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隻小兔兒

殺聲震天,各色人潮湧動,一身著玄衣的女子正在往山上全力奔跑著。

扶光宗的山上設有護山大陣的禁製,非本門弟子不得禦劍飛行。再神通廣大的外派修士們來到此地,也隻能下了飛行工具用上兩隻腳來行走。

玄衣女子步速甚疾,間或兼夾跳躍,竟與眾人拉了好長一截距離出來。

那女子一扭頭,所有圍追她的修士們俱是一震。

“嗬,這爐鼎……”

太陰玄兔的人形是十七八歲的少女模樣,原本的膚色略帶一點黑,因為玄衣的襯托,反倒也黑得不突兀。雖不是絕世美人,但與以白為美的女修們比起來,別有一番風情在裏麵。

她那臉上的神情像孩童般懵懂,給人以又純又欲的錯覺。仿佛別人說什麽她都會聽,什麽命令都會照做。

“哪怕是讓她在床幃間乖乖服侍,也會是千依百順的樣子吧……”

這般不堪的念頭掠過,修士們竟感覺到喉頭一滾熱血沸騰,種種齷齪私欲隨之湧上心頭,紛紛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嚐之而後快。

見到扶光宗主玉長離帶著一眾弟子出現在離她不遠的山頂,玄衣女子停住了腳步,抬頭去望他。

一個修士趁著她頓身的這一瞬間,一個餓虎撲羊便衝了上前。

玄衣女子有所感應,回身去蹬他。

一躍之下,太陰玄兔的兩條腿已輕輕地蹲在他的胸膛。

在雙方接觸的一刹那看起來,太陰玄兔並未使出多大的力。

然而當她彈跳起來時,巨大的後坐力卻將那身先士卒的修士蹬得狠狠地摔進土中。

刹那之間開膛破腹,五髒六腑都被擠壓得四下亂迸,猶如下了一場血雨。

修士隻來得及發出了一聲慘叫:“啊,救……”

“命”字還沒出口,就已沒了氣息。

縱然青年才俊如玉長離也吃了一驚。

這兔兒的彈跳力竟如此之強。

看似呆萌可愛,實則異常凶殘。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太陰玄兔雖從女兔化成了女人,作戰的對象從男兔變成了男人,但這凶殘的性格卻一如既往,當然受她一腳之力的敵人境遇也同樣淒慘。

修士的同門在一刹那的失神之後,大吼一聲:“你這妖女,快快拿命來!”

“叮呤咣啷——”

一陣刀兵亂響過後,太陰玄兔已被一片寒光閃閃的兵器團團包圍。那些修士們報仇心切,也不顧東道主還在一旁看戲,隻想速戰速決,以報仇為名義拿下絕世爐鼎。

玉長離正欲開口止戰。

隻聽“梆梆——”的敲擊悶響,眾修士感覺眼前一花,一枚重物從眼前一晃而過,手中的兵器被那重物一撞,虎口酸麻,立刻脫手而出。

原來太陰玄兔將自己的「兵器」在手上掄將起來。

雲浮大陸的女修兵器多種多樣,以劍為多,別出心裁者也有之,或用花、用蝶、用綾綃,戰鬥時兵器配體態,飄飄若仙華美不可方物。

大家定睛看清太陰玄兔的身形,卻一時都啞然了,那棍狀物頭大體小——這是什麽兵器?

竟像是個棒槌!

看著太陰玄兔小小的身軀舉著一根巨碩無比的棒槌,掄得虎虎生風大殺四方,逼得一眾修仙人士束手無策,當真是氣勢雄壯威武,女人中的男人,比男人更男人。

此情此景讓玉長離突然想起一句詩——“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

他驀的忍不住笑出聲來:“哈……”

這片領地的主人都已經湊到了跟前發了聲,再繼續用強下去顯然不妥。於是眾人隻能先將各自的思緒暫時壓下去,紛紛強顏歡笑,向年輕的扶光宗主行禮。

“我們追逐太陰玄兔至此,不意打攪了玉宗主的安寧,實在是禮數不周、慚愧之至。”

玉城離微笑不語。

要真是慚愧之至,又怎會一直圍追堵截,不肯停手?

又有人想要以柔情攻陷天陰爐鼎,柔聲勸道:“太陰玄兔,如若你肯做本宗主的雙修道侶,定然能享受闔門上下的供奉與榮光……”

聞言,一直未曾開口的太陰玄兔卻鬱鬱不樂地道:“你們長得這般醜,竟要做我道侶?”

一想及此,她頓覺原本前途無量的人生了無指望,對來世上走這一遭感到徹底的心灰意冷。

眾人皆吃了一驚。

太陰玄兔原來……會說話?!

在此之前,太陰玄兔從未口吐人語,修士們一直都以為她是個不通人言的啞巴,卻不知道是她一直沒有遇見想讓她說話的人。

太陰玄兔指著站在一旁看戲的玉長離,“起碼也要長成他這樣,我才肯做他的爐鼎。”

扶光宗的弟子一聽,這番話是對師祖的大不敬,然而他們心中卻不由生出洋洋自得之意。想不到這太陰玄兔雖是妖身化形,卻有著眼高於頂的超正常人類審美水平。

玉長離想到幼時與太陰玄兔的一飯之緣,再想想她若一直流**在外,恐怕攪擾得雲浮大陸永無寧日。

作為一位致力於拯救天下蒼生的轉世神君,他覺得在這種時候有必要犧牲小我,成就大我,將各位修士從水深火熱的痛苦之中解脫出來——

“爐鼎就不必了,我願收留你。”

此言一出,等於千裏迢迢的追蹤被蹲守在此地的玉長離撿了漏,周遭修士自然大為不滿。

“玉宗主莫不是想後來居上,橫刀奪愛,強行獨占這天陰爐鼎?”

