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杭鐵頭(下)

膽子倒是不小。夏釗的目光沒有在田嬰齊身上多加停留。他立刻明白過來,這段時間喬老師來家裏傳遞消息,應該就是這小子安排的。他能明目張膽的出現在會場,說明憲兵隊根本拿他沒辦法,局麵也仍然可控。

田嬰齊失蹤的這段時間裏,孫傳芳嚴令聯軍上下封鎖江西前線戰況,省城方麵也是出動軍警布控郵局、報社、茶樓等地,杜絕一切與戰事相關的消息傳播。

可這場戰爭關係到的是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中國政局版圖,是北洋繼續主導,還是國民革命政府改朝換代,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到政客、商人、大家族們的決策,因此越是封鎖消息,越是流言滿天飛。特別是孫傳芳麾下最能打硬仗的師長謝鴻勳在上海重傷不治去世後,各界更是紛紛看衰聯軍,以為聯軍就要撐不下去了。

可就在這時,又傳出聯軍出奇兵反攻武昌的消息來,使得風向再度逆轉。省城本就是上海之外民主風氣最重之地,工商學界同情革命黨、支持革命者如過江之鯽,兩邊下注意欲投機者更是多如牛毛,他們本以為聯軍撐不過這個冬天,誰曾想民間風評甚好、傳言要來接任浙江省長的陳儀沒有來,不被孫傳芳信任、整整兩個月沒有露麵的夏釗卻突然複出,還扔出個重磅炸彈來,豈能不讓他們亂了方寸?

夏釗收起電報,雙手向下壓了壓。

會場漸漸安靜下來。眾人都是在省城各界混跡多年的老油條,一下就反應過來,放出消息隻是其一,夏釗突然露麵,肯定還有後手。

夏釗收起信紙,又從旁邊拿起一張報紙來,抖開,將一個版麵朝向台下:“這兩天我看到一份報紙,報紙上有一篇文章,名字叫《杭鐵頭》。裏麵這樣寫杭州人——見小利而忘義,見事端而紛紛;好大喜功,意誌薄弱;小事機靈,大事胡塗;以文雅自居,以清高自命;啃老而不知進取,享樂而不知振作……市井之氣,唯好利益,是為杭鐵頭。”

台下嘩然。這篇文章很多人都看過,卻不明白夏釗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拿出來說事,看他的樣子,難道是要給寫文章的家夥一點教訓?不少人暗暗惋惜,他們是知道作者的,很有才氣的一個年輕人,樣貌文章都出眾,還很受女學生的歡迎,就這麽被省長樹了典型。

歎息聲中,夏釗道:“寫文章的先生很看不上杭州人,說杭州人色厲內荏、見利忘義。你們服不服?反正我是不服。雖然我老家不在杭州,可是我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年,我兒子就在杭州出生。對杭州,我跟諸位一樣,是有感情的。”

“收買人心。”孟少傑忍不住腹誹。

夏釗舉起報紙,用力揮動一下:“今天,我就要做一個傻乎乎、一根筋,衝動魯莽,不計後果的杭鐵頭!本人決定,率浙江留守部隊趕赴江西,助大帥殲滅兩廣叛軍,掃平江漢,匡扶社稷!”

“他要帶兵去前線?!”孟少傑張大了嘴,難以置信的看著台上慷慨凜然的夏釗。他不是浙江的地頭蛇嗎?他不是最怕大帥把他調離省城嗎?怎麽突然就要帶兵去前線了,腦子進水了,主動去送死?他看向謝子長,發現謝子長也皺著眉頭不明所以。

作為教育界代表受邀前來參加酒會的馬敘倫和黃人望也是麵麵相覷,搞不清楚夏釗此舉到底是何用意。夏釗若提兵趕赴前線,國民政府策反他的計劃豈不是要落空了?兩人不約而同的望向離夏釗最近的連先生,發現他也是一臉驚詫。“居然連他都不知情。”兩人更加疑惑了。

