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一章希臘女神

一家普通的中餐廳裏,高卓正在等飯菜上桌,店裏人還很少,因為還有近一個小時才到午飯時間。

窗外的天空陰陰沉沉的,十萬噸重的烏雲在醞釀著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高卓痛恨下雨天,總是伴隨著悶熱、粘稠與不安的感覺,也痛恨這個夏天,將這種糟糕的感覺一點一點烘焙,烘出滿鼻子滿口的泥土腥氣和血腥味。

手機在桌子上嗡嗡地震動了很久,高卓都沒有去理會。他已經很久沒有去公司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他已經記不清楚了。他的手機、短信、微信、郵箱等等,凡是能聯係到他的方式,都被轟炸爆了。

身為公司高管,這樣是大忌,但高卓不想去處理工作,甚至都不想接一通電話,或者回複一個消息。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非做不可的事。

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什錦炒飯和一碗清湯一起被端了上來,高卓一連吃了幾大口炒飯,有點噎,然後端起湯灌了一口,終於把食物順進胃裏,一瞬間的飽腹感讓高卓感到稍微輕鬆了些。

一個西裝革履,佩戴的手表和胸章都是奢侈品的中年男人,在一家普通的館子裏大口吃著炒飯,這一幕終究是有些違和。這個夏天之前,高卓對於吃很講究,也從不會吃得這麽急躁,就是這個夏天,改變了太多,甚至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習慣。

轉眼,盤子空了,一粒米都沒有剩下,特別響應牆上“光盤行動”的宣傳海報。高卓看著空盤子走神了。

店裏的電視機正在播關於一宗凶殺案的新聞,新聞裏貼出的遇害女孩的照片雖然被打了碼,隻能看到短直的頭發別在耳後,但還是能看得出是一個亭亭玉立,青春洋溢的女孩。

高卓的眼睛通紅,盯著電視機,眼神逐漸失焦。女孩遇害時穿著牛油果綠T恤,和白色的背帶短褲。這套衣服是高卓送給女兒高以雲的生日禮物,純正的牛油果綠的T恤並不太好找,他曾經為了這件T恤跑了很多店。

警方立案偵查了一個多月了,凶手很狡猾,遲遲未落網。但是痛失愛女的高卓等不及了,他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那個凶手。如果法律允許,他一定要手刃那個禽獸。

所以,他三天前下定決心,靠自己找到凶手,讓他受到法律的製裁。

高卓越發激動,他的額頭上的青筋暴起,於是轉過頭去看著窗外,默默背向正在播的新聞。

此時,一個手臂上有人像紋身的紅發男子從窗外經過,雖然高卓沒有看清楚紋的是什麽,但是足夠他騰地站起來,椅子倒在地上,發出巨大響聲。

這可能是唯一的線索——凶手右手手臂上紋有希臘女神,但是由於凶手沒有露出過完整的右臂,所以線索殘缺,並不確定具體是哪個神。

萬分之一的可能高卓也不會放過,他衝了出去,剛跑幾步撞到一右側的食客的胳膊,胳膊受到外力移動,打翻了一盤菜,菜汁濺了食客一胸口。

“抱歉抱歉……”

高卓道完歉,想要繼續追,忽然被食客攔住了。

“一句抱歉就打算跑了?看你穿的人模狗樣兒的,歲數也不小了,還這麽莽撞,大叔,你撞到我了。”

“真的很抱歉,我……”高卓一直看著窗外,可是人已經不見了,“真的不好意思,我賠我賠……”高卓說著拿出錢包,從錢包裏抽出兩張紙幣放在桌子上,“這頓飯我請,好不好?讓我出去,我真的有急事。”

食客見高卓這麽豪爽而且穿著與談吐不凡,應該是個有錢的主,而且臉上寫滿了焦急,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急著去辦,於是指著自己的衣服敲詐道:“看見了嗎?濺一身油點子,還怎麽穿?”

高卓又從錢包裏抽出二百,“勞您自己去買一件,我真的趕時間。”

“我這可是名牌,你覺得二百夠嗎?”食客指著T恤上的logo。

“您覺得多少錢夠?”

“起碼得一千。”

“一千?”