玉長離:“自然不是……”

那些修士哪裏肯聽他辯解,頓時嘈雜的聲浪便湧了過來。

“狡辯!”

“矢誌拯救蒼生的玉宗主也不過是衣冠禽獸……”

“都為了天陰爐鼎而來,裝什麽清純?”

於是玉長離便緩緩接口道:“好罷,即便我是……諸位又能有什麽辦法?”

在眾人張口結舌之際,他向太陰玄兔一招手,“小兔兒,你過來。”

“我怎麽知道你便是玉長離?”修仙人士以幻術維持容貌並非難事,要是其他人假扮成玉長離來騙她怎麽辦?

這兔兒看起來呆萌,其實全然不蠢,玉長離不禁失笑,“那你要我如何證明?”

太陰玄兔定定地看著他,“你讓我咬一口。”

她曾經在血月之下,借著神之血肉化出人形,那味道她永生記得,絕不會忘,自然更造不得假。

玉長離端莊的麵容一滯,“你如今化出人形,便是同為我族人類,不可再同類相食……”

“你就說肯不肯讓我吃吧?”

太陰玄兔彼時初出茅廬,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心裏有什麽說什麽,絕不隱瞞半點。

周圍的修士們早已忍不住那沸熱的思緒。

肯的!

怎麽不肯讓她吃?!

若是落到他們手中,定讓她小嘴天天都含著人肉,絕無可能有休息之日。

玉長離一個閃身間,已經瞬移到太陰玄兔的麵前,她還來不及躲避,便見玉長離舉起手指在她的嘴唇上拂過。

待眾人回神,玉長離已悄然退身回原位。

就衝這兔起鶻落的一瞬間,他近了誰都不能近身的太陰玄兔,可見就算硬碰硬,其他人也毫無半分勝算。

他事先刺破的手指上有血珠,塗抹在她的嘴唇上,為她樸素的小臉平添了一抹豔色。太陰玄兔伸出舌頭舔過唇畔,熟悉的血腥氣流溢在唇齒之間。

“嗯,果然是你。”

她猛地向前一躍。

玉長離眼前一黑,身上突然沉甸欲墜。

太陰玄兔竟如小時候的那隻黑兔一般,兩隻手扶住他的肩膀,兩隻腿盤住他的腰……掛在了他的身上。

玉長離身軀一僵,身後弟子抽氣聲此起彼伏。

“如今你重了,大了,已不是那隻小黑兔了,”玉長離將她從自己身上拉扯下來,“不要隨便掛在別人身上,也不要隨便被別人揣在懷中。”

太陰玄兔應了一聲,那茫然的神態也不知道她究竟聽進去了幾許,“哦。”

太陰玄兔有這般招風引浪的體質,若是作為剛入門的弟子,少不得要受到許多高輩分弟子的騷擾。

然而這兔兒如此凶殘,誰騷擾她,她就反殺誰,如此扶光宗不多日就要被她殺成光禿宗,他這扶光宗主屆時也成為了光杆司令。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須得抬高她的輩分和地位才行。罷了,他二人幼時同出於般若寺,雖然她當時還是隻兔兒,但生拉硬扯也勉強算是同門……

吧。

玉長離麵向各弟子和隨從,清潤的聲音在扶光山周遭激**——

“從今日起,太陰玄兔便是我玉長離的師妹,扶光宗的師叔祖,門人一言一行,不得對師叔祖有半分放肆之處。”

師叔祖?

在場的弟子們都驚了。

各位修士們也驚了。

其他門派捫心自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給予太陰玄兔這般高規格的待遇。兩相一比,立刻敗下陣來。

無怪乎太陰玄兔千裏迢迢特地上門對玉長離毛遂自薦,順心如意地給自己找了一個拳頭夠硬的靠山,在天下修士麵前洗白成了扶光宗師叔祖。

以後誰要再對太陰玄兔妄動邪心,便是與整個扶光宗公然和玉長離作對。

他們都大意了,這太陰玄兔著實狡猾啊!

眾位修士恨恨地看著陰險狡詐又凶狠殘暴的太陰玄兔泰然若素地收了自己的巨型棒槌,如入無人之境般跟隨在玉長離的身邊走遠了。

玉長離越看越覺得太陰玄兔手中的這根棒槌有些眼熟,上麵仿佛還刻得有“澄淨”二字。

玉長離,字澄淨,“澄淨”既是他的字,又是他當年在般若寺修行時的法號。

“師妹,你這武器是?”

“這個嗎?”太陰玄兔舉起手來,“你當年敲木魚的棒槌,人走了就落下了。”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能語人言?”

“一早便聽得懂,”太陰玄兔看起來略有幾分憂傷,“兔子沒有人類發聲喉舌,隻會咕咕咕,說不出來。”

玉長離回想起在般若寺修禪宗的那二十年,自己與青燈古佛相伴之時,木魚聲聲入耳,佛語誦念不息。小黑兔常常趴伏於佛前聽經,從來都是一副埋首學業、與忙於繁衍大計的旁兔格格不入的模樣。

風吹花落,一人一兔一坐一伏,歲月靜默如畫,在氤氳纏繞的檀香薄霧中終日相伴。

那些歲月裏他觀察著她,不知黑兔身中藏著人類的靈魂。

她也觀察著他,不知他何時會離開般若寺步入滾滾紅塵。

未曾想一心向佛的小黑兔竟得了機緣化為人身。他手中那日日敲擊木魚的棒槌,如今竟也成了她的法器。

看來因緣夙定,早已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