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奔向遙不可及的哨卡,尋找雪域時空裏的你,不知道是你用年華暈染了世界,還是高原為你塗上了油彩,總之,緊握你如枯枝般的手,我如同投入白雲間寬廣和煦的懷抱。

仰望昆侖哨所製高點,如天梯入雲。

數節廢舊鐵軌搭建成的小路,彎彎曲曲延伸至四千八百六十八米高的陡峭山巔,山巔之上有散落的巨石,並未鐫刻書上寫的“亞洲脊柱、龍脈根源、萬山之祖”之類的詞語,隻有一座比配電,呆愣愣地戳在光禿禿的山尖上,既不遮風也不隱蔽,甚是唐突。

連接青海與西藏的昆侖山隧道,靜靜地俯臥在兵舍下方幾百米的地方,它的周邊目之所及遍是黃沙,溝壑像老農額頭的皺紋爬滿巒川,北風夾雜著一層騰空而起的沙霧席卷而過,露出已死透的人造雜草以及奇形怪狀的碎石,讓一切置身荒蕪,清晰了又模糊,一棵飄搖殘敗的枯樹苗孤苦伶仃,卻像是世界上最後一朵盛開的白蓮花,昭告天下這裏沒有開萌的跡象,也不至於完全毀滅。

都知道,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瑪峰,最長的河是尼羅河,最遠的遠方在南極、在北極、在烏斯懷亞、在朗伊爾城、在世界的盡頭……但沒有多少人知道最高的鐵路在哪裏,最高的凍土隧道在哪裏,她是否連通著生命訊息,蘊含著精神高地,隱藏著動人故事。這裏可以詮釋殘酷、孤獨、冷漠、絕望、空洞、麻木……但這裏又那麽紮實地融入我的血液,在似乎靜止了的光陰中,幻化成皓月繁星,照耀心門,敲擊胸膛。她穿過大地的腎髒,留下無盡的沉默,她佇立,她回望,她高唱凱歌,她低聲嗚咽,然而,不管她是什麽情緒,在朝陽與暮色之間,火車巨龍呼嘯而過,徑直朝她飛奔而去,從這頭到那頭,擁抱更高的高原。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昂首站立,一直注視著她,貪婪地接受她呼出的貧瘠氧氣,我無時無刻不在聽她沉重的喘息……清瘦的徐開路像是自言自語,他站在昆侖山的製高點,臉上是曬脫落後殘留的死皮,眼角有淚,還冒著熱氣。

徐開路身著鬆鬆垮垮的迷彩服,肩掛自動步槍,每天都擦的槍此刻也像剛從土堆裏刨出來的一樣。他齜著漏風的牙,揮舞左手,和列兵劉軒坤站在山巔,白雲貼著他們的頭頂飛馳,劉軒坤臉上露出仰慕的表情。他說:“戰友們告訴我,青海七十二萬平方千米,整個軍級總隊覆蓋全省,任何一個基層單位都可以去,唯獨不能去昆侖山隧道守護中隊,尤其是距離這個中隊四五十千米遠的一號哨,誰去誰是尕(西北土話,土鱉的意思),沒有水、沒有電、沒有信號,十八歲的年紀,兩年後就能造得像三十八歲,從青春期直奔更年期,都不知道啥叫身體機能的巔峰。來的路上我差點兒哭背過氣,被掐人中掐醒的,現在聽你這麽說,心裏好受多了。”

徐開路麵無表情地聽著,摘下帽子,理了理稀疏的頭發說:“他們說得對。”

劉軒坤以為徐開路一定會告訴他,別聽那些平庸之人奉勸別人也墮落的話,我們才是和平年代雖然艱苦但最厚重、雖不體麵但最崇高的兵。然而徐開路並沒有多做解釋,劉軒坤等了個寂寞。

劉軒坤問:“到底他們說得對,還是你說得對?”

