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留你一命

杭州城,錢塘路,民宅二層。

老譚麵色凝重的看著喬老師:“對不起,小喬,讓你冒著風險趕來,我馬上就要離開省城。走之前,我必須交待給你最新的任務。”

喬老師從他的神情中感覺到了事態緊急,可究竟發生了什麽,會讓素來沉穩的老譚行色匆匆?況且前幾天兩人才在夜來香見麵,確定目標,而她也剛剛為目標走了第一步,難道說任務有變?“您要去哪裏?”她問。

老譚:“去上海。時間緊迫,你的任務也有變化,必須在最短時間內達成目標。”

喬老師霍然起身,正色道:“請上級領導指示!”

老譚點點頭:“你有這樣的態度和覺悟,我就能放心的走了。坐吧,下麵來說說新的任務。省城的局麵很複雜。我跟你提過的那個人,剛剛放走了國民黨的一個大人物。”

喬老師一驚,怎麽又是他?他放走國民黨的大人物,跟自己的任務又有什麽關係?

老譚:“此人表麵上是五省聯軍機要聯絡處的副處長,負責情報聯絡;實際上是孫傳芳留在省城的眼線,說白了就是專門盯著我們這些地下工作者的。眼下五省聯軍和北伐軍在江西勝負未分,孫傳芳剛剛奪回南昌,正在醞釀反擊。我們要搶在他發動反擊前有所行動。我們的重點上海,那裏形勢緊迫,革命力量嚴重不足,需要我趕去幫忙。國民黨的重點在杭州,所以派了大人物來聯絡,後來行蹤暴露被人盯梢,是此人掩護他離開。”

喬老師:“他為什麽要幫國民黨的人?”

老譚:“問得好。獨立思考、獨立分析局麵,是一個合格的地下工作者必須具備的能力。這個田嬰齊不簡單。先是在夜來香抓了一個國民黨,現在又放跑一個。說明他在試探。眼下的局勢,誰都不敢保證北伐軍一定會贏,五省聯軍一定會輸,大部分人都會兩頭下注,多留條後路。我們最低限度,不能讓他倒向國民黨。因為他的位子很重要,決不能讓他破壞我們在省城的行動。”

喬老師腦海中浮現出“殺人滅口”的場麵來。

就在這時,窗外哨聲大作,無數腳步聲從兩個方向急速靠近。

老譚起身走到窗前,撥開窗簾一角往外看去。

喬老師緊張起來:“怎麽了?”

老譚:“是警察,我們暴露了。”

喬老師麵上閃過一絲驚慌,旋即鎮定下來:“怎麽辦?”

“我掩護,你立刻從後門走!出去後千萬不要回頭,往西湖方向去,人越多越安全。”老譚說完,直接推門朝樓梯走去。

哨聲和腳步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有人布置任務的聲音。

喬老師追到樓梯旁問:“那任……事情怎麽辦?”

老譚扭頭瞪了她一眼,伸手朝後門方向一指。

喬老師沒時間去想他為何臨走了還不告訴自己新的任務是什麽,直接拉開後門閃進黑漆漆的樓道裏,跑向堆放雜物的後門。

老譚看他離開,又返身回到樓上,打開燈,裝模作樣的在窗口晃了晃。

街上來了大批警察。

剛剛還被說起的田嬰齊抬起頭,看著麵朝錢塘路一側星星點點的亮著燈的幾戶人家,對身邊的胖警察道:“人就在這裏,接下來就看老王你的了。抓到人,功勞歸你,我一分不要。”

胖警察是市局底下一個分局的局長,從前清就開始幹警察,是這一片的地頭蛇,聽了田嬰齊的話後先是一喜,旋即又道:“哎呀呀,我怎麽好搶老弟你的功勞。要不是老弟你提醒,我哪能撈到立功的機會。功勞一人一半,千萬不要推辭。”

田嬰齊笑了笑:“前門都是我們的人,不如先派人去把後門封了,還有一樓的窗戶也要盯緊。”

“對對對,有道理,前後門都要盯緊。”胖警察清了清嗓子,舉起手裏巨大的鐵皮筒子,大聲喊話,“裏麵的人聽好了,你們已經被包圍,趕緊繳械投降;負隅頑抗者,後果自負!”一嗓子就驚動了同一幢樓的住戶們。一盞接一盞電燈在黑漆漆的窗戶後麵亮起。

“亮了,亮了。”胖警察興奮的指著窗戶道,“這一片的小樓動通了電,每家都有電燈。”

田嬰齊抬起頭,正一戶一戶的數著,最後停在一扇後來才亮起的窗戶上:“把沒亮燈的,還有開始沒亮,後來亮的都記下來,派人去敲門。一個都不要放過。”

“是是是,一個都不放過!”胖警察擺擺手,指揮手下警察把整幢樓團團包圍,接著喊道,“裏麵的住戶不必驚慌,各自呆在家裏不要走動,隨意走動者,按亂黨論處!”

