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留發不留頭,聊城三賢
六月十八日,聊城。
清軍大營內,火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多鐸又困頓又暴躁,仿佛一頭餓久了的豺狼。
原以為領兵南下,能立下不世之功,一開始倒也順利,臨清等地紛紛望風而降,偏偏在小小的聊城遇到了大麻煩。
將近一個月了,大軍就這樣止步不前。加上地主鄉紳們和各地官員帶來的降兵,一共十五萬人馬,竟然奈何不了一座毫不起眼的城池。
恥辱啊,傳出去不得被笑掉大牙!
尤其是阿濟格那個家夥,他一直跟多爾袞兩兄弟明爭暗鬥。如今阿濟格帶兵打到了西安城下,正得意著呢,要是聽說多鐸攻不下聊城,豈不是幸災樂禍看笑話?
“拿本王的神膏和煙槍來!”多鐸倒在一個躺椅裏,無精打采嗬欠連連。
一個侍衛拿來“神膏”和煙槍,多鐸迫不及待搶在手裏。神膏所剩不多了,他弄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放在煙槍裏炙烤,開始吞雲吐霧,舒服得嘴裏哼哼唧唧。
孔有德皺眉道:“不知王爺何時開始抽鴉片煙的,要節製……”
“你說什麽?”多鐸斜了孔有德一眼。
孔有德聲音小了些:“啟稟王爺,所謂的神膏其實就是鴉片,我們漢人用它來入藥治病,卻不曾見誰拿來當煙抽。王爺,這是誰教你的?”
“陳洪範,他說是崇禎送給我朝的禮物。”
孔有德和耿仲明互望了一眼,兩人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王爺,我祖上有人當過郎中,故而我聽說鴉片性猛,是藥三分毒,少抽為妙。”孔有德繼續勸道。
多鐸火冒三丈,道:“本王想幹嘛就幹嘛,要你來囉嗦?你也說啦,鴉片是一種藥物,吃藥能有什麽大礙?有這種閑工夫,不如想一想怎麽攻下聊城!”
耿仲明急忙道:“王爺息怒,我倒想起個計策來。咱們一麵派人去招降守城的閻應元,讓他放鬆警惕,一麵暗中挖掘地道……”
多鐸大概是鴉片煙抽多了,暴躁得很,揮著手道:“挖掘地道得要多少時間,本王一天也不想耽擱了,我還想著盡快打到南京城去呢!來人,把那些不願意剃發的人帶到城下去,一個一個砍了,讓聊城人看一看跟我大清作對的下場。”
耿仲明張口要說話,卻被孔有德暗中製止了。
不多時,上千個衣衫襤褸的老百姓被捆綁成一串一串的,驅趕到了聊城北門前一片開闊地帶。上百個劊子手懷抱大刀,**胸膛惡狠狠站在後麵。
這一幕驚動了守城的士兵,早有人報給了閻應元三人。三人匆匆來到北門城牆上,陳明遇問道:“韃子又想搞什麽鬼把戲?”
“耐心看吧。”馮厚敦道。
而後一大群人簇擁著多鐸來了,多鐸朝一個傳令兵點頭示意。傳令兵便騎著馬往前跑出百米,扯著大嗓門開喊:
“大清攝政王有令,天下之人皆要剃發易服,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
話音落地,那些劊子手手起刀落,一個個人頭滾落在地。血霧噴薄,天地為之變色。
城牆上的士兵們看得咬牙切齒,閻應元一拳砸在牆上,怒道:“狗韃子,欺人太甚,辱我華夏!”
那個清軍傳令兵又喊道:“爾等聊城人冥頑不化,至今不肯剃發,還據守城池不降,罪加一等!豫親王有言在先,爾等今日投降了,剃了發可免去死罪,倘若不降,城破後屠殺三日,雞犬不留!”
“可惡!”閻應元取過一張弓來,嗖的射出一箭,罵道,“寧受炮轟,絕不投降!”
羽箭擦著傳令兵的耳朵飛了出去,傳令兵嚇得趴在馬背上,一溜煙跑了。
多鐸怒不可遏,吼道:“不惜一切代價,今天必須拿下聊城!博洛,你來打頭陣!”