徐開路說:“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昆侖。將來,你也會有你心中的昆侖。昆侖看似永遠是一副麵孔,其實它才有最鮮明的性格。”

空中白雲突然染上了黑墨,遠處三四道閃電並列劃破天際,剛才還靜謐美好,瞬間烏雲壓頂。徐開路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率先捂住了帽子。劉軒坤疑惑地看向徐開路,還沒來得及錯眼珠,犀利的風號叫著奔騰而來。還係著帽帶的帽子從頭上被掫掉,在山崖間飛舞,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徐開路拽起劉軒坤轉身便往崗樓跑,但劉軒坤還惦記著他的帽子,掙脫開他,不顧身後的呼喊,沿著上兵舍的小路跑。剛跑出去十多米,突然鵝蛋般大的冰雹從天而降,直擊急速奔跑的劉軒坤腦門,鮮血飛濺。

兵舍裏,徐開路查看劉軒坤的傷勢,因為半夜劉軒坤疼醒了好幾次,還發出陣陣呻吟。

徐開路說:“忍忍吧,不出人命都是小事。”

劉軒坤哭著說:“我要去西寧,哪怕是格爾木、德令哈、大柴旦檢查站也行。”

徐開路說:“白天還說要跟著我在這兒幹一番大事業。”

劉軒坤說:“班長,那是看你說得**四射,不忍心不配合。事業?這裏有事業?您自己信不?”

徐開路沒有回答,翻身下床,把燒成炭色的鐵壺從爐子上提下來,用鐵筷子把蓋板夾開,撥弄了幾下底部的氣門,火苗很快躥上來,映紅了他的臉。

副班長陳愛山說:“劉兒啊,你還是重點名校畢業的,說話沒水平,覺悟也不行,不能這麽跟上級說話啊,你要委婉一些、迂回一些,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確實挺白扯,雖說沒有事業但還是有事情幹的,對不對?”

劉軒坤說:“除了站崗還有什麽事?你們是被什麽理論洗的腦?總能秀出新的下限。”

陳愛山說:“唉,可以數一數隧道裏的枕木到底有幾節嘛。”

劉軒坤說:“早數清楚了。”

陳愛山說:“剛來幾天就數清楚了?我好幾年了還沒數清楚呢。”

劉軒坤說:“我數清楚了。”

陳愛山說:“那完了,完了!腦子太好用,在這地方待不住的。明天開始你跟我去打理溫室裏的西紅柿,那是個大活兒,老少爺們關鍵時候可靠著西紅柿改善生活呢。”

劉軒坤說:“秧子不少,隻有十幾棵結柿子,還用打理?”

陳愛山說:“正是因為不怎麽結柿子才讓你去打理嘛,我剛來的時候,連秧子都栽不活,更別提結柿子了。第一棵成活以後,我恨不能抱著它睡覺,班長半小時查它一次,比查哨都勤,它們不是普通的西紅柿秧子。”

劉軒坤說:“金絲做的?”

陳愛山說:“比金絲稀罕,當你滿眼荒蕪,看到它就像看到一片綠洲;當你心如荒漠,看到它就像置身現代文明;當你思念親人,看到它就像看到了親爹。”

劉軒坤說:“你去陪你親爹,我不去,我頭疼!”

早晨七點,仍伸手不見五指。

一輛平頭東風運兵車從格爾木城西的保障大隊駛出,上了一〇九公路,從格爾木到昆侖山口隻有一百六十千米左右的路程,平時三小時足夠,但今天的天氣,他們到達目的地至少需要六七小時。駕駛員老周身邊坐著總部來的文化處處長嚴峻、西寧來的通信技師張弛,車廂裏滿載給養,仔細看,便會發現給養箱中間擠著六名裹著大衣仍然凍得嘴唇發白的士兵,盡管有些狼狽,但男隊員眉宇間依舊透著俊朗英氣,發型打著軍容風紀要求的擦邊球,女隊員皮膚則略顯白嫩滋潤,化著與條令條例標準有出入的妝。

張弛問嚴峻:“昨天等了你們一整天,遲了這麽久?”

嚴峻說:“路麵結冰,車子打滑,實在不敢開了,住在大柴旦檢查站附近的小旅店,旅店的環境可以說是沒啥環境,開水都不提供,你猜多少錢一晚?”

