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來批閱奏章

第二日一早。

朝陽的晨曦徐徐灑滿東方神殿,然而墨幽青卻並不感覺到如何的溫暖。

因為少昌離淵在眾神麵前公然點了她的名:“雲浮神君的奏章批改不合規。”

一股寒氣嗖嗖地冒上墨幽青背脊,她俯首帖耳地接受教訓,“請帝君指點。”

少昌離淵目不斜視,一眼也未看向她,“凡神君所批閱之奏章,皆須先批注意見,後簽上自己名字。神君在後,本君在前。不然若有紕漏之處,本君如何尋根究底地問責?”

墨幽青想起自己批閱的那堆奏章,皆是短短兩字以內的批注——“已閱”,“已讀”,“準奏”,“不批”,“駁回”,“留觀”,“再議”……

若非如此,根本批不完那堆龐然小山。

她原本以為帝君日理萬機,對於此等細節不會在意。未曾想他果然將她所轉閱的批件都詳看了一遍,禦下甚嚴所言非虛,頓時慚愧的細汗在額頭上沁了一層,“帝君說的是,小神定然悔改。”

看來除了小星君不好當,正常神君也難為啊。

罷了,隻要帝君不再動那擄掠的心思,她辛苦些也是值得的。

墨幽青回到自己府上,星塵已經又抱了新的一堆奏章來,“下界要到乞巧節了,這一日求姻緣的祈願會較往常多些。”

於是對情愛一知半解的墨幽青,便在那堆積如山的奏章中遍覽了可歌可泣的愛恨情仇。

互為世仇的修仙大家公子與小姐在曆練中萍水相遇,彼此之間都隱瞞了自己的顯赫出身。雙方在曆經艱險之中培養出了感情,約定生死契闊不離不棄。直到男方欲上門提親時,方才發現自己愛人居然是仇家之後。

在家仇血恨之下,兩人不得不按捺思念,垂淚分別。然而很快迎來了家族火拚,兩人皆有血親傷亡,在存亡危機下一肩負起了氏族的重擔,最後在圓滿不已的相愛相殺中捅死了對方。

臨死之前,兩人向上天請願,希望來生能做一對天長地久的比翼鴛鴦。

書房中的眾神便一邊閱覽著祈願,一邊發出了沉重而滿足的歎息來。

墨幽青也歎息道:“駁回。”

於是神使曲生提筆寫道:“兩人的愛情悲劇雖有家仇血恨孽緣的攪擾,但主要由雙方性格而致,缺乏相互包容的基礎。就此各自轉世投生,將彼此放過。”

再有一少女的祈禱——

“我本天煞孤星之命格,生來克父克母克兄弟姐妹。十五歲時遭遇妖魔荼毒村莊,所有親朋好友命喪於斯,雞犬不留。末路中為雪山之巔尊主收留,視我為入室弟子。春去秋來十載已過,我傾心於師尊已久,奈何師尊一心向道數次回絕。”

“妖魔肆虐,師尊挺身而出,受到暗算重病在身,眼見時日無多,希望我繼承遺誌斬妖除魔。然天下與師尊在我心中孰重?我欲悖逆倫常,與師尊結為夫妻。師尊怒而自刎,徒留我傷春悲秋。我向上天祈願,天上地下,惟願再尋師尊長魂。”

當下神使神女們都捧起了心,“虐啊……”

墨幽青撫了撫胸口,“留觀。”

曲生寫道:“師徒二人各有誌向,不應強求對方為自己改變。雙方之間需要跨越的障礙太多,一切交給時間,靜待隨緣。”

又有一祈願奏章曰:“吾為一帝王,追隨天道多年,已近絕情寡欲的天人之境,從未心神意動。弱水三千,一瓢皆無。近日見雲浮一女,心生憐愛之意,愛人雖為妾,吾王未有妻。請奏雲浮界之神,願以妻後之位娶之,乾坤定奏,萬年為期。”

在一眾死去活來的虐戀中終於出現了一個溫暖的故事,眾神都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萬年為期?”她這雲浮界之神也不過才活了百年,“我有這樣長的權限嗎?”

“神君,天長地久……”星塵在一旁笑道,“乃是下界一種美好的祈願。”

“原來如此,”墨幽青心有戚戚地點點頭,“準奏。”

曲生寫道:“用情至深,上蒼感念,緣分夙定,萬年好合。”

墨幽青看完了批注意見,曲生的這文筆不愧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她滿意地一一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叭——叭——”星塵手起章落,流暢地在奏章上蓋下了雲浮神君的寶印。

在處理了堆積如山的祈願奏章後,星塵便拖著那堆小山去往了少昌離淵的東方神殿。

不過兩盞茶的時間,星塵回來複命,“神君,帝君看了您的批閱情況,覺得略有長進,請您過去一敘。”

“他已經看完了?”墨幽青驚訝。

這怎麽可能?!

