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期而遇

杭州城,惠興路,黃宅。

“老師,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喬老師快步上前,朝黃人望行了個學生禮。黃宅的布置一如黃人望的為人,簡樸平實,不帶半點花哨。

黃人望精神不錯,擺擺手道:“沒事沒事,就是請過去喝了杯茶,連話都沒問,呆了幾個鍾頭就送出來了,權當是去參觀了。”

喬老師義憤填膺:“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連您和馬先生也敢抓!抓你的是什麽人?憲兵隊還是警察?”馬敘倫大學問家、省教育廳副廳長,第一師範校長,省內教育界之翹楚。黃人望則是曾在北大、北師大、北京女子高師任教,來杭後擔任女中校長期間成為她的授業恩師,還奔走籌款挽救了瀕臨解散的惠興女中。幸好他們很快就出來了,要是等到天亮,定會有數千學生上街遊行為他們請願。

“是便衣。”黃人望坐下來,“這件事情過去就算了,不必再聲張。眼下時局混亂,你們,還有仍在讀書的學生們,都是國家的希望和未來,不要為了一點小事而衝動,搭上性命和前途。”

喬老師感激的點點頭:“老師,那你……”

黃人望抬了抬胳膊:“胳膊腿都在,剛才還多吃了一碗飯,胃口更好了。”

喬老師稍稍放心,又突然想起什麽:“老師在警察局有沒有看到別的犯人?”

黃人望一怔:“別的犯人?”

喬老師支支吾吾:“嗯,剛抓進來的,比如革……亂黨。”

黃人望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我跟老馬是單獨關押的,沒看到別的犯人。不過我倒是聽說,前幾天警察抓了個共產黨。”

喬老師一驚,神情就有了變化。

黃人望把變化看在眼裏,不動聲色道:“小喬啊,我發現你最近情緒不對,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沒,沒有。”喬老師連忙否認,“就是有幾個學生太貪玩,人挺聰明,偏偏不肯好好學習,很是頭疼。”

黃人望:“十六七歲的男孩子正是貪玩的時候,越聰明越坐不住,那些死讀書的,能有什麽出息?”

喬老師:“可是您不是教導我們要……”

黃人望:“育人因材施教,恰如治國因地製宜。譬如你班上那個老逃課的夏小健——”

喬老師一驚,老師居然連夏小健的名字都知道,難道因為他有個高官的爹?

黃人望:“據我所知,他母親去世的早,他父親事情又忙。這樣的孩子家境好,又沒人管,一不留神就會走上邪道。你這個當班主任的,不妨多關心關心她。每個男孩子心裏都渴望有個知心大姐姐。這孩子不笨,他覺得你值得信賴,讀書這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

喬老師:“您是建議我多去他家裏走動?”

黃人望在心底歎了口氣,他的這個女學生,人品樣貌才學都好,就是人情世故上始終慢一拍,隻好耐著性子開導:“夏小健隻是舉個例子,分寸你自己把握。我最近我要出趟遠門,好好照顧自己,凡事三思而後行,衝動,不可取。”

喬老師點點頭,正要告辭,黃人望又道:“我想起來了,帶頭抓我們的那個年輕人,他們叫他田長官。”

“田長官!”喬老師柳眉倒立,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張似笑非笑的浮浪麵龐來,又是這家夥!

身穿藏藍色軍服的田嬰齊跟守衛打過招呼,走出五省聯軍駐浙聯絡處大門。剛走出幾步,就聽有人喚道:“田長官。”循聲望去,竟是那天晚上被他放走的朱麗娜。朱麗娜外搭黑色皮坎肩,內穿繡花旗袍,踏著高跟鞋款款而來。

“朱小姐。”田嬰齊很有風度的欠了欠身。

朱麗娜眉眼含笑,上下打量他一番:“都說男人穿軍裝更帥,看到田長官,我是真的相信了。”

“朱小姐謬讚了。”田嬰齊走上兩步,與她並肩而立,稍稍曲臂。

朱麗娜很自然的挽住他的胳膊:“田長官真是貼心。”

田嬰齊:“薛老板還在憲兵隊,朱小姐大白天的出來,不怕被請去喝茶?”

朱麗娜:“有田長官在,我還怕什麽?我們女人呢,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個好的靠山。薛老板那樣的上海佬,隻懂風花雪月,真到關鍵時候,靠不住。”

田嬰齊:“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朱麗娜:“你要使壞,那晚上就使了,還用等我來找你?”