很快,一個年輕警察遞上冊子:“局長,這是沒有亮燈和後來亮燈的住戶門牌。”

胖警察接過掃了眼:“很好,按圖索驥,全都帶過來!”

警察們潮水般湧入大門。

田嬰齊對胖警察道:“老王你在這裏盯著,別出了岔子。我去後麵看看。”

胖警察拍拍胸脯,指揮若定。

田嬰齊悄悄轉到樓後邊,看到三個警察守在後門附近。三個警察看到他,連忙正敬禮。田嬰齊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徑自走到後門前。

“後門是鎖上的。”帶隊的警察知道他來頭不小,主動匯報。

田嬰齊蹲下來,看了看後門附近的地麵,又推了推後門,是從裏麵鎖上的。

“長官,沒發現有人從裏麵出來。”警察有點緊張,唯恐年輕人發現什麽而他們沒有提前找到。

田嬰齊點點頭:“很好,繼續守在這裏,進出都不許。”

“是!”警察如臨大敵。

田嬰齊轉過身,環顧四下,發現不遠處就是個向南的路口,過了路口就是東西向的長生路,往東是孝女路、弘道女學,往西直抵湖濱路。

“會從哪裏走呢?”田嬰齊沉吟片刻,抬腳邁向一個方向。

喬老師一路向西。

她不敢走得太快,唯恐被人看出是逃出來的;也不敢走得太慢,畢竟早一刻到湖濱就多一分安全。偶有黃包車從旁經過,她都會緊張一次,唯恐車座裏探出一枝黑洞洞的槍管來,火光一閃,把她這個還沒領到任務的地下黨員就地正法。

離西湖越近,行人越多。

喬老師不由加快腳步,隻要再走上一段,混進湖濱路上的人流裏,就能真正脫險。可就在這時,路邊突然衝過來個濃妝豔抹的女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酒氣撲麵而來。喬老師大驚,她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出什麽岔子,語氣中就帶了幾分怒氣:“你幹什麽!”邊說邊要掙脫。

豈料那女子根本不放手,還朝她大喊:“你為什麽要跟我搶男人?他愛的明明是我,明明是我!”此言一出,頓時引來不少路人圍觀。

喬老師又驚又怒:“放開我,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你不離開他,我就不放!”女子抓著她,轉身朝聚攏過來的路人喊道,“你們都看到了,這個女人跟我的男人,是包辦婚姻,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感情。可她偏偏抓著他不放,不讓他去追求自由和愛情。而我,一個為愛奮不顧身的女人,隻能每天在痛苦和酒精中沉淪。”

“你胡說什麽,再不放手我喊人了!”喬老師素來潔身自好,受不了被人潑髒水,更受不了被眾人指指點點,一時有些氣急敗壞。

“你喊啊,喊大聲點,讓大家都來評評理!”女子不依不饒,把她往路邊拖,“你看看你,前平後板,哪一點比得上我?”

喬老師為之氣結,這時才看清楚,這女子正是幾天前在夜來香獻唱、後來被田嬰齊帶走的八線小明星朱麗娜!“朱麗娜,你發什麽瘋!”喬老師記性好,直接喊出她的名字。

朱麗娜目光一顫,語氣中帶了幾分哭腔:“還說不認識我,明明知道我是誰,你到底要欺騙到什麽時候!”

喬老師:“朱麗娜,你再裝瘋賣傻,我就不客氣了!”話音剛落,就看見自己過來的方向站著一個人,西服筆挺、麵龐俊朗,嘴角似笑非笑,好整以暇地看著兩個女人拉拉扯扯。

順著她的目光,朱麗娜也看到了他,拉著喬老師就往他那跑:“親愛的,你來了!我逮到這個壞女人了,今晚我們就把事情說清楚。明天上午,你跟她離婚,下午,我們結婚!”

田嬰齊看著朱麗娜的表演,又看看局促無措的喬老師,十分配合道:“你們兩個,是我生命中的紅玫瑰和白玫瑰。”

“哇,好浪漫!”有路人女子驚呼。

“他好帥!”

田嬰齊走上幾步,盯著朱麗娜:“朱麗娜小姐,你喝了很多酒,現在不是在排戲。”

朱麗娜一手抓著喬老師,一手挽住他的胳膊,搖搖晃晃道:“不是嗎?可是我們兩個,喝了好多,好開心!”

