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軌道交通

承載著上百車輛與數百人員的027升降台正沿著螺旋軌道向上攀升,待穿過穹頂、也就是中樞閘口時,雨幕驟然止住,本就極寬大的豎井隧道變得愈發廣闊,約有數十座不同規格的升降台在圍繞著綽號“玻璃球”的平台調度站行動。

懸於豎井的調度站確如玻璃球中的小工藝品,它依靠著兩條勾連豎井的鏈條上下滑動,那白灰色的鏈條在幽暗基色的空曠中很是亮眼。

這兩條格外輕薄的鏈條來自於舊時代的太空電梯工程,是超納米技術的遺澤之一。沈如鬆聽說過在上個世紀,那個人類的黃金年代裏,位於赤道上的蘇拉威西基站,就有一座由億萬座超納米鏈條建成的太空電梯,能讓普通人在數萬公裏之高的近地軌道中,俯瞰這顆蔚藍色的星球。

時移世易了啊。

本是靜止的鏈條忽然間滾動起來,幾乎是瞬間,調度站就降到了沈如鬆頭頂,不待他仰首看個仔細,027升降台卻是猛地一抖,差點叫他打了個踉蹌,密集的卡榫鎖閉聲與扭矩啟動聲轟轟回響,刺耳地令人牙關發酸。

“怎麽回事?”人們納悶道。

發生了什麽倒也無須廣播通報,僅憑肉眼,人們便直白地看到在螺旋軌道的交匯點,一座體型要比027號升降台大上起碼三四倍的升降台不受控製地歪斜出去,在人們的驚呼聲中,一連撕扯崩斷了幾十根保護索,好歹在傾覆的危險角度前戛然止住,叫人氣噎在胸口裏不敢出也不敢進。

這口氣很快呼了出來。

軌道安全機製瞬間生效,先是應急卡榫抗住了這座重逾萬噸的原料平台,然後交匯點軌道整個地緩緩旋轉起來,帶動著平台臨時翻正,冗餘保險機製伴彈出新的保護索牢牢拴住了平台。

調度廣播當即高鳴起來:“注意,注意,甲叁區域內所有2級軌道工,請立刻前往9號原料平台報到,重複一遍……”

很快,密布於軌道兩側的維修快速通道鑽出了大量身著橘紅色的防靜電服,背負電焊氣瓶的軌道工人們。

在這裏,單側軌道便有標準雙車道同樣的寬度。工人身穿特製磁力鞋,踩在鐵軌上,極快地滑行。

他們先是爬上027升降台,取出升降台邊緣工具箱中的滑索輪,扣住並行於電力管線的鋼纜,越過因一段軌道翻轉脫離而形成的隔斷處,迅速趕到了9號原料平台上。

一待落下,工人們以小組形式出發,重點檢查表層電機和離心滾輪,以及專供原料平台通行的重型軌道並線裝置。很快,致使平台無法轉向的問題找到了。

超載,被超載壓爆的承重輪。

這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地下城的能源短缺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每個原料平台若是不多超載40%~70%,那麽從原料傳送井傾瀉而來的煤炭將無法被高效分配,換言之,地下城的次要電廠將難以獲取充足的煤炭。而僅靠龍安水電站發電,也就堪堪應付織女、觀日兩區的基本工業生產,其他城區會失去生活用電,但即便冒著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便是大事的風險去超載,電力缺口依然在持續擴大……

當然,就算不超載,地下城的軌道交通係統也滿負荷使用了近三十年,而它的壽命和地下城一樣悠長,大大小小的毛病永遠存在,好在有冗餘保險機製在,壓壞幾截軌道震爆幾個並線軸和承重輪著實算不得什麽太大的“事故”。

第二批維修工吊運了過去,這全是配備了工程外骨骼的基地工兵。

他們破拆開了被壓垮的並線軸所卡死的平台負重輪,鑽到軌道下安放好千斤頂,與另一組負責高空作業的工兵合力將重逾萬噸的平台扶正至安全角度。架軌機把全新的鋼軌運來,等候良久的焊工開始作業,一時間,軌道節點火花飛濺,熔金銷鐵。