“對,一千。”

“一盤土豆絲,一件T恤,一千?”

“對,一千,撞到我,打翻菜濺了我一身,毀了老子吃飯的心情,你覺得一千塊錢貴嗎?”

“我沒那麽多現金。”

“來,掃碼。”

高卓掃了碼趕緊衝出菜館,順著剛才那個紋身男人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然後高卓跑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了。

他一一看向每一個路口,正前方、左邊、右邊,這每一個方向都有可能是嫌疑人的選擇,而他一個人,無法同時選擇三條路。

頭頂暴曬的太陽,川流不息的人流和汽車鳴笛的嘈雜讓高卓感到恍惚,他隻能猜一個方向了。此時,正好綠燈,高卓直接過了馬路,朝著正前方追了過去。

三分鍾,高卓又跑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後背全濕透了。高卓知道,就算第一個路口猜中了那個紋身男人是直行,那麽第二個十字路口猜中的可能性太低太低了。這樣盲目追下去是徒勞的。

高卓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異常刺眼,他轉身向著一家便利店走去,邊走邊遺憾,就這麽放棄了嗎?

那種感覺很無力,就像孤零零漂浮在茫茫的海麵上很久很久,早已喪失了救援希望,忽然看到了一個漂浮的東西,用盡最後的力氣遊過去發現隻是一根手臂粗的樹枝,根本無濟於事。

高卓拿了一瓶水去結賬,還沒走到收銀台便擰開蓋子猛灌進喉嚨,一口氣喝了半瓶多。結賬的時候健身卡從錢包裏掉了出來,那是他前一段時間辦的,因為他覺得自己才四十多歲,身體素質下降的速度超出了預期,就像剛才,才跑了幾分鍾,就已經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了。

憑這樣的身體,就算是真的找到凶手,也抓不到。所以高卓辦了健身卡,買了私教課,每天去兩個小時。但是他已經連續至少五天沒有去過了。他總是想著,萬一就是那兩個小時錯過了凶手呢。

就算是概率隻有千萬分之一,也決不允許這千萬分之一發生。

他決定,把去健身房的時間改成夜跑。

從便利店出來,高卓打算再尋一些散落在城市角落的紋身店碰碰運氣,抬起頭看到對麵咖啡店落地窗的位置坐著一個男人,正是那個手臂上紋有希臘女神的男人。

高卓急匆匆橫穿馬路,到咖啡店門口的時候正好一個拿著咖啡,低頭玩手機的年輕女孩出來,跟高卓撞到一起,咖啡衝出杯子,幾乎全部落在高卓身上。咖啡染滿西裝,就像一幅潑墨山水。

梳著高馬尾的女孩邊拿紙巾邊道歉,高卓連說了幾次“我沒事”。

“是我走路玩手機,大叔,如果您需要我陪衣服的話,我會賠給您。”女孩拿出紙巾遞給高卓。

“不用,也是我太急了,如果你不需要我賠咖啡的話,就讓我進去。”高卓隨便擦了擦身上。

女孩讓開門口的路,“不好意思。”

高卓進到店裏,坐在紋身男人背後的椅子上。女孩也回到店裏,重新買了兩杯拿鐵,走到高卓所在的位置,放了一杯在他麵前。高卓點頭表示謝意,女孩離開的時候又多看了一眼這個奇怪的大叔。

很快,咖啡店進來一個光頭男人,坐在了紋身男人的對麵。高卓坐直,後背緊緊貼著椅背,想努力聽清楚他們每一句對話。可是,他們說的卻是方言,高卓大概能明白他們在計劃一件很隱秘的大事,似乎需要很多人一起完成。

突然,兩人男人站起身來離開了,高卓拿起麵前的拿鐵,跟了上去。

出了咖啡廳,走過三個路口,兩個男人鑽進一條巷子,高卓靠在巷子口,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盯兩眼,直到他們消失在一扇刷滿綠色油漆的鐵門裏高卓才快步跟了上去。鐵門緊閉著,一旁掛著一塊寫著“繁星酒吧”的鐵牌子,已然鏽跡斑斑,搖搖欲墜。

看來這是這一家酒吧的後門,這裏除了這扇門沒有第二個路口,顯然從這扇門進去是不可取的,高卓準備繞到正門,看看有沒有什麽機會。就在他剛轉身的時候,鐵門再次打開,一隻強有力的手揪住他的後領,一個用力,就把他拖了進去。

砰!