田嬰齊將信將疑地看了喬老師一眼。

喬老師心裏“咯噔”一下,這朱麗娜什麽意思?

朱麗娜突然笑了起來,烈焰紅唇如鮮花綻放,盯著田嬰齊:“你是喜歡紅玫瑰,還是白玫瑰?”

田嬰齊推開她的手:“朱小姐,你喝多了,入戲了。”

“是嗎?喝多了嗎?入戲了嗎?”朱麗娜湊上來,作勢要親田嬰齊,又閃開去,忽地朝他一笑。

“這位小姐,”田嬰齊對喬老師道,“你朋友喝醉了,請你送她回去,務必送到家。”

喬老師一怔,忽然反應過來,這個登徒子,為何要給我創造機會?

豈料朱麗娜卻喊:“我不回去,我還要喝酒,還要唱歌,長夜漫漫,人生苦短!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田嬰齊看了喬老師一眼。

喬老師拉著朱麗娜就走。

圍觀者紛紛感慨:

“好厲害,能擺平兩個女人!”

“齊人之福啊!”

“有本事你也去!”

“我有你一個就夠了。”

……

待路人散去,田嬰齊突然追上幾步,喚道:“朱小姐。”

“嗯?”朱麗娜回頭。

喬老師嚇了一跳,不會反悔了吧?

田嬰齊:“朱小姐,薛老板還在憲兵隊,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晚上風大,出門多加件衣服。喝了酒容易中風。”說完還擺出個口眼歪斜一側手腳不便的姿勢。

“你才中風!”朱麗娜甩甩烏黑的大波浪,哪裏還有半點喝醉的樣子,昂首挺胸地拉著喬老師就走。

“還有。”田嬰齊又道。

“又怎麽了?”朱麗娜不耐煩道。

田嬰齊盯著喬老師:“今晚城裏抓亂黨,剛剛槍斃一個,二位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喬老師心底一緊,難道說老譚沒逃出來?

朱麗娜拉了她一把:“亂黨關我們什麽事?我們走!”

喬老師被她拽著離開,心亂如麻。

田嬰齊看著兩人離開,嘴角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轉身朝錢塘路走去。

清波門內,孟宅。

謝子長是來向孟少傑辭行的。

“什麽,你叔叔重傷?!”孟少傑大吃一驚。謝子長的叔叔謝鴻勳是聯軍第四師師長、孫大帥麾下的頭號猛將。兩軍對陣,堂堂師長居中指揮便可,如今謝鴻勳居然重傷,可見前線戰況之慘烈。

謝子長點點頭,麵帶憂色:“北伐軍攻勢凶猛,叔叔中了埋伏,又親自斷後,被桂軍流彈擊中,現在正在去上海的船上,性命垂危。我必須立刻趕過去。”

就在這時,岡村武正推門而入,大聲道:“田嬰齊又動手了!”

孟少傑抓抓頭發:“老何又不打招呼!憲兵隊都成田嬰齊的走狗了!”

岡村武正:“不是憲兵隊,是警察。”

孟少傑吃了一驚:“不是老何?警察抓了什麽人?”

“抓了個共產黨,押去警察總局了。孟少,我們怎麽辦?”岡村武正完全不像他父親崗村寧次那般沉穩,總是一副恨不能立刻拔刀砍人的架勢。

“上回在夜來香,帶憲兵隊的人抓國民黨;這次又帶警察抓共產黨。田嬰齊他搞什麽鬼?他到底是哪邊的人?怎麽人人都聽他使喚?”孟少傑望向謝子長。三人當中,謝子長最為冷靜。

然而此刻謝子長根本無心出謀劃策,隻道:“少傑,我要走了。”

孟少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這個時候你怎麽能走?”

謝子長搖搖頭:“叔叔待我如父,我必須立刻去上海。”

孟少傑無力地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去吧,好好照顧你叔叔。”

謝子長:“抱歉了少傑,作為朋友,我勸你一句,時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田嬰齊做什麽,我們管不了。不如靜待時局穩定。”

謝子長走了。

岡村武正盯著孟少傑:“孟少,我們怎麽辦?就放任田嬰齊搞事情?”

孟少傑往沙發裏一座:“至少說明一件事。”

“什麽事?”岡村武正一頭霧水。

孟少傑盯著茶幾上的煙灰缸:“田嬰齊把自己跟憲兵隊和警察統統綁在一起,跟瘋狗一樣抓這個抓那個,是在向大帥表忠心!大帥最擔心什麽,他就做什麽,一定是這樣,一定是!”