張弛說:“起碼一千。”

嚴峻說:“行家。那地方幾天看不見一個客源,咋那麽貴哩?”

張弛說:“人家絕對良心價,這不奇怪,還有更離譜的,德令哈到格爾木之間沒有落腳地,這種天氣,錯過了那裏,萬一車子拋錨或者路況有問題,十有八九會凍死。”

嚴峻說:“人家貴的不是房費,是位置,買房買地段這思路在青藏線沿途才是最好的體現。”

嚴峻望著窗外,老周的墨鏡上倒映著悲愴的昆侖山脈、姿勢一成不變的公路以及永遠灰色的太陽。而張弛十幾年都在這條路上奔波,他沒有絲毫看景的心情,用一格信號也沒有的手機玩著單機遊戲,但這似乎讓他更無聊。

海拔在攀升,看到嚴峻臉漲得通紅,張弛把氧氣袋遞給他,他吸了兩口便放下了。

張弛問:“您這是?”

嚴峻說:“省著點兒用,在這裏,這玩意兒就是命。”

嚴峻拿起對講機呼叫車廂後的小分隊隊長王曦:“提醒一下隊員們別睡著了,可不能感冒,在這裏如果感冒就相當於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王曦看著輾轉反側、呼吸困難的女隊員說:“放心,想睡也睡不了!”

嚴峻對張弛說:“休息一下會不會好點兒?”

張弛看了一眼路基下的懸崖說:“不會,隻會耽擱時間,天黑前上不了昆侖埡口,危險係數呈幾何級數增加。”

嚴峻說:“那我們讓女隊員坐駕駛室,至少暖和些。”

嚴峻拉著張弛鑽進了車廂,透過車尾篷布的縫隙看著群山似乎在倒退,又似乎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張弛說:“領導,你們圖個啥,站在昆侖山巔連說句話都費勁,怎麽演節目?”

嚴峻說:“不演也行,但一定要到,意義不同。”

張弛盯著隊員們生無可戀的臉小聲嘀咕:“我看不出有什麽意義,讓人難過的意義不如沒意義。”

嚴峻頻繁看表,遠處漫山遍野的經幡環繞一所寺廟競相跳躍。張弛說:“那是紮什倫布寺,又好像是察汗諾寺,又或者根本沒有名字。”瑪尼堆、經幡、寺廟消失了,路上沒有一輛車,隻有沙土、碎石和看不見標示線的公路。

一小時過去,嚴峻竭力回憶這幾天才領略到的長江源頭、萬丈鹽橋、雪山冰川、昆侖雪景、瀚海日出、沙漠森林……可惜什麽都沒想起來,眼前的空曠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兩小時過去,風在咆哮,掀起一陣陣沙塵,遮天蔽日,沙棗樹和駱駝刺星星點點散落其間,難成氣候。

三小時過去,周圍沒有任何變化,老周不時摘下眼鏡揉揉眼睛說:“你們知道雪盲,聽說過沙盲嗎?我快看不見了。”

張弛說:“白沙如雪。”

四小時……天地間,除了汽車和在車廂裏不停變換著各種奇葩姿勢的隊員,就是車外綿延的群山和一座座大小不一、鼓鼓囊囊的沙丘。

張弛焦慮地說:“早知道應該選擇鐵路,大不了少帶點兒物資和人。”

嚴峻說:“幹脆別來得了,況且昆侖山隧道沒有站台,雖然協調鐵路部門會給我們停一下,但不是緊急任務,別給人家添麻煩。走一走這條戰士上勤的路吧,體會一下他們的心境。”

張弛說:“體會到了吧?他們的心境是下輩子再也不來這兒,一堆堆死氣沉沉的土包和屏障,在你們眼裏是風景,出發時就有的風景,現在還是風景嗎?隻有風沒有景。”

嚴峻裹上大衣不言語,張弛歎了一口氣,四位男隊員臉色也不好看,他們暗暗向張弛投去讚同的目光。

突然,一聲異響,車子逐漸減速,直到紋絲不動,嚴峻跳下車後,看到老周趴在冒著白煙的發動機位置使勁嘬著煙,一臉愁容地查看著什麽。

從老周蹙起的眉頭,嚴峻預估問題應該不小:“還能不能開?”

