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海豐西餐社

田嬰齊帶喬麥花來到省城最出名的西餐廳,海豐西餐社。

喬麥花是第一次來這家聞名省城的西餐廳吃飯。西式的環境布置、香濃的餐點味道、周到的禮節服務,每一個細節,都透出與眾不同來,難怪她的同學同事被人邀約來此共進晚餐後,第二天總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他們來的時間比較早,西餐廳裏客人不多。點完餐,閑聊幾句,田嬰齊才道:“我這次去上海,差一點就回不來。”

喬麥花露出好奇的神色,沒想到他居然去了趟上海。

田嬰齊本想說返程時差點被槍擊一事,轉念一想,似乎不該當著她的麵提及朱麗娜,便隻說了去時在城站被四品紅火下套圍攻之事。

喬麥花聽完問:“他們會不會就是綁架我的那群人?”

田嬰齊:“四品紅火隻走陸上,運河碼頭不是他們的勢力範圍;綁架你的人,不是運河上的草營幫,就是五品清洋。”

喬麥花:“五品清洋是什麽?”

田嬰齊:“跑水路的幫派。”

喬麥花:“他們為什麽都要對付你?”

田嬰齊:“幫派中人,對人下手不外乎兩種——其一,你動了他們的財路;其二,收人錢財,替人辦事。”

喬麥花:“那你是斷人財路,還是跟人結仇?”

田嬰齊:“或許都不是。”

喬麥花:“那是……奪人所好?”

田嬰齊:“有這個可能,沒準是哪個幫派公子暗戀你,看我對你有好感,就忍不住要教訓教訓我。”

喬麥花被他逗樂了,嘴角微微上翹。

田嬰齊:“其實我的仇家也沒那麽多,你出來跟我吃個飯還是安全的。”

喬麥花決定逗逗他:“其實我蠻想知道誰能把你打一頓再綁走的。”

田嬰齊誇張的捂住胸口:“不說這些,說了心累。”

喬麥花:“不,我要聽。”

田嬰齊隻好道:“運河倉庫那次,你是被我連累了,他們要對付的人是我。”

喬麥花:“我知道。我還知道,要不是你跑到我學校來,他們也不會盯上我。”

田嬰齊露出歉然之色,這件事情,確實因他而起。

喬麥花:“我還知道綁架我的人是誰。”

“哦?”這下輪到田嬰齊驚訝了。

喬麥花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來,推到他麵前。

田嬰齊拿起,抽出信紙,打開,看到上麵寫著一行字:“這是……他們的信?你怎麽弄到的?”

喬麥花:“不是他們的,是我寫的。”

田嬰齊吃了一驚:“你寫的?”

喬麥花:“他們把我推進倉庫的時候,我正好看到他們當中有人拿著一封信,回去後就把看到的寫下來。”

田嬰齊盯著信紙,上麵沒有落款,字跡卻很有特點:“這字跡……”

喬麥花:“也是照著看到的寫的,一模一樣。”

田嬰齊又驚又喜,驚詫於喬麥花過目不忘的記憶和臨摹字跡的本事,喜的是有了對比,他就能找出那件事的幕後主使。

喬麥花看著他神情變幻,忽然生出很解氣的感覺來。

這時服務生推著餐車過來,一道一道擺上菜品。

田嬰齊連忙把信紙收起,放好。

喬麥花沒有著急動刀叉,而是先看田嬰齊操作一遍,很快就掌握了使用的訣竅,輕巧的將盤中的食物分解,品嚐。

田嬰齊驚歎於她的悟性,特別是她手握刀叉的樣子,頗有幾分洋人貴族小姐用餐時的風度。

吃到一半,一窗之隔的街上忽然跑來一個報童,邊跑邊喊:“上海工人武裝暴動,兩個小時就被鎮壓;上海工人武裝暴動,兩個小時就被鎮壓!”