“省長身係一身重任,切不可以身犯險啊!”有人假惺惺的喊道。

“是啊,地方大員不可輕動,還望省長三思!”有人出言附和。

夏釗清了清嗓子:“諸君或有疑惑,某能體諒。然某深受大帥之恩,又豈能坐視前方戰局而無動於衷?諸君請看!”夏釗伸手解開上衣扣子,露出裏麵的襯衣來,又解開襯衣扣子,將衣襟向右扯開,一處傷口躍然眼前。夏釗指著胸前的傷口:“兩個月前,有人想要我命,讓刺客射了我一箭。”

全場大嘩。是誰那麽大膽,居然敢安排刺客刺殺一省之省長。難怪夏釗兩個月不露麵,原來是在養傷。

夏釗指指胸口的傷疤:“當時我還不是代理省長,可是已經有人想要我的命。某運氣好,沒被射中心髒,但也重傷,不得已臥床休養近兩月。某心灰意冷,本想跟大帥辭職,回老家安度晚年。可某的辭職信還沒發出,大帥的委任狀就到了。”

夏釗頓了頓,扣上衣服,繼續道:“很多人覺得某一介武夫,不配當這個省長;可大帥他,非但不允某辭職歸鄉,還給某加官進爵,勉力某挑起全省之重擔,為大軍安頓後方!大帥知遇之恩,某沒齒難忘!而今大帥已率部擊潰進犯贛江之敵,決戰就在眼前;某無以為報,自當提一旅偏師西進,為大帥掃平側翼,共擊叛軍!”

“啪,啪,啪,啪!”連先生帶頭鼓起掌來。

不管情不情願,眾人紛紛跟著鼓掌。

夏釗很滿意現場的效果,示意酒會繼續。

主持人快步跑上台,朝夏釗鞠了個躬,朝眾人朗聲道:“下麵有請來自上海的朱麗娜小姐為我們演唱《毛毛雨》!”

燈光閃爍,伴奏響起,一襲長裙的朱麗娜款款登場。

馬敘倫和黃人望等人很快走了,他們必須要搞清楚夏釗的真實意圖。

謝子長見他們離去,環顧全場,正好看到憲兵隊長何長奎舉著酒杯站在門口,站在他對麵的竟是失蹤多日的田嬰齊!

田嬰齊是特地來向何長奎敬酒的。他舉著酒杯,一臉誠懇的擋住了何長奎往外走的去路。

何長奎沒想到他會主動現身,伸手不打笑臉人,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好當場抓人,隻道:“田老弟,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敢露麵。要不是有人憐香惜玉,你的那位紅顏知己,少不得要吃些皮肉之苦。”

田嬰齊:“何隊長明察秋毫,隻要稍稍動動腦子,就知道田某是無辜的。不管怎麽樣,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新的一頁即將到來。田某敬你一杯,還望何隊長能與某精誠合作,好讓省城繼續繁榮、太平。”

何長奎嘴角**兩下,心想這小子的臉皮真不是一般的厚,冷冷道:“你不怕我現在就把你抓了?”

田嬰齊:“抓人要講證據。沒錯,我是去了上海一趟,那又怎麽樣?夏廳長投敵了嗎?我田嬰齊投敵了嗎?夏廳長今天的表態,是不是讓大家很意外,很不可思議?何隊長要是有空,不妨去跟那些盯著夏廳長的家夥說一句——”他看了眼不遠處的孟少傑等人,“腦子不夠用的人,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幹淨,少去管別人的閑事。”說完,還朝正好看過來的謝子長舉了舉酒杯。

謝子長跟著舉杯,又轉過臉去,今晚上的每件事情都透著蹊蹺。他突然扭頭問孟少傑:“出兵江西已成定局,關鍵是他會調動哪些人馬?”

孟少傑戀戀不舍的把目光從朱麗娜身上收回來:“什麽哪些人馬?”