“是的,帝君曆經三千世,有三千神識分身,在看奏折時一心千用,已然看完了。”

這不就是作弊嗎?

其他神君最多隻得十來個神侍一起幫著看,帝君倒好,請了三千個人來幫忙,還反過來指責其他神君效率低下。

墨幽青再見少昌離淵時,他的臉色仍是淡淡的,渾然想象不出來這張臉上,幾天之前還曾有過嗜血獵殺般的眼神。

一眾奏章漂浮在半空中,少昌離淵眼簾微闔,霎時間越過千百世態。

墨幽青不知何時開口才是好時機,便束手站在一旁,呐呐地道:“見過帝君。”

少昌離淵頭也不抬,“來了?”

“不知……帝君有何指教?”從少昌離淵的表情上看不出來未來動向,墨幽青的心中七上八下起來。

莫非是自己批閱的奏章出了什麽問題?

少昌離淵用一支毛筆飽蘸了濃墨,半抬起手臂,“今日本君喚你前來,是為了同你一起見證這曆史的一刻。”

“什麽曆史的一刻?”

墨幽青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最近幾天無非處理的是雲浮界一些風花雪月的情感孽債,又哪裏有什麽驚天大案?

隻見少昌離淵望著桌上那份奏章沉吟半晌,終於下筆,姿態飄若驚龍宛若遊鴻,墨水淋漓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那“少昌離淵”的“淵”字最後一豎落下之時,整個名字都發出了美輪美奐的金光來。

墨幽青兩隻手舉到半空,遲疑著是否要為少昌離淵鼓掌。

帝君特意召她前來,是因為缺乏觀眾喝彩嗎?

少昌離淵擱筆,又端詳了半晌。

“蓋印。”

身邊的執筆神官上前來,沉沉的一聲“咚——”將帝印蓋上,那帝印一抬起,亮閃閃的金光更是刺得墨幽青睜不開眼。

“好了,除了小墨神君,都退下吧。”少昌離淵將衣袖一揮,那奏章便漂浮在空中,擴大了無數倍,光華流溢,每一個字都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形成了牢不可破的箴言。

墨幽青抬起頭來看那文字,隻覺得很有幾分眼熟——“吾為一帝王,追隨天道多年,已近絕情寡欲的天人之境,從未心神意動。弱水三千,一瓢皆無。近日見雲浮一女,心生憐愛之意,愛人雖為妾,吾帝未有妻。請奏雲浮界之神,願以妻後之位娶之,誓無二誌,乾坤定奏,萬年為期。”

落款“少昌離淵”、“墨幽青”。

加蓋寶印“東方神帝”、“雲浮神君”。

“這有何不妥?”墨幽青望向少昌離淵。

少昌離淵指向那名字,“這是你簽的姓名嗎?”

“是啊。”

少昌離淵的手指微微挪開,“這是你的神印嗎?”

“也是啊。”

“唔,”少昌離淵滿意地點點頭,“那就沒什麽不妥了。”

墨幽青在仔細端詳之後,發現竟有幾個關鍵字被自己漏掉了,即在奏章的最上方,有三個不大不小的字。

請、婚、書。

她的臉色霎時間雪白。

回想起當時為了提高效率,自己一口氣連簽了七八份,疊瓦片也似的奏章蓋奏章,皆掩住了開頭。

“少昌離淵,你……”激動之下墨幽青竟喊出了他的全名,指向他的手顫抖不止,“你竟然把請婚書混在奏章之中?!”

“怎麽能叫混?”少昌離淵溫雅一笑,“這哪裏又不是祈願奏章?”

墨幽青冒著眼睛被刺瞎的風險,定定地看那金光閃爍的婚書,“帝王”,“雲浮一女”,“萬年為期”,字字句句邏輯嚴明,誠實守信,童叟無欺。

奏章內容她親自審過,批閱意見公開討論過,他二人親筆提名,加蓋寶印,絕無水分。

她後退幾步,倏忽身形暴起,向那婚書衝去,就算冒著背信棄義的風險,也想試試撕毀婚書的可能性。

即將觸碰到那金光閃爍卷軸的一瞬間,光芒大盛將她反彈。

墨幽青落在地上,還後退了幾步。被莫名的力量還擊,她胸膛上下起伏,這究竟是何物?

竟然威力如此霸道。

“我一方神帝的婚書,又豈是你這小小神君想撕就撕的?”少昌離淵坐下來,不急不慢地呷了一口茶,“心魔大誓,莫說是你,就算是本君也不能毀約。萬年為期,哪怕是隻剩一片殘魂,也要將誓言履行到底。”

“那……”墨幽青的眼中漸漸盈起了淚水,“若想另結新歡怎麽辦?”

“無甚問題,”少昌離淵破天荒的沒有怒發衝冠,反倒和藹一笑,“在一萬年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