喬老師被朱麗娜帶到西湖邊,一把甩開她的手:“你根本沒喝醉。”她早就看出朱麗娜是在演戲,迫於形勢才配合她演了一出。

朱麗娜摸出一根煙,聞了聞,夾在手指間:“是嗎?我要沒醉,怎麽能把你帶出來?”

喬老師心下一驚,以為她會以此來要挾自己說出身份,現在隻能沉默。

朱麗娜嗤笑一聲:“我對你是什麽人一點都不感興趣。”突然伸出左手食指自下往上在她下巴上一撩,“我呢,就是不想看到像你這樣的水靈靈的小美人被警察抓走進去吃苦,多可惜。”

喬老師推開她的手,轉身就走。

“喂!”朱麗娜喊住她,“我幫了你,連句謝謝都沒有?”

喬老師一咬牙,一聲“謝謝”話到嘴邊,正瞥見朱麗娜那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又生生咽下。

朱麗娜擺擺手:“算了算了,我這人做不來強人所難。有人做好事做半截,我呢,好事做到底,再勸你一句——你啊,教書就好好去教;省城晚上烏漆墨黑的,當心丟了小命。下一次,可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喬老師倔強的昂起頭,轉身走了。

“傻瓜。”朱麗娜往湖邊的長椅上一座,把頭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湖麵微瀾,聲聲入耳。

孝女路,嶽王廟。

所有被警察帶來的嫌犯都被控製在嶽王廟的庭院裏。警察們守在外圍,把嶽王廟裏裏外外都封鎖起來。

田嬰齊站在亭子裏,身邊是一口古井。據說當年嶽飛的女兒為父鳴冤,就是在此懷抱銀瓶跳井自盡。所以這口井就叫銀瓶井。

胖警察看看院子裏被抓來的十幾個男男女女,又看看田嬰齊,完全搞不明白他在想什麽,打算怎麽做。不過他很想得開,上頭吩咐配合田嬰齊,那自己就老老實實當個跑腿辦事的,捅了婁子有上峰頂著,聽命令就是。

夏小健也來了,湊過來低聲問:“在這裏審問?”

田嬰齊繞井口走了一圈,停下,盯著院子裏的人,目光從他們或驚恐、或惶惑、或憤怒的臉上掃過:“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你們當中,有亂黨。”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田嬰齊像個獵人般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

夏小健完全摸不著頭腦。

“安靜,都安靜!”胖警察扯著公鴨嗓子大喊。

男男女女們漸漸安靜下來。

田嬰齊環視眾人:“你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秘密。詐騙、通奸、貪汙、受賄,還有……”他的目光停在老譚處,“煽動叛亂!”

夏小健望向老譚,斯斯文文,看起來像個教書先生,完全不像亂黨。

老譚沉靜如水。作為一個老資格的地下黨員,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眼前這等跳梁小醜,不過是擋在革命路上的妖魔鬼怪,遲早都要完蛋。

田嬰齊伸手朝他一指:“他留下,其它人都放了。”

“啊?”胖警察吃了一驚,審都不審就都放了?

夏小健選擇相信田嬰齊。

“放了。”田嬰齊始終鎖定老譚。

胖警察朝手下打出手勢。警察們上前,將其它人趕出嶽王廟。

老譚鎮定如故。

田嬰齊走出井亭,摸出一把槍來,遞到老譚麵前:“這把槍是你的吧?”

老譚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胖警察和夏小健都嚇了一跳,這把槍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真要火拚,少不了人員傷亡,立刻就會傳遍全城。

“你以為把槍扔在垃圾堆裏,就能蒙混過關?”田嬰齊湊近些,壓低聲音道,“你是在掩護什麽人吧?”

老譚眼神有了一絲波動。

“放心,走了。”田嬰齊突然用槍抵住他腦門。

老譚閉上眼睛,死了便一了百了。

胖警察大驚,連忙小跑上前提醒:“長官,留活口啊……”

田嬰齊朝他抖抖手腕子,用槍口敲敲老譚額頭。他的食指並未扣在扳機上,而是抵在扳機後。

老譚睜眼。

田嬰齊:“王局長,這個人就交給你了。帶回去嚴加看管,記住,文明執法,文明審訊。”

王局長鬆了口氣:“來人,把人銬起來,帶走!”

兩個警察跑過來,給老譚上鐐銬,推出庭院。

夏小健:“這就完了?她怎麽辦?”

田嬰齊:“什麽怎麽辦?還有別的嫌犯嗎?沒見到啊。”

夏小健眨眨眼,不再多問。

老譚被押出大門口的一刻,田嬰齊突然念道:“正邪自古同冰炭,毀譽於今判偽真。”

老譚腳步一滯,被身後的警察重重推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