交通故障對於地下城軍民來說司空見慣,上地表總要打好提前量。碰上這種事,無線電裏自然又是通知原地休息。

沈如鬆盤腿坐下,防毒麵具剛戴上不久就摘下了來,他正要繼續翻開日記本補些沿途見聞,卻是有人拍了他一記,悶聲喊道:

“嘿,鬆子,別寫了,聊會兒。”

一個臉圓得能趕上烙餅那麽大的家夥在喊著沈如鬆。這小子嘴巴一動,臉龐的肉跟肉凍似的晃來晃去,弄得本來挺大挺有神的眼睛都給擠進縫裏去了。

但沈如鬆頭都不想抬,猜都不用猜高克明會找他幹什麽,果然,一開口就差不了。

“哎,鬆子,回個聲嘛,你寫信給你妹了不?”

一隻爪子擱在了日記本上,高克明說話間,眼睛裏冒著的神光,叫沈如鬆感覺衣服都被他扒了個透,得虧和這家夥自小認識,才不擔心這孫子會半夜摸上他的床。

“沒。”沈如鬆幹脆利落回答道,然後把高克明那大到得用加一碼防毒麵具的大腦殼給扳正,溫聲道:“別妨礙我寫東西。”

高克明討好地敬上支煙,看沈如鬆沒拿,就自顧自點上,吐了個煙圈說道:

“別啊,替哥們的幸福著想嘛,這事對你和你妹也沒壞處啊。”

沈如鬆瞥了眼旁邊打手勢矜持地說悄悄話的女士官生們,心說高大頭,你的幸福和我有半張配給票的關係。

他麵無表情道:“高大頭,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追人家張海月?她哪個基地,咱們分哪個基地?一個青霓,一個延齊,還正好東西對半分,寄封信都跨了兩軍區了,你擱這兒扯哪門子淡呢?”

高克明聞言臉色頓時黯淡下去,手肘架著膝頭,煙是抽的飛快,說道:“你是知道我的……本來海月就不多搭理我,等到隔得遠了,就更沒話說了,我是想,要是請你妹小眉幫著她弟補習功課,多少還能湊合一點……草,我這人,算是沒救了。”

高克明說到沮喪處,卻是扇起自己耳光來,罵道:“叫你不死心,叫你不死心……”

沈如鬆見發小這副頹靡樣子,心中戚戚,換誰乍看心愛姑娘終將遠去,都免不得做一番垂死掙紮,不然怎麽會亂打主意。

沈如鬆收起日記本,伸手輕拍著高克明肩頭,說道:“明年統一考試,小眉要考龍山大學醫學部,元旦我回家帶她去旱冰場她都不去,她的性子你不清楚?認準了九節火車都拉不回,我這個當哥的都勸不了了,哎,我倒是想起來……”

“你姐不是去那個……那個輻射疾病研究中心了嗎?她總得帶學生吧,隨便使喚個人教個毛孩子或者幹脆秀給張海月看,那不更頂用?”沈如鬆轉了轉眼珠,出主意道。

高克明聽完翻了個白眼,指了指自己的腦殼,說道:“研究所管的嚴還經常出差,她在哪兒我都不曉得,就算在所裏,也忙著寫她的論文,天天忙死了,哪有空管我這點屁事。”

“我這點事麻煩我姐實在怪不好意思的,本來我姐就覺得我蠢,再這麽弄,我估計我在我姐眼裏就徹底成弱智了。”

“那你小子有臉來麻煩我親妹子?”

“嗨,起碼你妹又不把她高大哥當蠢蛋看。”

“你知道我把你當弱智看的。”

“草你丫的!”

