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周郎與小喬

運河之上,雨絲瀝瀝。

大兜路畔,紅燈撲朔。

油紙傘下曼妙的身影,輕柔的走在青石板的路麵上,每一步都準確的避開深淺不一的水坑,點在石板的凸起處,若急若緩,有如音律。

油紙傘後是香積寺昏沉的身影。這座始建於宋代的古刹,曆經千年,依舊默默守護著大運河上的往來船隻。相傳寺中供奉的緊那羅菩薩曾化身少林寺火工頭陀,手持燒火棍打退強敵,被尊為護法伽藍和主司飯食的監齋菩薩。來到江南後便成了杭州百姓極為尊崇的“灶侍菩薩”。

每逢年節,香積寺都是香客信徒們朝拜上香的第一站。每當夜幕降臨,緊鄰運河的大兜路就會卸下白日裏的繁忙緊湊,換上一副不急不緩的麵孔,明處的茶館、酒樓、澡堂子,暗處的賭場、煙館、青樓,一家接一家的掛上大紅燈籠,享受這運河之畔的別樣風情。

那曼妙的身影正是從河邊的一葉小舟而來。小舟不大,僅能容納三四人。舟上有篷,艄公縮在船尾,將鬥笠壓得極低,目送油紙傘消失在小巷深處。

“啪,啪啪!”一長兩短三聲響。油紙傘在一處宅院前停下。

“吱嘎!”門開一縫。

油紙傘鬆下,抖落一地細珠。

人影閃入,門又合上。

“來了。”

“是。”

“先生已經到了。”

“好。”

庭院中,兩把傘一前一後,腳步輕碎。

雨水落在二樓的窗沿上。

窗前,一個身穿長褂的年輕男子正默默注視傘下那熟悉的身影。

“先生在上麵。”管家接過她的傘,停在堂前。

女子點頭,抬手輕捋短發,拾級而上。

房門敞開,屋內陳設古色古香。

“來了。”他道。

“是你?”她驚道。翩翩君子,溫文爾雅。

“是我,小喬。”他轉身,望著她,目光變得溫柔。

喬麥花楞在當場,百感交集。自從老譚被抓,她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孤零零的飄**在省城的漩渦旁,隨時都會被暴風雨吞噬。

“我回來了,都會好的。”他走近幾步,凝視她的雙眸,抬手,握住她單薄的肩膀。

喬麥花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他叫周培生,既是一名中共黨員,也是她的戀人。她沒想到組織上在老譚被捕後,會重新派他回來。

“是我自己申請來的,沒有人比我更合適,我也放心不下你。”周培生的聲音是如此溫柔。

喬麥花一陣感動,克製著不讓自己倒進他懷裏。

周培生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這些天,擔驚受怕了吧?”

喬麥花點點頭。他的溫言軟語,總是這般叫人心折。

“我來了,不用害怕了。”周培生雙手用力,想把她擁入懷中,卻發現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像是在……抵觸?他沒有用強,鬆開手。

喬麥花鬆了口氣。她並不想在這個時候發生什麽過於親密的舉動。

周培生鬆開她,走到窗前,凝望窗外的細雨:“省城的局麵很嚴重。老譚被抓,生死未卜,那個叫田嬰齊的人,又在憲兵隊大門口開槍殺人。”

“田嬰齊,怎麽又是他?”喬麥花一想起田嬰齊莫名其妙當眾獻花的一幕,心裏就堵得慌;很快又問自己,如果獻花的是周培生,自己會接受嗎?

周培生見她有些走神:“田嬰齊先抓了國民黨元老薛正,又抓了老譚,現在又殺了薛正,或許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把老譚拉出去槍斃。”

喬麥花腦海中又浮現出田嬰齊那滿麵春風的笑容來,這家夥雖然討厭,可看起來並不像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周培生看出她的心思:“壞人是不會把壞字寫在頭上的。我們的目標是勸說夏釗起義,可現在夏釗躲在後麵,田嬰齊成了最大的麻煩。”

喬麥花:“老譚說,我們的任務有變。”

周培生:“對,暫時有變。組織上本來有人建議你去接近夏釗,利用他喪妻多年的機會,哪怕嫁給他,也要在最短的時間裏說服他起義。”

“果然是這樣。”喬麥花本能生出幾分抵觸來。

“這個提議被我否了。”周培生知道她肯定不願意接受結婚這等手段,他也不願意,“我研究過夏釗的經曆,這個人不貪財不好色,唯一在意的就是權力。二十年來他紮根浙江警界,從最基層的小警員做起,辦案無數,栽在他手裏的人無數,一步步爬到現在的位子;他利用警校校長之便培植黨羽,全省各地的基層警察都是他的學生;還利用手中的關係網掌握了很多政客紳商的黑材料,黑白通吃。浙江政界有句話,流水的省長鐵打的老夏。不論誰上台主政,都要爭取夏釗的支持。這樣的人,就算送一百個女人過去,他都能原封不動的送回來。美人計,行不通。想要說動他,唯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權力。所以我們的策略要改變。”

喬麥花:“放棄夏釗?”

