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郎得哀訊·李旦會婉兒(3)

第五章 三郎得哀訊·李旦會婉兒(3)

婉兒沒言語,那秋水般的麵目還是一向慣有的平淡。她頃身前探,默默放下了提著的食盒,打開蓋子逐一取出裏邊的酒菜、碗筷。羅袖款然夾著一縷沉仄的暗香,如此利落幹練的嫻熟動作。

這樣平靜從容的氣勢,分明淡泊平和,分明有一種無聲的壓迫與執拗,隻錯覺是在挑釁些什麽。

很快使得李旦這心緒有些欲罷不能,隻覺麵門一衝,心口有什麽東西驟然落定,他抬手收了明黃廣袖、後自嘲樣的將手負在了身後去。

婉兒不知自己怎麽惹到了這位沉默寡言的帝王,但心中亦有些許不明所以的淡淡情緒。

這時他淡笑了兩聲,複沉目對婉兒正色:“太平和三郎,他們都還好吧?”

此時的李旦被月華銀波烘托的有些淒美、有些頹廢,又因他這分明與所處境地太過不合的一席明黃色龍袍,故而隻消他隨口的一句言語、一個眼神,都會令眼前這時常前來探望、默默安慰、開解他的冷然女子不期然就觸動、柔軟下了一顆本以為已經成為死灰樣的心。

燭火微光暗動,掩映的婉兒抬了下纖長的睫毛,她丹唇一點:“三郎這孩子給自己取了個小名兒叫‘阿瞞’,倒是霸氣且有些少年的狂妄……不過,因為武後把他們遺忘在了感業寺裏,所以三郎、以及公主,他們都很好。”一抬眼眸。

因為遺忘,所以很好。是悲涼嗎?該絕望的……還是悲哀的慶幸?

更漏裏的細沙篩篩作響,合著穿堂的風勢而有若一唱一和。氛圍靜謐又悵惘。

李旦毫不奇怪婉兒會連隆基取小名一事,都知道的這樣清楚。因為他明白,婉兒就是武後的眼睛,而留意李唐宗室的一舉一動,是武後從不或缺的日常。

有須臾的沉默,但氣氛漸漸變得生了融洽的暖意。李旦換了一種不解的真誠語氣,眉宇稍皺,側過麵眸微微抬頭,又問婉兒:“這些年來,為什麽你敢來陪伴我、探望我?”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對她說這樣一句話,但內心裏頓然就貯藏了一團滾燙的火,可又因了所處情境的幻似絕境,那些不能有的綿綿情愫總也變得更加寥寥,“這是母親的旨義,還是你自己的意願?”輕下聲息,他又問。

婉兒定了一下,滿室燭光在這蕭索秋夜索命般鬼魅的厲風的穿堂灌溉之下,被打的有一頃搖晃。汀唇上下一個細微的碰觸,貝齒半露:“兩者有什麽不同麽?”麵目那一抹淡漠的顏色是恒久都不會消減。她微一停頓,頷首凝眸將神光落在李旦眉目間,“是天後的意思也好,是我自己的意思也好,我不是都來到你這裏了麽。”這口吻不帶著情態,平淡無波,有一種不合年景的蒼老成熟。

一時又是一連串的沉默。殿宇裏隻能聽到婉兒擺弄碗筷時,這瓷器之間輕微的撞擊聲。

李旦不知自己今晚是著了什麽魔,或許是因太寂寞,或許是因氛圍太沉仄。心念一個猝不及防的就湧了起來,沒有任何征兆,旦一把抓住了婉兒纖細的琉璃腕子,猛地把她扯到自己懷裏,俯身便要吻下。

這一時胸腔其裏恍若有一團團滾燙的流火燒灼蕩漾,彈指一下就揉碎了那經久以來麵上維係的淡漠、與這俱好似已經無喜無怒無嗔無狂的麻木的軀殼!

“陛下自重!”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裏,婉兒奮力一掙脫,曇然便離了這個孽障般突忽、猛烈且局促的懷抱。

旦在這陡然揚起的尖利一嗓子中恢複了理智,鬆開這懷抱,頷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但胸腔之間仍有不能立刻平複下去的一通起伏。

須臾停頓,婉兒抬手很從容的理了下自己略亂的儒裙衣褶,就此輕輕起身,沒有再看李旦一眼,收拾了食盒便轉身悄然離開。

門軸坦緩而從容的一聲轉動。那蕭蕭的悶音氤氳於耳。之後這寥落的殿堂內室重又歸於一痕更深沉的寥落。

光影明暗裏,李旦木木的獨坐於和風而動的輕紗簾幕之後,腦海之中好似貯藏萬情千念,又好似一片放空、什麽都不曾有。

空,這無邊無際的空被遺落在帝王潭水般探不到底的一雙瞳眸裏,貯藏著風雪也隱匿著狂熱,卻在最後到底全都化為了這一個寥寥的“空”!

空幽的自嘲,寂寞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