高克明挖了挖鼻孔,擤著鼻涕,見沈如鬆警惕模樣,隻好訕訕地把一手清水鼻涕抹地上,說道:“忒不給爺麵子了,我去找老三說到說到,說不定他家有個聰明妹子願意替大哥排憂解難。”

沈如鬆當即嘲諷道:“去啊,你倒是去啊,看老三不先把你錘死了給他那個沒出世的妹子鋪路。”

“靠,真不給活路了。”高克明哭天搶地道。

“滾。”沈如鬆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手拍膝蓋跳了起來,舒展下筋骨,認真道:

“去,把老三找來,聊點正事。”

提到正事,高克明不由得收起嬉笑,無奈“嗯”了聲起身便走。

沈如鬆看著工業大燈把高克明走遠的身影愈拉愈長,那些暫且堆放於027號升降台的鋼軌被切割成零件,順著鋼纜飛過高克明的頭頂。

沈如鬆揮手驅散了煙味,發呆片刻,自衣服內兜裏摸出張裹在塑料套的照片,蒼白的臉龐上浮起紅意,他微揚著嘴角,撫平開塑料套的褶皺,注視著這張全家福。

全家福裏居中坐著的婦人自然是沈如鬆的母親,孫采蘭,她右手邊則是才到沈如鬆肩頭高的沈眉虎,紮著馬尾辮、臉蛋圓嘟嘟的校服少女,仔細看去,她鼻梁到鸛骨間布著很是喜慶的雀斑,她那雙杏眼,和左手邊一身軍裝的沈如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非要說差異,那必然是少女的眼裏,滿是靈氣。

沈如鬆咬著嘴唇,仰起頭,盯著漆黑裏透出幾絲光亮的穹頂,他緩緩收好了全家福,努力不去想,全家福上缺掉的父親。

他把手伸進風衣,摸著藏在內衣兜裏的一塊老式機械表,這是父親留給他的幾件遺物裏,他唯一舍得帶出地表的那件。

沈如鬆低頭,看著自己胸口,輕輕說道:“爸,兒子今天上地表了,不會給您老丟臉的。”

高音喇叭炸出好一陣電流聲,才把沈如鬆喚回了魂兒。伴著喇叭,一隊胸前腰間掛滿了扳手、鑽頭、焊條的焊工們擠進士官生群裏,叫著新兵崽子們趕緊讓個路,好讓他們早點找到藏有零配件的暗倉。

見焊工氣勢洶洶地衝他這兒跑來,沈如鬆下意識地就要起身挪個地,不料先有人掰過他肩頭,拽著他的背包往後使勁拖了好幾步,下一秒,某個筋肉發達的焊工掀起了道滿是金屬屑的狂風,一路橫衝直撞過來。“啊哈”了聲,找到了沈如鬆旁邊的平台暗格,奮力啟開,攏住嘴大吼一聲,工人們得了信,一窩蜂擁來,拉起輸送帶,抱著零件箱便跳了上去。

“媽的,會不會看人啊!”額頭擰成深刻的十字紋,老三邵鋼還一手抓著沈如鬆的背包帶,朝上了滑索的工人們怒罵道。

“狗崽子,你再說一遍!”焊工哪有不暴脾氣的,當即回罵道。

“老子說,滾你丫的去修軌道!”

“兔崽子再說一遍!”

“滾你丫的!”

沈如鬆唯恐邵鋼罵的得勁真跳上去幹一架,趕緊與高克明摟著他坐下,勸道:“不值當不值當,和修軌道的爭啥爭,淡定淡定。”

“上個地表碰個堵路,真是不吉利……”邵鋼氣沒消,接過沈如鬆遞來的水果糖,大嚼兩口咽下去才算罷休。

沈如鬆也剝開顆糖放嘴裏抿著,廉價的甜味在口腔彌漫著,指頭搓著掌心,淺淺地深呼吸一口,說道:

“話都帶過去了?東邊基地的同學都通知到了?他們怎麽回的?”

除了基建兵這樣穿軍裝的工人外,不論是義務兵還是士官生、軍校生,隻要不是直接分去邊境野戰軍的,其他都是分到配屬於各個地表基地的二線、三線部隊。這些部隊都算是守備軍,或多或少帶有建設性質,長期駐紮在固定的基地,久而久之,一說哪個基地,就知道有哪些部隊。

三人蹲著一塊抽煙吃糖,邵鋼素來煙抽地又急又快,嗆了嗓子,嘶聲道:“咳咳……說……咳……都帶到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