山巔,不畏積雪,看見了你,看見了愛,這都不是虛無,是無邊無際的自由,我體會了別人所不能體會的真實,哪怕隻有這一刻,生而為人,都是最寶貴的經驗。”

高山之上,容易感動,徐開路眼淚再次滑落的時候,孫煒頭一沉,身體也向後滑落,徐開路死死抱住,像抱住曆盡千難萬險才找到卻馬上又要分別的親人。他呼喊她的名字,呼喊這剛剛熟悉才不過幾天的名字,聲嘶力竭。林晉和安逸跑下來,幫著徐開路把孫煒背到兵舍裏,測量血壓、吸氧、補液,窮盡所有匱乏的醫療知識,好一番折騰,孫煒睜開了眼睛,困境中她的眼睛還是月牙的形狀,和外麵冰冷的大雪格格不入。

徐開路用衛星電話向支隊報告了情況,支隊請示總隊,一架直升機從西寧出發,專程為孫煒而來。

支隊作戰勤務值班室,支隊長湯峪拍了桌子:“胡鬧,這個徐開路魅力真大,在昆侖哨談情說愛快談出人命了,總隊曆史上也沒見過,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政委蘇清說:“別動怒,我覺得這是好事,這說明什麽?這才是尊崇的體現,難道女孩聽說高原兵都繞道走,才是正確的導向嗎?高原兵不容易,高原兵的情感還要高看一眼。雖然徐開路這事兒辦得離譜了些,但容許不尋常,接受不一樣,也是新時期政治工作的新變化。”

湯峪沒法這麽快否定自己,硬著頭皮說:“那位有一定影響力的女青年不出事還好,出了事,我們誰都別想好。”

直升機兩小時後降落在兵舍前的空地上,直升機到的時候,孫煒正昏睡在徐開路的背上,身上裹著好幾件大衣,大衣上滿是積雪。原來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直升機不能降落,必須在直升機到來之前到達指定位置等待。徐開路咬著牙、打著戰,誰替他,他也不同意。他說要利用好這有限的時間,盡可能地多和孫煒待一會兒,她千裏迢迢冒著生命危險來看他,沒說過半個“不”字,他多背她十幾二十分鍾算什麽。

安逸說:“冰天雪地,高山缺氧,一個人站十分鍾都僵掉了,何況還背個人,換換人,或者我們先回去,鬼知道直升機什麽時候來。”

徐開路說:“直升機來了看不到我們會立即返航的。”

雪還在下,不一會兒,沒過了他們的腳踝,他們站在皚皚白雪中,像幾粒芝麻般渺小。直升機由遠及近,在狂雪中搖擺,飛行員往下觀察的時候看到的隻是一水的白色。

飛行員說:“無法判定方位,不能降落。”

指揮中心回複:“極寒大雪天氣,找不到目標伺機返航。”

飛行員在上空盤旋了好一會兒,發現了空地上的黑點兒,那是徐開路等人,他們站成一種符號,站成一個參照物、標誌物。原來徐開路早就想到了這一點,飛機是不等人的,隻有他們等飛機,所以早早來到空地上。

飛行員興奮地向指揮中心報告:“判明方位,可以降落。他們站立的地方就是停機坪,他們站立的地方就是停機坪!”

機翼的風把徐開路吹得搖搖晃晃,但他的眼睫毛、頭發和大衣領子上的毛已經凍成了冰疙瘩,這些冰疙瘩在他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負責刺激他,他背上有剛剛得到又要馬上離開的戀人。這故事極其短暫,但一生的悲歡離合似乎也不過如此,隻是它太短了,短到飛機起飛的時候,他都來不及和孫煒再來一次吻別。安逸也說,一般劇情發展到這裏必須有一段長情的告白,必須愴然淚下,死去活來。可飛機載著孫煒飛出去很久了,也沒聽到徐開路說一句話,他眯著眼,麵向直升機,已經凍僵的臉上有晶瑩的冰碴,但明顯不是雪花。