博洛乃是努爾哈赤之孫,自恃勇猛,穿著三層甲,背插雙刀,手執雙刀,親登雲梯,跨上城垛,執刀亂砍。
城上守軍用棺木抵擋,以槍刺其身,竟不能入。
閻應元喊道:“刺他的臉。”
於是眾人紛紛刺其麵,一個士兵持鐵鉤鐮,用力鉤斷其喉管,另一個士兵割下他的頭,提溜在手裏大喊大叫。
城上守軍士氣大振,多鐸見博洛被殺,更是七竅生煙,瘋了一般道:“屠城,屠城!”
清軍真的瘋了,全軍盡出,猛攻猛打。上千人的督戰隊騎著高頭大馬往來奔跑,但凡有人要退,或者稍稍膽怯了些,立時殺了。
陳明遇一臉凝重道:“這麽多天以來,在滿城男女老少的支持下,用盡了一切辦法,才擋住清兵一次又一次的攻勢。如今城中糧草已盡,壯丁傷亡過半,民房拆了幾百間,咱們縱然有心殺敵,也無力回天了。”
馮厚敦也沉痛道:“看今天韃子的架勢,誌在必得,聊城隻怕守不住了。”
“二位害怕了嗎?”閻應元問道。
“死又有何懼,我隻是覺得辜負了聖上的重托!”陳明遇情緒激動。
閻應元慘淡一笑,道:“是啊,你我三人本是江陰藉藉無名之輩,如果不是聖上皇恩浩**,這輩子能有什麽作為呢?皇上隆恩,一輩子報答不盡!正因為如此,咱們能多守一天,便是報答聖恩一天,多守一刻,便是報答聖恩一刻。至於結果如何,難以逆料,但求問心無愧!”
“對,但求問心無愧!”陳明遇和馮厚敦情緒高昂起來。
就在此時,北門被攻破了,清兵蜂擁而進。
“我帶人去阻截入城的清兵!”馮厚敦道,招呼著士兵們要走。
“且慢!”閻應元拉住馮厚敦的手,深情道,“咱們三人相處日久,情投意合。今日同赴黃泉,當浮一大白。拿酒來!”
一個士兵抱來一壇酒,閻應元率先灌了一口,陳明遇和馮厚敦也各自喝了一大口。
繼而相視大笑,酒水浸濕了胸前衣襟,卻覺得胸懷大開,豪氣幹雲。
閻應元手指蘸了酒水,在城牆上寫下絕命聯:“三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死義,留大明三百裏江山。”
陳明遇擊節讚歎:“好詩,道盡了我胸中意氣!”
“生前豪飲大明烈酒,死後亦為大明鬼雄,快哉,快哉哪!”馮厚敦朗聲大笑,帶著兵奔向北門。
一刻鍾之後,馮厚敦戰死在北門前。臨死之際,他死死抱住一個敵人的腦袋,咬住敵人的耳朵不放,最後是被砍斷手臂才將兩人分開。
“該我了!閆兄,我在閻羅殿裏等著你,到時候咱們一起向閻王爺控訴滿清韃子的罪行。閻王爺要是沒個表示,咱們便砸了閻羅殿。我去也!”陳明遇拱手作別。
陳明遇死了,他死時雙手拄刀,屹立不倒,宛如一座豐碑。
閻應元帶著剩下的士兵們與清兵巷戰,他隻有一個念頭,臨死前多殺一個韃子便多賺一個。等自己氣力用盡,找個地方自殺,絕不能被韃子生擒。
鏖戰了半個時辰,輾轉了幾條巷子,漸漸來到東城門外,前方有一個波光閃爍的池塘。
天色要黑了,身邊隻剩下了三個兵卒。閻應元知道自己也該走了,朝著士兵們鞠了一躬,道:“咱們盡力了,此心無愧。你們走吧,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一個士兵道:“閆先生,你呢?”
閻應元笑而不答,突然指著一側道:“你們看,誰來了?”
等三個士兵扭頭看過去,閻應元拔腿奔向池塘。到了池塘邊,舉刀在胸口刺進去,而後縱身一躍,跳進了水中,很快沉沒下去。
“閆先生!”三個士兵聽聞動靜回過頭來,明白了怎麽回事,頓時淚如雨下。
三人跪下去磕了頭,站起來沉默良久。其中一人道:“我們還能逃往何處呢?即使投降韃子僥幸不被殺了,你們願意剃發易服嗎?”
“不願意,老子生是漢人,死是漢鬼!”一人道。
“好,不如追隨閆先生而去吧!”
三人同時拔出腰刀,往脖子上一抹,縱聲大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