老周說:“倒是能。”

嚴峻說:“那有戲。”

老周說:“會爆缸。”

嚴峻說:“在高原說話就不要大喘氣了。”

嚴峻不想再看老周一眼。

八人蹲在路邊,直勾勾地盯著張弛操作背負式通信台,擴音器裏“刺啦刺啦”的響聲,和張弛喉嚨裏的雜音雷同。

十分鍾過去,背負式通信台還沒有接收到信號的跡象。

張弛說,這裏正好是信號盲區。嚴峻並不懂通信,但他不認為這裏是信號盲區,而是張弛這個人有盲區。他看看指北針,又研究了一會兒地圖,再抬頭看天:“要麽聯係到救援,要麽步行去納赤台,那裏有昆侖泉眼,有泉眼的地方應該有人、有建築物、有信號。距離納赤台還有二十千米,這不是平原的二十千米,這是含氧量隻有內地百分之三十的二十千米;這不是風和日麗的二十千米,這是風如尖刀、雪如利刃的二十千米。”

張弛扔下通信台,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說:“我們可能要選擇後者了。”

嚴峻繞著張弛轉著圈說:“你不是通信大拿嗎?全軍優秀人才獎也給你了,你不是保障上百次大型任務零失誤嗎?今天要破紀錄了?你不是張弛嗎?張弛最應該有度,咋也沒尿了?”

六名演出隊隊員也眼巴巴地看著張弛,眼神裏滿是渴望,尤其是女隊員陳鈺和康樺,她們拿出太陽傘為張弛遮風擋灰,盡管吃力,但精神頭十足,她們真想聽到張弛跳起來說“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

可惜,張弛在鼓搗了半天後,說:“這是我的人生巔峰,別說打傘,來高原後,想找個女性朋友打我都沒機會。”

陳鈺說:“格爾木兵站的醫療隊有位女同誌。”

張弛說:“她不會給我打傘,她隻負責打消毒水、打點滴、打疫苗。還是你們對我好。”

陳鈺問:“我倒不關心別的,隻關心能不能修好。”

張弛說:“夠嗆。”

陳鈺和康樺齊刷刷地收起了傘,一起白了他一眼,讓張弛的幸福來得突然,失去得也猝不及防。

嚴峻說:“一個號稱穿越電磁迷霧的通信能手,一個用車輪丈量高原的老司機……唉,不說了,你們去納赤台,我留下看守車輛和物資。”

張弛說:“真不用,不會有人來不說,天黑前等不來救援,會有生命危險。”

嚴峻沒有固執,九人攜帶壓縮幹糧和水,一路縱隊,頂風前行。

風沙、雪粒撲麵而來,一路上無人言語,因為隻要張嘴就會灌進風雪。五千米後,嚴峻和隊員們已腳步踉蹌,嘴唇發紫,氣喘籲籲。

張弛和老周已是高原體質,狀態良好,他倆一人拖架著一名女隊員,一路縱隊的隊形完全亂了。

嚴峻抬頭看,東風運兵車已和大地融為一體,納赤台還遙不可及。風吹起薄雪,雪層像泛著白光的海浪,連成一片持續拂過他們的腳踝,加重了騰雲駕霧之感。

嚴峻從口袋裏掏出一瓶紅景天膠囊,吞了兩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堅持住……不管是什麽樣的二十千米……隻有二十千米而已……這些年我們跑過的二十千米……加起來早已超過好幾個可可西裏,昆侖山……可可西裏……這裏埋葬著先驅,他們的靈魂在這裏永生,所以它終究會與我們和睦相處。”

嚴峻不提“靈魂”還好,陳鈺聽完便癱軟在張弛懷裏,擦了一把鼻涕,哭著說:“如果我回不去了,請替我告訴我媽,我盡力了,實在走不動了。”

嚴峻說:“站起來!有沒有兵的樣子!”