謝子長心說就你這腦子還想找田嬰齊的麻煩,嘴上卻解釋道:“夏釗會帶哪些人馬去江西。”

孟少傑想了想:“省城留下來的部隊原本就沒多少,憲兵隊不歸他管,警察上戰場不頂用,他能帶出去的,隻有保安總隊,還有仙霞嶺的炮兵旅。”

謝子長搖搖頭:“炮兵旅他調不動,何況從浙江去江西都是山路,也不適合炮兵跋涉,他能動的隻有保安總隊。”

孟少傑:“他瘋了嗎,好好的省長不當,偏要跑去前線湊熱鬧,就不怕大帥一槍崩了他?”

謝子長:“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孟少傑:“你擔心什麽?”

謝子長:“如果你是夏釗,你會在省城造反嗎?”

孟少傑:“多少人盯著省城,他敢嗎?”

謝子長:“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敢。”

孟少傑驚:“你是說,他是要去前線……”

這時,朱麗娜一曲唱罷,掌聲如雷。

舞曲響起。

謝子長將孟少傑拉到一邊:“我也不是很確定,可夏釗此舉,必定還有後手。”

孟少傑著急:“那怎麽辦,我爸還在前線,要不我給他去封電報——”

“來不及了。”謝子長打斷了他,見朱麗娜正朝田嬰齊跟何長奎走去,“我們分頭行動。你去找何長奎,讓他派人盯住夏釗;我去一趟保安總隊。”

孟少傑:“你瘋了,保安總隊是夏釗的人!”

“不,”謝子長語氣篤定,“保安一大隊的大隊長,不是他的人。”

謝子長與朱麗娜幾乎是同時來到田嬰齊和何長奎身邊。隻不過謝子長匆匆離去,朱麗娜卻停下來跟兩人打招呼。孟少傑見朱麗娜竟然去找田嬰齊,也跟著朝他們走來。田嬰齊與朱麗娜相視一眼,借口內急,在孟少傑來到前抽身離去。

朱麗娜見他走遠,這才笑著問何長奎:“聽說何隊長的憲兵隊是省城最能打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等何長奎回答,孟少傑便走過來:“哪天田嬰齊再犯事,何隊長定會第一個趕到,把他抓起來。”

朱麗娜故意道:“田嬰齊可不是什麽好人,狡猾的很呐!”

孟少傑:“再狡猾的狐狸,也躲不開獵人的追捕。何隊長,田嬰齊可是私通亂黨的嫌犯,你就這麽把他放跑了?”一邊說,一邊朝何長奎使眼色。

何長奎知道孟少傑對朱麗娜有意思,於是道:“正好我也有些事情還要問他,孟少,朱小姐,告辭。”

“何隊長,”朱麗娜打斷了他,抬起一隻手,“聽說何隊長舞跳得不錯,可否賞光?”

孟少傑瞪了何長奎一眼:“何隊長,大軍出征在即,你不是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嗎?”

何長奎看看她,又看看孟少傑,左右不是。

“咦,這不是朱小姐嗎?”餘利亨信步而來,豐神俊朗,風度翩翩。

“餘老板!”朱麗娜笑著迎上前去,“上回在您店裏買的香水,真是好好聞啊!”

餘利亨大笑:“隻要朱小姐喜歡,下回來店裏,八折。”

半個鍾頭後,警察學校。

田嬰齊躍下自行車,與早已等在那裏的夏小健接上頭:“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八個班四百人,全副武裝,帶隊的都是自己人。”夏小健一臉興奮,早已迫不及待。

田嬰齊點點頭:“兵貴神速,按計劃行動,出發!”