田嬰齊和喬麥花同時抬起頭來。

田嬰齊喚來服務生,先給他一張零鈔,指指窗外的報童,又遞給他一張。

服務生點點頭,拿著錢去了。

喬麥花:“為什麽是兩張?”

田嬰齊:“一張是買報錢,一張是跑腿錢,給他的小費。”

很快,服務生就拿著兩份報紙回來,分別遞給兩人。

頭版頭條,用很大的字,寫了很少的內容:今天早晨,上海工人武裝糾察隊兵分兩路攻入上海市區,意圖攻占警察局等部門,還對外宣稱建立“上海市民自治政府”,結果不到兩個鍾頭,就被警察鎮壓驅散,造成輕微財物損失,目前上海市麵已恢複正常,民眾情緒穩定。至於警察打死打傷多少人,抓了多少人,報紙上沒寫,也不敢寫。

田嬰齊放下報紙,今天早晨,那就是他們前腳坐火車離開,他們後腳就行動了;再回想那天陶先生說得話,難道這就是他們所要展示的力量?

喬麥花前前後後翻了一遍,除了頭版這點內容,其它各版都是些娛樂八卦新聞、小說故事連載和各類廣告,有些失望的放下報紙。

田嬰齊忽然小聲:“是共產黨人幹的。”

喬麥花一驚:“你怎麽知道。”

田嬰齊:“我去上海,見過他們的人。”

喬麥花:“他們為什麽要見你?”

田嬰齊:“想說服我加入共產黨,投身到偉大的革命事業當中去。”

喬麥花最討厭他這種調侃神聖崇高使命的態度。她想起老譚被捕前說的,組織上接下來一段時間工作的重心都在上海,這次工人武裝起義,想必就是組織上策劃進行的;可他們居然隻堅持了兩個鍾頭……報紙上雖然沒有統計傷亡,可既然出動了軍警鎮壓,死傷和被捕的人數一定不會少。一想到革命同仁為了理想拋頭顱灑熱血,自己卻在這裏跟人吃西餐,她心裏就堵得慌,恨不能插翅飛去上海營救身陷囹圄的同誌們。

田嬰齊見她有些走神,更加堅定了心中的猜測。

就在這時,馬路上傳來急促的刹車聲,兩輛軍用卡車一前一後停在西餐社門口。兩個臂纏白布的憲兵從駕駛室跳下來跑到後麵的車廂,“嘩啦”拉開車廂後擋板。大隊憲兵一個接一個從車上跳下,用最快的速度封鎖大門,湧入西餐社。帶隊的排長一把推開上前詢問的領班,左右一看,很快就鎖定田嬰齊,帶人圍了過來。

喬麥花心下一驚,憲兵隊不會是衝自己這個“亂黨”分子來的吧?一顆心不由直跳起來,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忽然,田嬰齊伸手按住她的手背,小聲道:“放心,衝我來的。”

喬麥花把手抽回來,看田嬰齊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難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領班跟著憲兵排長來到他們桌邊,抗議道:“長官,長官,我們這邊都是有身份的客人,你們突然闖進來,是對客人極大的不禮貌,請你們——”話未完,就被兩個憲兵退到一邊。

憲兵排長盯著田嬰齊:“田嬰齊。”

田嬰齊:“是我。”

憲兵排長:“跟我們走一趟。”

喬麥花一驚,還真是來抓田嬰齊的。可田嬰齊是聯軍駐浙聯絡處的軍官,他到底做了什麽事,才會驚動憲兵來“請”他?

田嬰齊:“你們何隊長呢?他怎麽不親自來?”

“誰說我不在的?”一個聲音從田嬰齊背後的響起。與他背靠背的座位上站起來一個人,轉身道,“老弟,你犯了事,我豈能不來?”正是憲兵大隊大隊長何長奎。

田嬰齊笑著搖搖頭,示意喬麥花不要說話。今天還真是大意了,居然被何長奎這廝打了個埋伏。

何長奎走到兩人桌前,得意洋洋:“原本我還不相信,你田嬰齊身為大帥的心腹,居然會做出私通亂黨的事;可聽了你剛才說的,我終於想明白夏代省長為何要讓你去上海了。可惜,可惜啊!來人,把他帶走!”