結果,嚴峻太過用力,一口氧沒跟上,眼冒金星,蹲了下去。

現場氣氛尷尬,但誰也沒有勇氣嘲笑別人。張弛說:“連我都不敢保證下一秒會是什麽‘揍性’。”

隊伍停滯了,因為每一次重新前進,都需要太多的時間去重新鼓起勇氣。嚴峻用手撐著膝蓋,臉朝下,看著身後丟盔棄甲的隊伍,心裏苦,但不敢說。

突然,他發現隊伍後方有人,且不止一個,再仔細看是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他們的移動速度很快,但很有節奏,等再近一些,嚴峻才知道那是行著五體投地的大禮,用胸膛丈量高原的朝聖藏民。

老周喃喃地說:“他們的胸脯比車輪還抗造啊?!”

兩個孩子是雙胞胎男孩,年齡在四歲左右的樣子,走路還不紮實,他們被男人用裹著破布條的彈力繩拴在腰上,孩子的活動半徑便隻有繩子的極限長度,他們也學著男人的樣子,雙手合十,緊走幾步,手板觸地,支撐身體緩慢俯臥在地,做一個簡短的朝拜禮後,晃晃悠悠爬起來,循環往複。動作雖然吃力,但嫻熟程度和年齡極不相符,不知他們從何而來,是去日喀則、拉薩還是岡仁波齊,總之從他們已經結痂的臉上和滿身的油泥中,能看出他們一路經受了怎樣的苦難,盡管他們竭力氣定神閑。

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由遠及近,再從身邊如清風般掠過,他們隻是好奇地看了嚴峻等人兩眼後,再提不起任何興趣。雖然男人的打扮著實不堪,除了胸前磨得鋥亮的皮圍裙還算可圈可點,再沒有一件能看出本來麵目的裝束,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鞋子磨破了半截,露出的腳指頭和鞋子的顏色毫不違和。但他不認為這有什麽不妥,甚至還流露著得意,讓觀者瞬間覺得這不是因為窮困潦倒,反而這是他們的勳章。男人對嚴峻等人的好奇視若無睹,他麵無表情,好像這些遠道而來的人和這大地風霜沒什麽不同。嚴峻斷定他剛才看的那兩眼也隻是羨慕迷彩軍大衣,而不是在乎這幾個看起來很孱弱的家夥。

陳鈺問:“孩子不用上學嗎?這時候他們應該在學校,這算不算虐待兒童?”

嚴峻的臉不知道是高原紅沉澱,還是被陳鈺的質疑弄羞臊了,說:“收起那不合時宜的泛濫的同情心,好像什麽都懂,什麽都能說到點子上,卻什麽也解決不了。不理解,是因為這樣的經曆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在家是掌上明珠,在部隊也被保護得周全,永遠學不會換位思考,別用你的標準套別人的人生。”

陳鈺被罵得莫名其妙,委屈極了。

張弛解圍說:“他們認為有生之年能繞神山一圈是最大的功德和救贖,也許這足夠漫長的苦旅就是他們的大學。”

陳鈺用行動反駁嚴峻,從背包裏掏出壓縮餅幹走向孩子,壓縮餅幹的包裝上沒有任何廣告圖案,小孩不知為何物,不敢接。陳鈺手忙腳亂地拆開包裝紙,抽出一塊餅幹塞進嘴裏,刻意發出以前她最不齒的吧唧聲,碎渣子掉出來迎風飄散,陳鈺管不了那麽多,噎得眼淚打轉也竭力表現出美味的神態。孩子心領神會,紛紛伸出髒兮兮的手接過了餅幹,並以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起來。男人向孩子說著什麽,沒人聽得懂,他走到陳鈺跟前,向陳鈺行禮,並說了“紮西德勒”,這句大家聽懂了。男人拽著孩子繼續前行,孩子一步三回頭,向陳鈺露出笑臉,陳鈺沒有控製住,鼻子酸了。

嚴峻追上去,從口袋裏掏出三百塊錢遞給男人,男人露出雪白的牙齒,沒有陽光照射也熠熠生輝。他推托著,但執拗不過嚴峻,還是塞進了皮圍裙內側的口袋裏。

陳鈺問:“在這種地方給錢有用嗎?”