“集合,出發!”夏小健發出命令,四百學警身背武器,一個接一個的跨上自行車,浩浩****向目標進發。

田嬰齊目送他們遠去,也跟著跨上自行車,掉頭朝南而去。

半小時後,何長奎回到憲兵隊駐地外。他警惕性極高,很快就發現外麵的崗哨換上了生麵孔,在大門口巡邏的人也不是憲兵,而是一支陌生的武裝。巡邏的士兵很年輕,裝備卻很好,殺氣騰騰。

何長奎是老江湖,敏銳的意識到出大事了,手下三百憲兵,居然一槍都沒放就讓人接管營地,不出意外的話是被集體繳械了,對手絕對是有備而來。何長奎既惱火,又茫然。惱火夏釗老奸巨猾,突然複出,突然動手,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又想不明白他們接管憲兵隊做什麽?憲兵隊又不會阻止夏釗出兵前線?而今憲兵隊是回不去了,唯有先躲起來,且看時局變化。

拱宸橋西,保安總隊駐地。

謝子長匆匆趕來,見到了保安總隊第一大隊長嚴峻。

“嚴大隊長。”謝子長沒有繞彎子,直接道明來意,“夏省長已經宣布要率部入江西馳援大帥,我擔心其中另有隱情,故而冒昧來見。”

嚴峻:“夏省長要出兵支援前線,我等軍人自當枕戈待旦。”

謝子長:“嚴大隊長不覺得夏省長此舉頗為費解嗎?”

嚴峻:“我是武人,保家衛國是本分,其它的事情,與我無關。”

謝子長:“大隊長果然深明大義。夏省長要出兵,能動用的部隊隻有保安大隊。三個大隊中,章氏兄弟是他一手提拔的,唯有嚴大隊長你——”

嚴峻:“夏省長若是把三個大隊的人馬都帶走,省城隻剩憲兵和警察,一旦有變,誰來戧亂?所以此番出征,我留守的可能性更大。”

謝子長:“若夏省長率你部一同出征,卻在中途宣布易幟,倒戈投向兩廣叛軍,嚴大隊長何去何從?”

嚴峻:“謝公子,話不可以亂說。”

謝子長:“夏省長與亂黨早有接觸。”

嚴峻:“這些謠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夏省長反了嗎?”

謝子長:“凡事都需要機會。”

嚴峻:“凡事也要講證據。前線剛剛打了勝仗,你就跑來說夏省長要造反;若夏省長真是提兵馳援前線,你這番話便是動搖軍心。”

謝子長:“夏釗有異心人盡皆知,他不過是在等待機會。出兵江西,以馳援為名臨陣倒戈,在背後捅大帥一刀,便是最好的機會!隻盼大隊長深明大義、堅定立場,不辜負大帥的信任。是叛臣還是功臣,隻在大隊長一念之間!”

嚴峻看了他一眼:“嚴某深受大帥信任,當然不會做那等反複無常的小人。”

謝子長:“大隊長所言極是。我有一計,可保大隊長平安無事。”

嚴峻:“你且說來。”

謝子長:“若夏省長帶你一同去江西,大隊長自可從旁監視;若是不帶,待他出省,大隊長可以在浙西一線布防,他若臨陣倒戈,大隊長便能從後夾擊,平定叛亂。事後大帥論功行賞,大隊長便是首功。”

嚴峻沉吟片刻,像是有所意動,最後道:“你走吧,我自有分寸。”

謝子長拱手告辭。

少頃,一人從內間走出來:“謝鴻勳的好侄子啊!”竟是吳殿揚。

嚴峻:“來者不善。”

吳殿揚擺擺手,不以為意:“謝鴻勳都死了,他能鬧出什麽風浪來?隻要控製住了憲兵隊,省城就盡在掌握。”

嚴峻:“夏省長真打算臨陣倒戈?”

吳殿揚:“你不看好他?”

嚴峻搖搖頭。起義倒戈這種提著腦袋的事情,他素來是避之不及。

吳殿揚:“我也不看好。所以你留下,我去。”

嚴峻:“你就不怕……”

吳殿揚:“有些事情,終歸要有人去做。”

嚴峻:“希望他還有後手。”

吳殿揚想起田嬰齊的話來:“有你做那些人的後手,夏省長才能放心動手。”

嚴峻苦笑:“原來他連我都算計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