田嬰齊:“真正的壞人,是不會把壞字寫在腦門上的,他們一定表現得比好人還要好,特別的真誠,叫人一看就生出好感來。”

朱麗娜:“田長官是在說自己嗎?”

田嬰齊一愣,旋即笑道:“是嗎?想想還真是。很多人都把我當壞蛋。慚愧慚愧。海豐,還是知味觀?”

朱麗娜:“海豐那麽貴,不好意思讓田長官破費。”

田嬰齊:“那你付錢。”

朱麗娜一怔,笑得花枝亂顫:“對對對,誰約人,誰付錢。我懂,我懂。”

田嬰齊用上海腔道:“現在的女學生,成天嚷嚷著女子要覺醒,婦女要頂半邊天,真要出了什麽事,又說,啊呦我們婦道人家懂什麽,都是你們男人的事情啦……”又換回官話,“飯錢都不肯出的女人,是永遠不會覺醒的。”

朱麗娜笑得更歡了:“跟田長官聊天,走路都不吃力了。田長官有女朋友嗎?”

田嬰齊:“有過。”

朱麗娜眨眨眼:“有過,那就是現在沒有。為什麽分開的啊?”

田嬰齊:“嫌我小氣,連飯錢都舍不得,找更有錢的去了。”

朱麗娜:“那你可是得不償失。”

田嬰齊:“其實是因為我出門從不帶錢。”

朱麗娜吃驚地看著他。

田嬰齊用空著的左手拍拍胸口,擺出一臉驕橫:“我的身份,別人巴結還來不及,誰敢跟我要錢?”

朱麗娜:“那今天這頓飯我可得讓你出錢。”

田嬰齊:“為何?”

朱麗娜:“我要做第一個讓吃慣了霸王餐的田長官請吃飯的女人。”

海豐西餐社。

雅座前,有客對坐。西服革履,風度翩翩。

桌上整齊的擺放著全套西式餐具,咖啡、糕點,精致俱全。

陸爾慶放下刀叉,看向等在不遠處的服務生。服務生端著托盤過來,將兩隻高腳杯分別擺到他們麵前。每一隻高腳杯的冰水裏都漂著一顆乒乓球大小的白色冰淇淋。陸爾慶點頭謝過。服務生欠身退開。

陸爾慶推了推眼鏡:“省城也就海豐的西餐味道正宗點;一品香名字起的不好;聚豐園中餐西餐都賣,反倒什麽都做不好。不過跟紅房子、天鵝申閣、德大比起來,還是稍微差了點。”

孟少傑也放下餐具,擦了擦嘴道:“陸先生還真是見多識廣,省城裏頭說起潮流,沒人比得過陸先生。”

“客氣了,客氣了,”陸爾慶矜持地笑道,“省城畢竟不是上海,要去見世麵,還得去十裏洋場。孟公子約我出來,是不是有什麽生意要照顧我啊?”孟少傑是浙江守備司令的兒子,此前一直眼高於頂,所以他把姿態放得很低。對方不提正事,他也不提;現在飯吃完了,才點上一句,看看孟少傑到底打什麽譜。

孟少傑往皮質的高背椅上靠了靠:“上海好是好,三教九流也多,一不小心就會惹上麻煩,不如省城自在。”

“那是的。”陸爾慶隨意附和。

孟少傑往前一湊,突然道:“我記得那晚在夜來香,那個薛老板,是跟你一起去的吧?”

陸爾慶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薛老板居然是國民黨特派員,這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薛老板被抓走後,他一邊擔心,一邊回憶跟他交往的經過,除了生意和風月上的事情,並沒有涉及什麽敏感的政治問題。此後兩天,憲兵隊雖然沒來找他的麻煩,可薛老板仍像個定時炸彈,始終讓他放心不下——人在嚴刑拷打之下很有可能胡說八道、胡亂攀咬。

孟少傑提起這件事,陸爾慶立刻做好了破財消災的準備。不過他還是解釋道:“我呢,喜歡看電影,薛老板呢,是做電影的,美國已經有了有聲電影的技術,我們就經常探討一些從無聲電影到有聲電影對電影業影響的問題,還打算過段時間去美國考察,把有聲電影的技術帶回國內,投拍中國第一部有聲電影。”

孟少傑:“有聲音的電影,那還真是新鮮事。”

陸爾慶:“孟公子要是感興趣,可以一起參與,穩賺不賠。”