張弛說:“很多天後,他們終歸要到達布達拉宮、紮什倫布寺或者岡仁波齊,那裏人山人海,用得上。”

為了回報嚴峻,男人從腰間拽出一個羊皮水袋,表麵磨得十分光滑,和男人的皮圍裙差不多。男人拔掉犛牛角材質的塞子,遞到嚴峻麵前。

嚴峻眼珠子已經鼓脹,布滿血絲,迷彩帽上白花花的好幾圈鹽堿痕跡錯落有致地排列著。他湊近看了看那個水袋,裏麵有黑乎乎的藥水,一股奇怪刺鼻的味道讓嚴峻毛孔豎了起來,瞬間精神了不少,但要喝下去還需下決心。

男人說著什麽,張弛大略地做了翻譯:“這是藏地特有的草藥,緩解高原反應比紅景天效果好。”

嚴峻縮著脖子,“咕咚”灌了一口,那滋味百轉千回,感覺五髒六腑在蠕動。他又遞給身後的張弛,九人依次喝了一輪,有的人並沒敢著實下嘴,所以水袋還是沉甸甸的。但男人再次報以笑容,嚴峻和他握手,和兩個小家夥擁抱。他們身上的味道讓剛剛喝下的藥水在胃裏翻騰,但嚴峻強忍住了。

九人筆直站立目送他們,他們變成一大兩小三杆風向標,鑲嵌在目之所及的中央,逐漸模糊。嚴峻使勁吸了一口氣,喊了一聲:“出發!”隊伍手拉手再次向前,雙胞胎一步三回頭時清澈的眼睛激**在他們心中,像藍天碧水又燦若星河。陳鈺和康樺沒有再發一句牢騷。

老周說:“高原十幾年,我們什麽時候竟然需要孩子來激勵和鞭策了?”

無人區,無盡的蕭瑟,灰色的肅殺,戰靴踩在堅硬的冰碴上,發出“哢哢”的聲音,雜亂的腳步是對老周疑問的應答。

納赤台小鎮終於到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這裏徒有虛名,哪算什麽小鎮,竟沒有一戶人家,雖然殘存幾幢建築,但隻是擺設。盡管“昆侖神泉、冰山甘露”的石碑碩大雄偉,但當其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泉眼呈現在眾人麵前時,眾人神情愕然,泉眼竟不如村頭老槐樹下的水井壯觀,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裏,泉水沒有結冰,而且澄澈清洌,晶瑩透明,汩汩地往外噴湧。

等陳鈺取出水壺,才發現男同誌沒有給她預留位置,把泉眼團團包圍,直接下嘴開喝了。尤其是以王曦為代表的男隊員,喝相較為難看。

喝了個水飽的張弛摸著渾圓的肚子說:“你們越唾手可得、越不以為意的東西,在這裏越珍貴。”

嚴峻抹了一把胡子上的水漬說:“你別總結了,信號!”

張弛熟練地展開通信台,鼓搗了好一陣子,還是沒有信號,說:“這個設備比衛星電話精確,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今天見鬼了。”

嚴峻問:“為什麽不帶衛星電話?”

張弛說:“這您可冤枉我了,我們要尋找的救援中隊也處在信號盲區,他們也用通信台。”

張弛汗珠子啪啪地砸在通信台上。

嚴峻說:“這要是連不上,隻能等過路的卡車了。”

老周說:“這個季節,運氣好的話一天有個兩三輛,運氣不好,兩三天也不會有一輛。”

所有人臉上陰雲密布,康樺哭出了聲。

大家百爪撓心之際,老周拍了一下大腿,從迷彩服口袋裏掏出一個塑料袋,走出泉眼範圍。

張弛問:“你幹嗎?”