喬麥花霍然起身:“沒有證據,你們憑什麽亂抓人?!”

何長奎盯著她:“姑娘,你要不想去憲兵隊,就少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帶走!”

田嬰齊掏出一張錢壓在餐具下,緩緩起身,抬起手來。

何長奎臉上滿是報複的快感,這次若能把田嬰齊繩之以法,很多事情就會水落石出,他和孟司令也會因此立下大功。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田嬰齊會束手就擒時,田嬰齊突然一記頭槌將何長奎頂翻,拔腿就往外跑。

“啊!”何長奎捂著腦袋大叫,“快抓住他,不要讓他跑了!”

憲兵們這才反應過來,亂糟糟的朝田嬰齊撲去。

田嬰齊敏捷的在大堂裏閃轉騰挪。

“給我追!”何長奎惱羞成怒,他反應很快,指著喬麥花道,“把這個女人抓起來,帶回去!我就不信他不出來!”

兩個憲兵撲上來,抓住喬麥花的胳膊把她拖出座位。

奔跑中的田嬰齊扭頭看了一眼,見喬麥花已經被兩個憲兵控製住,在心裏說了聲對不住了,又一次連累你。

喬麥花奮力掙紮:“你們憑什麽亂抓人!”邊喊邊朝田嬰齊逃走的方向看過去,正好撞上他歉意的眼神,看著他消失在後廚方向。

何長奎揉揉腦門,怒道:“給我追,把這個女人帶走!”

連先生吃了一驚:“出了什麽事?”

夏小健:“何長奎帶憲兵隊在海豐西餐社要抓田嬰齊,被他跑了;他們就抓了喬老師。”

“喬老師?”夏釗與連先生同是一驚。夏釗知道田嬰齊曾去學校對喬麥花表白,沒想到兩人還真的在約會了。

連先生隻覺不可思議:“他居然丟下姑娘家自己跑了?”

夏小健著急道:“爸,你一定要救喬老師啊,她是無辜的。”

連先生:“老夏,他們要抓田嬰齊,擺明了是要對付你,現在這個時候,你要保護自己,千萬不要中計!”

夏釗沉吟片刻:“何長奎居然對田嬰齊下手,看來有些人是坐不住了。田嬰齊既然跑了,就沒那麽容易被他們抓到。”

夏小健:“可喬老師……”

夏釗:“喬老師那邊,我會想辦法。小健,這幾天你就呆在學校,哪裏都不要去。”

夏小健還想再說,被連先生用眼神製止,示意他先出去。夏小健不敢違抗夏釗,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

連先生:“老夏,這個時候,你不宜露麵啊!要不,我們去找老黃,讓他出麵。喬老師是他的學生,他不能不管。”

夏釗:“你可別忘了,黃公剛從上海回來。”

憲兵隊,審訊室。

喬麥花坐在一把為囚犯定製的椅子上,手腳被鐵環銬住。她終於,再次拜田嬰齊所賜,身陷囹圄。曾經幾次,她在夢裏被人追捕,被抓進監獄,被嚴刑拷打,卻仍堅守著一個革命者的節操和信念,咬牙堅持,保護了自己的戰友和同誌。可如今,她並不是因為身份暴露被抓進來,而僅僅因為她是田嬰齊的女人。或者說,他們覺得她是田嬰齊的女人。

“田嬰齊!”喬麥花咬牙默念他的名字,這個油腔滑調的家夥,居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把她丟下管自己跑了!像這等沒有半點責任心和擔當的家夥,怎麽可能心甘情願的投身革命?組織上真是瞎了眼了,居然讓自己去接近這種人。

何長奎站在她對麵,甩了甩手裏蘸水的皮鞭:“姑娘,說說吧,你跟田嬰齊是怎麽認識的,他都跟你說過什麽。你也別害怕,老老實實說出來,就不會受皮肉之苦。”

喬麥花:“你們抓到他了嗎?”