孟少傑笑了笑:“這個事情不急,還是先說說薛老板的事情。”

陸爾慶歎:“沒想到啊沒想到,憲兵隊可不是那麽容易出來的地方。”

孟少傑:“憲兵隊不比警察局。警察局呢,托個關係、走走門路,花錢打點下,總歸還是有機會的,至少能保住性命。憲兵隊就不一樣了,那些當兵的,可不跟你講什麽道理。聽說人一進去,先打一頓,打不死的再問話。”

陸爾慶麵露不忍。

孟少傑繼續道:“我聽到一個消息——憲兵隊內部來的——說是跟薛老板接觸過的人,統統都要請去喝茶。”

陸爾慶故意道:“哎呀,那那位唱歌的朱麗娜朱小姐,豈不是又危險了?朱小姐那麽漂亮的姑娘,進去了那還了得,孟公子一定要想想辦法。”

孟少傑嘴角抽抽兩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那晚之後朱麗娜就不知跑哪去了,他總不好去找田嬰齊那小子問她的下落。“朱小姐的事情我自會關照。憲兵隊可以查到陸先生跟薛老板關係不一般。”

“那可如何是好?”陸爾慶掏出手帕碰碰額角,裝出很緊張的樣子。

孟少傑:“我呢,跟憲兵隊的老何,也算說得上話。”

陸爾慶開門見山:“要多少錢?”

孟少傑:“不是錢的問題。警察喜歡罰款,憲兵隊呢,喜歡抓活人。涉及亂黨,錢不管用。”

陸爾慶:“孟公子一定有辦法的,我的身家性命,全靠孟公子了。”

孟少傑往後靠了靠,一臉篤定:“辦法呢,也不是沒有。”

陸爾慶:“不吝賜教,不吝賜教。”

孟少傑:“陸先生是本省商會的頭麵人物。聽說當年迎接‘南虎’先生為滬杭鐵路剪彩,就是陸先生一手操辦的。”

陸爾慶:“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孟少傑:“我這個人呢,很講義氣。誰幫我,我幫誰。”

陸爾慶:“孟公子請說。”

孟少傑湊近餐桌,壓低聲音:“發動全省紳商,聯名向孫大帥請願。”

陸爾慶吃了一驚:“所為何事?”

孟少傑低聲對他說了一番,言之鑿鑿道:“此事若成,我保證憲兵隊的人不來找你麻煩。”

陸爾慶權衡再三:“這件事,需要時間。”

孟少傑伸出三根手指:“給你三天。我要聽到響動。”

陸爾慶剛要說什麽,目光就落在從大門口進來的一男一女身上。

孟少傑看他神色:“怎麽,做不到?”

陸爾慶:“朱麗娜小姐來了。”

孟少傑一驚,順著陸爾慶的目光轉過身去,正好看到朱麗娜笑吟吟的挽著田嬰齊的胳膊走向另側後方的雅座,先前的自信篤定漸漸消失,隨之而來的憤怒、嫉妒,霍然起身走向兩人。

朱麗娜麵朝孟少傑走來的方向,故意湊近田嬰齊:“田長官,看來你有麻煩了。”

田嬰齊:“是你的麻煩吧!”

朱麗娜:“不看都能知道?”

田嬰齊:“氣急敗壞,腳步虛浮,毫不掩飾的怒氣,老遠就感覺到了。”

朱麗娜滿眼崇拜之情:“哇,田長官,你好厲害。”

田嬰齊:“不知道他是衝我來,還是衝你來。”

朱麗娜伸手按住他的手背,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真正的紳士,是不會讓女士受委屈的。”

田嬰齊笑了笑。

孟少傑手扶田嬰齊的椅背,眼睛卻盯著朱麗娜:“城裏的亂黨都抓完了?田副處居然有空帶朱小姐來海豐。”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姓薛的才進去幾天,就勾搭上了田嬰齊。

田嬰齊皺皺眉,副處這個稱呼實在是太別扭了。偏偏孟少傑還沒喊錯,他的職務就是五省聯軍駐浙聯絡處的……副處長;級別,少校。

朱麗娜仿佛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似笑非笑的看著田嬰齊。

田嬰齊仍是背對孟少傑,揶揄道:“海豐是約會的地方,我未婚,她未嫁,相約來此共進午餐,有何不妥?倒是孟公子,大白天的帶個男人出來,還是個半老男人,來這種地方約會,才真是奇怪。”

朱麗娜朝周圍看了一圈,果然如田嬰齊所言,除了孟少傑和陸爾豐,幾乎都是年輕男女,便忍不住笑道:“孟公子還真是特別。”

孟少傑強忍怒氣:“姓薛的還在牢裏!”