鐵門關閉,震得“繁星酒吧”的鐵牌子搖搖晃晃。

外麵很亮,可是裏麵卻無比黑暗,高卓整個人陷入黑暗之中,他覺得有些窒息,眨了眨眼,想要看清楚周圍的環境。突然,一盞刺眼的燈打在他的臉上。高卓下意識的緊閉著雙眼,並用胳膊擋住白光,盡量去適應。

“為什麽跟著我們?”一個人開口問道。聲音沉悶粗狂,像是有什麽東西砸在鐵門上。

高卓努力地睜開眼睛,正是那個光頭男人發問。一旁的紋身男把台燈移走,接著把酒吧的頂燈打開,整間屋子明亮起來。

“這家夥跟了我一路。”紋身男對光頭男補充說。

“所以,在咖啡廳你坐在我們身後,聽到我們談了些什麽?”光頭男探著脖子抬著眼睛直勾勾盯著高卓問道。那種感覺就像一隻鬣狗盯上了獵物,同時嘴邊流著粘稠的口水。

高卓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確實沒有聽清楚,但是說實話他們就會相信嗎?很顯然他們認定他聽到了。說沒有聽到,更像是一種狡辯,而在雙方實力懸殊的時候,弱的那一方沒有資格狡辯。

“所以,你是為誰工作的?”紋身男問道。

高卓仍舊沒有說話,他打量著兩個人和周圍的環境,這家酒吧裝修老舊,酒櫃上都是廉價的酒,經營狀況應該不是很理想。

光頭男按住高卓的頭,又重複問道:“你老板是誰?”

“是誤會。”

“誤會?”

“你告訴我是什麽誤會?”紋身男聲音忽然高昂,先是不太開心。

“誤會就是,我跟著這位小兄弟,不是想偷聽你們的談話,我隻是想弄清楚。”高卓看向紋身男,“我隻想弄清楚你胳膊上的紋身。”

“紋身?”他們被高卓弄得一頭霧水,跟了這麽久竟然隻是為了看清楚他胳膊上的紋身?太離譜了,太假了,盡管這就是高卓的真實目的,但在他們看來,高卓在耍他們。

把他們當傻子一樣戲耍!

紋身男開始搜高卓的身,除了錢包、手機等沒有任何具有殺傷力的武器。打開錢包,裏麵有幾百塊和一些零錢,再就是幾張銀行卡,紋身男從裏麵抽出高卓的身份證,瞄了一眼,又拿出一張名片。

“AU黑色金屬製造公司總經理高卓……”紋身男滿是疑惑的語氣念道。

光頭男拿過名片確認了一下紋身男所念無誤,轉頭問高卓:“是你嗎?”

“是我。”

“黑色金屬是什麽?”

“黑色金屬主要指鐵及其合金,如鋼、生鐵、鐵合金、鑄鐵等,我們公司是做鐵合金的,一種可以煉鋼時用的脫氧劑。”

兩人聽著就頭大,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老子不管你的身份是真是假,也不管你的老板究竟是誰,今天你時運不濟。”說完光頭男給了紋身男一個眼神,紋身男走到吧台裏,再次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根棒球棍。

“你們要做什麽?喂,要幹什麽?”高卓有點慌,因為這兩個人看起來完全就是電影中那種典型的犯罪分子,什麽事情都有可能做出來。

紋身男已經走到了高卓麵前,拿著棒球棍在他臉前揮舞著,“斷你一條腿,讓他老板知道知道我們的意思。”

高卓知道自己怎麽也解釋不清楚了,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這條腿今天算是斷定了。他深吸一口氣,衝著紋身男說道:“好,可以斷我的腿,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有屁快放。”

“斷完,給我看一眼你胳膊上的紋身。”

“有病吧你。”