老周沿著公路往回走,大步流星,慢慢地開始一路小跑。

張弛喊:“你是要丟下我們嗎……呃,不會的,除非他想與狼共舞。”

老周不管不顧,隻是小跑,直到快消失在大家視野裏時才停下來,他蹲在路邊,路基下懸崖萬丈,懸崖底部早已塌方的土路失去了原本的軌跡,它斑駁的樣子預示著那裏更久無人煙。老周靜靜地坐在那裏,偏西的夕陽若有若無,仍然足夠給他滄桑的臉塗上金黃,灑下陰影。

老周打開塑料袋,裏麵裝的是十幾隻蔫蔫巴巴的辣椒,他把辣椒一個個鄭重地一字排開擺在石頭上,捧幾把黃土堆成小土包,又從迷彩服上衣口袋裏掏出煙盒,打開一看還有三根,磨磨蹭蹭掏出兩根,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後把最後一根也抽出來:“反正遲早要戒煙,就今天吧,戒煙從沒得抽開始。”

老周把煙一根根點燃插在小土包上:“我差點兒忘了來看你,你那點兒小心眼我知道,肯定生氣了。我給你賠不是,我帶了你最喜歡的朝天椒,吃一口鼻涕眼淚全冒出來了,糟老頭也能變精神小夥兒。以前我特不屑,你走了之後才發現它的妙處,就像我之前對你的男子漢氣概有質疑一樣,後來才知道你才是爺們兒,全運輸大隊無人能及。昆侖山上刻著你的名字,雄渾有力,永遠也不會消失。雖然你說走就走了,其實一茬茬的兵都走了,就你沒走,你的軍旅生涯比將軍都長,和昆侖哨一樣堅挺。哨所裏還有你送去的兵,叫徐開路,名字叫開路,不承想他是為火車開路,一開好多年,和你一樣執拗,說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替你去看看他,也帶上級派來的小分隊去看看他,你要是願意讓我去,就吱一聲,不願意,也別使勁留我,差不多得了。這一轉眼都十幾年了,我快幹不動了,等走完這一趟,也該回家陪陪娃了。提到娃,當年你要是沒走,你的娃應該比我的娃大不少。前年……前年我們去你老家了,嫂子……嫂子嫁到鄰村去了,我打聽過那戶人家,是老實巴交過日子的人。上次沒敢跟你說,想想還是說了吧,她過得好,也是你願意看到的……”

老周眼含熱淚,看著煙灰四處飄散,似乎在等著對方作答。

這時身後真的有“吱吱”的聲音傳過來。

老周“媽呀”一聲,以為老班長從土堆裏鑽出來了。扭頭看見王曦站在身後,肩上掛著中士銜,卻比中將眼神更威猛,一張嘴,帶著嚴峻的指示來的。

王曦說:“好有儀式感,但你忽略了一個程序,沒有請示報告。這荒山野嶺,不要單獨行動為好。”

老周說:“馬上就走。”

王曦說:“現在就得走。”

老周說:“我要是不呢?”

王曦說:“搞什麽封建迷信,跳大神能脫離險境的話我在這兒跳一天,什麽姿勢都可以。”

老周說:“滾蛋!”

老周整理著被風吹散的小土包。

王曦上前一腳踢飛了老周畢恭畢敬營造好的儀式擺設。

老周呼地站起來,貼近王曦說:“我讓你從我眼前消失!”

王曦說:“能得你,我代表的是總……”

老周一把掐住了王曦的脖子。

王曦說:“我代表……”

老周緊接著奮力揮出一拳,王曦的嘴唇馬上飆出血來,有些蒙,一臉不相信老周氣性這麽大,爆發得這麽快。

王曦吐了一口血沫子說:“我代……”

老周說:“管你代表誰,我知道我代表誰揍你。”

老周的話淹沒在風中,王曦大聲咒罵著,兩人廝打在一起。

大家遠遠看見兩人成了“土裏滾兒”,“呱唧呱唧”跑來,誰也不顧張弛在身後的忠告:“不能跑,不要命了!”