田嬰齊:“關我什麽事?人是何長奎抓的,他是你爹手下。”

朱麗娜抬手遮住嘴,眉眼彎彎難掩笑意。

孟少傑:“人是你帶憲兵隊去抓的,按說朱小姐也是嫌疑人,怎麽不見田副處把她送去憲兵隊啊?”

田嬰齊終於轉身,盯著孟少傑:“送去憲兵隊,你就不怕何長奎色膽包天?”

“他敢!”孟少傑喝道,驚動了不少客人,惹來數道鄙夷的目光。

田嬰齊一笑:“我是為孟公子著想,這才請朱小姐來此,吃吃飯,聊聊天,談談人生理想。沒想到會碰到孟公子和陸老板,省城真是太小了。孟公子過來,是要請我們吃飯嗎?”

朱麗娜眼中一亮,笑意更甚。

孟少傑抬手示意服務生過來:“這兩位的,記在我賬上。”

服務生點頭應下,退開。

孟少傑:“田副處今天抓國民黨,明天抓共產黨,聽說連馬廳長和黃校長都抓了。我就很好奇,田副處是在著急什麽,還是在害怕什麽?”

田嬰齊:“孟公子還沒有正式的職務吧?”

孟少傑有些尷尬,他雖是守備司令的公子,人人都給他幾分麵子,可深究起來,仍是一介白身。

田嬰齊指指自己的軍服:“孟公子是不知道身在公門的苦啊。我,背指標的。每個季度要是抓不到幾個亂黨分子,降級、處分、革職查辦。副處,不是那麽好當的。”

朱麗娜很配合地換上一副“小心肝好可憐”的表情。

孟少傑:“穿上這身衣服,就得擔上責任。”他轉向朱麗娜,“朱小姐,我送給你的花,扔了?”

朱麗娜眨眨眼,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那天晚上我嚇壞了,一個人跑到西湖邊,越想越傷心,就把花瓣一片一片的摘下來,放生了。”

“放生?”孟少傑有些懵。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朱麗娜吟道。

田嬰齊幹咳兩聲,麵色古怪。

孟少傑:“好好好,你倆一個背指標,一個去放生。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

“你也這麽覺得啊?”朱麗娜飛快地看了田嬰齊一眼,幾分欣喜,幾分羞澀。

孟少傑有種對牛彈琴的感覺,盯著田嬰齊:“田嬰齊,不要以為大帥不在,我爹不在,你就能在省城為所欲為。不要讓我抓到你的把柄,否則不會放過你!”說完,氣鼓鼓的走回自己那桌,喊服務生結賬。

田嬰齊一臉無辜的坐下:“對不起朱小姐,孟公子這一來,今天怕是沒機會請你吃飯了。”

朱麗娜渾不在意:“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不讓你破費一次,我是不會罷休的。田副處可不要小看女人的決心哦!”

田嬰齊滿臉無奈:“朱小姐能不能……不喊那個。”

“哪個?”朱麗娜明知故問。

田嬰齊:“副處……”

朱麗娜:“好吧,田副……”

田嬰齊作痛苦狀。

朱麗娜立刻改口:“是,田處。”

田嬰齊更痛苦了。

“那,嬰齊?”朱麗娜的語氣變得溫柔。

田嬰齊有些吃不消了。

朱麗娜眨眨眼:“那……小田,還是小齊?反正田就是齊,齊就是田。”

這下輪到田嬰齊吃驚了,這個朱麗娜,似乎也不是看起來那般膚淺。“朱小姐是有什麽消息要告訴我嗎?”田嬰齊突然把話題拉回來。

朱麗娜低聲道:“薛老板,是日本人的人。”

“哦?”田嬰齊有些意外。

朱麗娜小聲道:“你抓了薛老板,招惹了日本人。我是好心來提醒你。”

田嬰齊一笑,舉杯道:“朱小姐,剛才那幾句——”

“嗯?”朱麗娜跟著舉杯,眉角一挑。

“漏了。”田嬰齊提醒道。

“忘詞兒了。”朱麗娜伸手向前,輕輕一碰。

晶瑩的紅酒在杯中**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