林晉說:“太悲壯了,我上山前,未婚妻開著汽車從市區一路送我到機場,我已經覺得十分享受,你倒好,八字還沒一撇,卻驚動了直升機。”

徐開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林晉和安逸跟在他五米開外的地方,徐開路走,他們就走,徐開路停,他們就停,生怕他想不開。走著走著,徐開路看到了孫煒的汽車,孤零零地趴在雪堆裏,楚楚可憐,像極了落難時困頓中的孫煒。徐開路三步並作兩步,走到近前,把車身的雪仔仔細細地清理掉,逐漸露出車的本來麵貌,但車門凍住了,他透過玻璃往裏看,什麽都看不到,他要打開它,試圖尋找孫煒留下的餘味。可當三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開車門時,並沒有看到關於孫煒的蛛絲馬跡,車裏沒有像上次那樣布置,塞的全是食品,米麵油茶、雞鴨魚肉,琳琅滿目,這時他們才幡然醒悟,怪不得當時這輛車剛到搓板路就開不動了,不是這輛車中看不中用,而是孫煒的心沉甸甸的,厚重到這車這路無法承載,無法負荷。

安逸說:“看來她來之前就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林晉說:“也許她也沒抱什麽希望,隻是想把這些留給我們而已。”

安逸說:“怎麽說這都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女孩,徐班長能有這樣的女孩惦記著,真讓人嫉妒。”

他們的對話,徐開路一字也沒入耳,他坐在孫煒坐過的駕駛位上,副駕駛座則堆滿了箱子。突然其中一個鬆動掉落下來,徐開路順勢抱在胸前,滿腦子都是孫煒把這些東西裝上車,風塵仆仆趕路的情景。她的汗水,她的虛弱,她奮不顧身加速飛馳的神情,她關掉直播間,換上漂亮的衣服,襯托著車窗外撲麵而來的蒼涼,她可能還大聲唱著新潮的歌,試圖驅散無邊無際的恐懼,假裝堅強地在白晝與黑夜間獨自穿行,直到看見哨所獵獵飄揚的紅旗。望山跑死馬,那旗子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空雖看得見,但仍然需要越過十幾道拐、十幾座梁,但那是徐開路親手升起的紅旗,它倒映著徐開路的臉,她肆無忌憚地笑了,笑得梨花帶雨,和此刻想要收回之前的所有冷漠盡情釋放內心的狂熱卻沒有觀眾看得見的徐開路一模一樣。林晉和安逸靜靜佇立,不敢發出動靜,兩人知道,他們未曾長久凝望,也未曾一朝廝守,卻像在對方的心中曆盡春夏秋冬,然後定格在這茫茫雪海裏,冰封在這逼仄的車內空間,再難溶解。

孫煒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後來徐開路休假特意去找過她,但卻失望而歸。不會玩短視頻的徐開路注冊了用戶,關注了孫煒的短視頻號,卻發現孫煒已經兩個多月沒有更新,一百多萬的粉絲掉了一多半。這是個快節奏的時代,出名快,遺忘更快,一日不更新,很快就會被淹沒在大浪中。有知情人說,孫煒得了肺水腫,被直升機接到西寧之後,進入醫院治療,但病情惡化轉移,肺積水,且視網膜幾乎脫落,情況很糟糕,轉院到北京接受進一步治療,但不知道具體在哪所醫院。

徐開路想即刻啟程去北京,卻發現假期所剩無幾,隻能帶著滿肚子的牽掛再回昆侖。再次休假遙遙無期,但即便時間允許,北京那麽大,醫院那麽多,怎麽找?尤其是徐開路這種沒有什麽社會經驗的人,打車軟件都用不明白,找人何其麻煩。這時的徐開路才發現,他和孫煒之間,除了回憶,什麽都沒留下,包括聯係方式,這都是現實世界裏難以逾越的層層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