康樺如腳踩棉花,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啃泥,順手拽倒了前麵的陳鈺,一名隊員準備去扶她,腳下不穩,也來了個大馬趴,每個人都穿著大衣,臃腫肥碩,堆成一鍋燴後,混亂無章。

公路另一側,兩人也笨拙緊密地纏繞在一起,下九流的招數全用上了,哪還有什麽格鬥技巧和格鬥禮儀。嚴峻站在公路中央,左瞅瞅右看看,頭痛耳鳴加劇,呼吸越發急促,短暫的天旋地轉之後,出人意料的是他沒有咆哮,而是麵向昆侖哨的方向雙目緊閉,任憑風在呼嘯,滿地皆是淩亂,確實,從空中俯瞰,這裏的雞零狗碎,還不如螞蟻搬家壯觀,太過生氣其實是視野太窄。嚴峻這樣奉勸自己要冷靜。

兩組人馬不到兩分鍾便偃旗息鼓,一個個氣若遊絲、目光呆滯。

嚴峻說:“後浪們,接著鬧騰,剛剛不挺活躍嗎?多才多藝、精力充沛、性格鮮明、敢愛敢恨,這是你們的優勢,我說全了嗎?”

王曦鬆開了老周的大衣領子,一撮棉毛從手中滑落,老周從王曦身上翻下來,兩人坐在地上氣喘如牛,慚愧地看著向他們緩緩走來的嚴峻。

嚴峻指著老周的鼻子罵道:“多大的人了,你怎麽想的?”

老周說:“我接受處分。”

嚴峻說:“我不可能包庇你。即使是他不對,是我讓他來的,撇開戰友關係,他是來為你們服務的,有這種待客之道嗎?再說了,你一個人跑這兒來拜山神?”

有了幫手,王曦昂揚起來,從地上直起了腰身,居高臨下地瞪著老周。

老周說:“對,我拜的就是神,他是我們運輸大隊的神,是昆侖山的神,沒有他們這些神,你們有機會站在我麵前叫囂嗎?你們甚至都來不了納赤台,來不了昆侖山,沒有這些神,就沒有路,一條都沒有。”

王曦捂住已經腫脹的嘴唇說:“你看你看你看,腦袋是真壞了,還理直氣壯。”

嚴峻看見了被王曦踢得亂七八糟的辣椒和煙葉,狠狠地示意王曦閉嘴。

王曦嘀咕:“我是受害者。”

嚴峻一把推開王曦,徑直走向老周先前坐過的地方,動手試圖幫老周恢複原樣,一邊整理一邊說:“我知道這兒發生過什麽了。”

老周指著崖底若隱若現的鐵殼子說:“他還在那裏,他的車也還在那裏,我們想過要把他接回去,可是等執行完任務再回來的時候,卻怎麽也找不到他的遺體,我們都默契地認為他是不願意再走了,他太累了,要藏起來,守著這條天路,為來往的人指路,不讓我們再打擾他的夢想。你們以為他孤獨嗎?這沿途有數不清的戰友陪伴著他,偶爾還有狼群、駱駝和叫不上名的野花兒,你們如果懂這裏,就會知道這裏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放大十倍、百倍,和天一樣高遠,和地一樣遼闊。可是你們不懂這裏,繁華都市才是你們的歸宿,做夢都是那密密麻麻但記不清任何一個麵孔的聲色犬馬之所吧,如果允許,別動不動以慰問和服務的名義來這兒了,拍下一堆圖片視頻,回去上色、加濾鏡後發個朋友圈,高興上幾小時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從來沒想過,真心願意給你們點讚的人看不到你們的朋友圈。這次也一樣,你們不會記得多久的,但我記得!我一年要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五十多趟,每當我覺得生活簡直糟透了的時候,班長都會告訴我,糟糕才是常態,不糟糕怎麽知道一個人的快樂值、價值感、幸福度可以這麽高。一根辣椒就能提起神、爽上天,就能三天三夜不睡覺,去開不願意開的車,見不願意見的人,幹不願意幹的事。”

張弛在扯老周的袖子,老周甩開他的手,抹掉一把把豆大的淚珠說:“你們以為隻要來就有意義嗎?那隻是對你們有意義吧,你們走後他們會翻來覆去地激動,他們甚至能說出每個細節,包括你們身上和這荒山迥異的味道。”

嚴峻怔怔地聽著,大衣領子上的毛一根根飄舞著,躍動在他的墨鏡上,他摘下墨鏡,摘下迷彩帽麵向懸崖肅立,像一位音樂指揮家,不知是太過投入還是用力,嘴角輕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