何長奎一愣:“我們的人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他跑不掉的;再說有你在,他一定會過來的。”

喬麥花:“他不會來的。”

何長奎:“哦?”

喬麥花:“他能扔下我一次,就會扔下第二次,豈會蠢到再回來自投羅網?”

何長奎盯著她,眉頭緊鎖。

喬麥花知道自己賭對了。

審訊室旁邊的暗室中,兩人並肩而立。一人頭戴黑色禮帽、身穿長衫,對旁邊的謝子長道:“何長奎也是個蠢貨。”

謝子長:“興師動眾去抓人,結果讓人跑了,總得抓個人回來才好交待。田嬰齊這家夥還真本事了,居然能在憲兵隊眼皮子底下逃走。”

長衫男:“他還在憲兵隊門口殺人。”

謝子長:“我也很奇怪,他得罪了那麽多人,居然還敢大搖大擺地露麵。”

長衫男:“故意的。他越高調,說明他要保護的人越重要。”

謝子長:“他要保護誰?夏釗?”

長衫男:“那要看他到底是哪方麵的人。”

謝子長:“至少在表麵上,他仍是大帥的人。這個女人怎麽辦?田嬰齊能丟下她,應該不會再自投羅網了。”

長衫男眼皮子跳了兩下:“讓何長奎的人手腳放幹淨點,這個女人是黃人望的學生,別事情沒辦成還惹一屁股騷。還有,讓孟少傑這個笨蛋消停點,別再到處去惹事。”

謝子長:“運河倉庫那件事,未必是他們做的。”

這時,一個憲兵進到審訊室,跟何長奎匯報一番。何長奎聽完離開審訊室,進到暗室,對兩人道:“黃人望帶著一群學生來了,堵在大門口抗議我們亂抓人,要把那女人帶走。”

謝子長:“這麽快就來了。”

何長奎:“這女人不能放,就算她跟田嬰齊沒什麽關係;可別忘了,她是黃人望的學生。黃人望可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既然敢來,正好一起審問了。”

謝子長:“黃人望可不是一般人。”

何長奎:“都私通亂黨了,還管他一般人二般人,抓了再說!”

謝子長望向長衫男。

長衫男:“放了吧。”

何長奎:“這裏是憲兵隊,你說放就放?!”

長衫男:“你們憲兵隊被人在大門口打死嫌犯,現在又抓錯人,大帥知道了會怎麽想?還會不會讓你繼續做下去?”

何長奎盯著他:“謝公子,他是什麽人,憑什麽對我們憲兵隊指手畫腳!”

謝子長:“老何,有些事情你還是少知道為好。省城已經夠亂了,大帥讓我們回來,就是不想事態失控。”

田嬰齊躺在運河上的一條小船裏,雙手枕在腦後,把身體放平,閉上眼,感受水波搖擺,心中默念:“喬老師啊喬老師,不管你怎麽想,有機會再跟你道歉吧!”

有黃人望這重關係在,他並不擔心喬麥花的安全。他之所以在大庭廣眾之下突然逃跑,就是要給自己創造一個“失蹤”的機會。從抓捕薛正開始,他一直很高調,也得罪了很多人;因為他的攪動,讓省城這潭深水變得暗流湧動,各方勢力或多或少都冒出頭來有所動作。

作為孫傳芳留在省城的棋子,他必須把水攪渾,讓那些人想動又不敢亂動,不動又不甘心。至於夏釗這個門生故吏滿浙江的地頭蛇,孫傳芳的態度十分複雜——既想重用,又不敢放手;既要拉攏安撫,又想時不時敲打提醒。但不論如何,都有一條底線,那就是不能把他逼到對麵去。而對麵,則是千方百計製造緊張氣氛,不停的試探、嚇唬,想把他逼反。而今火候已到,他自然要找個機會從眾人視線中消失一段時間,化明為暗,等待真正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