“對,我有病。”高卓的心病已經無藥可醫,除非能抓到殺害女兒的凶手。

“老盧,他真有病。”紋身男看向光頭。

“而且病得不輕。”光頭說完拿過紋身男手裏的棒球棍,掄起來朝著高卓右腿的膝蓋打了過去。

砰一聲悶響,緊接著是一個清脆的聲音,像是有人把芹菜掰斷了,高卓知道,那是他的骨頭斷了,疼痛瞬間傳遞到他的大腦,高卓倒地,抱著右腿嘶吼著滿地打滾。

紋身男把錢包扔到地上,“好了,你可以走了,走不了就爬出去然後打個車。”

高卓仍舊躺在地上,他倒吸著涼氣說道:“紋身,給我看你的紋身。”

紋身男無奈,把短袖挽了上去,露出完整的紋身。高卓緊皺著眉頭,眼睛裏出了血絲還有無盡失望,因為紋的並不是某一個希臘女神,而是一個現代長發女人。

“我的女人漂亮嗎?”紋身男饒有興致地問高卓。

“漂亮。”高卓道。

“滾蛋。回去告訴你老板,如果想從中插一杠子的話,你的腿就是他的下場。”紋身男道。

高卓艱難的扶著一旁的椅子站起來,等他走到後門門口的時候,身上已經是第三波冷汗了。

出了後巷高卓艱難的打了一輛車,直奔醫院。

膝蓋粉碎性骨折,醫生立即對高卓進行了手術,雖然手術很成功,但高卓這個年紀,恢複起來不是那麽容易,還不確定會不會有後遺症。

高卓要在醫院住很長一段時間了。他知道,無論在醫院住多久,都不會久到這個夏天過去。

高卓一個人搖著輪椅在醫院十樓的小花園散心的時候目睹一場好戲——一個暴躁病人的獨角戲。

高卓剛到小花園,忽然一陣聲音傳來,一個男人大喊道:“不用扶我!”高卓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護工被推倒在地,那個喊叫的男人雙眼纏著繃帶,抬著雙手,正在摸索著什麽。男人小心翼翼地挪著腳步,前麵是空地,他沒有碰到任何障礙,於是加快了腳步,可是剛邁出兩步,便跌進了池塘裏。

幸運的是池塘裏水很淺,護工上前準備拉他出來,但是失明的男人坐在池塘裏上臂拍打著水麵。水裏的紅色錦鯉驚慌的四散逃竄。

他抓住了周圍的荷葉,揪掉,扔到外麵,荷葉杆上的小刺紮得她很疼,可是,他卻像是沒有感覺一樣。

雖然荷葉打人並不疼,但是圍觀的人卻不想被牽連,他們看著男人一邊好奇,一邊朝著周圍躲了躲。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偏偏是我?”

男人絕望地坐在水中,聲音無助又暴躁。

接著,失明的男人抓起池塘底部的鵝卵石,到處丟,堅硬的鵝卵石有幾塊砸到了其他病人。護工沒辦法了,趕緊跑去找醫護人員。

高卓聽到旁邊有人小聲議論,“前兩天剛來的病人,據說因為一場火災雙目失明的。”

“多年輕的小夥子啊,忽然就看不見了,誰能接受得了啊?”

“是啊,可惜了。”

“但是拿石頭砸人就不對了,這裏是醫院,大家都是病人,都平等,他失明接受不了,別人截肢就能接受了?真是的……”

保安先來的,開始控製場麵。失明的男人被保安從水裏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但是仍舊奮力地掙脫著。就像一隻被狩獵者捕捉的鱷魚,做最後的掙紮。

地上留下了一灘水跡,斷斷續續地顯示出他們行動的軌跡。

高卓看著他們的背影離開了,他向來不喜歡吵鬧的場麵。

回到病房,關上門,世界重回安靜。高卓搖著輪椅來到窗前,能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下意識習慣的注意那些胳膊上有紋身的人,盡管這個距離,看清紋身根本不可能。

但是,此時他的眼神還是被重新點燃了,隻有在尋找的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是跳動的。

高卓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腿,打著厚厚的石膏,雖然追凶受製,但是他並沒有那麽擔憂,因為他還有機會,就像之前他曾經受過比這個更重的傷,踝關節、後腦、大動脈,甚至死過三次。

高卓再次抬起頭看向遠處的街道。隻要他還在這個夏天的循環裏,就還有機會,就一定會找到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