周培生:“不,最終目標還是夏釗。但是要變通一下,先對付田嬰齊。”

“田嬰齊?”喬麥花皺起眉頭。田嬰齊隻不過是個聯絡處副處長,手裏沒兵,也不能一呼百應,對付他有什麽用?再想起他當眾獻花的惡俗舉動,更是心生不屑。

周培生:“據我們調查,田嬰齊是為數不多能影響當下局麵的人。盡管他跟夏釗地位相差懸殊,可偏偏他跟夏釗父子關係都不錯。另一個是連先生,可惜他更傾向於跟國民黨合作。田嬰齊的所作所為,目前來看極有可能是故布疑陣,或者說,是在做給旁人看;他真正的立場需要進一步打探。”

喬麥花:“你要我去接近他?”

“小喬,”周培生再次握住她的肩膀,“你不相信我嗎?”

喬麥花:“我是不相信他。”昨天剛剛當眾拒絕,現在又要去接近,讓她顏麵何存?“一個亂抓人、亂殺人的軍閥劊子手,就算爭取過來,組織上就不怕他再叛變?”

周培生:“隻是權宜之計,他如果膽敢叛變,我會代表組織親手斃了他!”

喬麥花:“如果他對我有非分之想呢?”

周培生:“他若是敢對你……動手動腳,我也會親手斃了他。”

喬麥花的神色緩和了些:“如果是革命需要,組織上需要……”

周培生趁熱打鐵:“小喬,組織上果然沒看錯你,你真是深明大義。”

喬麥花:“需要我怎麽做?”

“我聽說,田嬰齊在追求你。”周培生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喬麥花心下一緊,難道他知道田嬰齊當眾獻花的事了?他該不會誤會什麽吧?

周培生微微一笑:“像田嬰齊這等浪**子,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沒有人能夠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不過為了革命,為了我們的事業,還是需要你假意應付他幾次。”

喬麥花:“應付?”

周培生點點頭:“接受他的邀請,跟他吃吃飯,逛逛街,聊聊天,看看他打算做什麽,留意他跟什麽人接觸,去過哪裏。”

喬麥花:“你要我監視他?”

周培生怕她心存顧慮,正色道:“小喬,我們時間不多。眼下省城局麵十分複雜,如果讓國民黨搶先得手,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開展。”

喬麥花:“你會保護我嗎?”

周培生抓起她的雙手:“當然。讓你去與他虛與委蛇,已經是我跟組織做出的最大讓步。我跟組織上申請了,等這次任務完成,我們就結婚。”

喬麥花雙手微微顫抖,自問無法抗拒周培生的承諾。

周培生深情款款:“不論多大的困難,都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

喬麥花抽出雙手:“是不是為了革命,所有的一切可以犧牲和付出?”

周培生鄭重的點了點頭。

喬麥花:“我該走了。”

“小喬……”周培生舍不得她走,可現在卻非兒女情長的時候。

城中,孟宅。

“何長奎是廢物嗎?由他在憲兵隊門口當街殺人。這是打臉,**裸的打臉!”孟少傑氣急敗壞的在客廳走來走去。謝子長不在,他身邊就缺了個能商量和出主意的人。“岡村,他說薛正投靠了你們日本人,你說,是不是真的?”

“我從來不知道這麽個人,父親也沒提過他!”岡村武正氣鼓鼓道,“我們跟孫大帥的合作推心置腹,薛正是亂黨,我們怎麽可能跟他合作?田嬰齊這是**裸的汙蔑,是在挑撥離間!”

孟少傑雙手叉腰:“是啊,挑撥離間,可他媽人已經殺了,憲兵隊就是個笑話!他,田嬰齊,卻成了鏟除奸細的英雄,英雄!”

岡村武正:“孟少,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幫你變成英雄的!”

孟少傑:“怎麽變?也去殺人嗎?衝到警察局門口,大喊奉大帥之命前來提走人犯。等人出來,掏出槍,啪,一槍打死。再叫記者來拍照,說,這個人是投靠蘇聯的奸細,我,孟少傑,替天行道,把他槍斃。然後第二天的報紙上都是一個叫孟少傑的傻瓜東施效顰的照片。帥,真他媽帥!”

岡村武正:“孟少,冷靜點。你這樣,我們鬥不過田嬰齊。”

孟少傑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你說,怎麽鬥?”

岡村武正:“我聽說,昨天他去省立高級中學,對一個女老師當眾表白。”

“噗!”孟少傑一口水噴出來,“然後呢?”

“然後被拒絕了。”岡村武正一臉的幸災樂禍。

“哈,哈哈,哈哈哈!”孟少傑大笑三聲,接著收起笑容,“那個女老師好看嗎?她拒絕田嬰齊,會不會是喜歡我這款?”

岡村武正:“也有可能是我這款。女老師,有學問,我喜歡。”

孟少傑白了他一眼,心想岡村寧次那麽精明的人,怎麽生出這麽個六二來。

“不如,把她綁來?”岡村武正的建議一貫簡單粗暴。

孟少傑:“綁她,再把田嬰齊引來。”

岡村武正獰笑:“把他幹掉,女老師留下!”

喬麥花躲在油紙傘下,小心翼翼的走著,努力保持平衡,不讓地上的積水濺到襪子上。與周培生分開後,她去了趟老師黃人望家,本想傾訴自己的煩惱,不想老師卻交給她一個任務——去一個地方,取一封信。黃人望應該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才讓她這個“毫無關係”的人去執行任務。

喬麥花沒有拒絕,很順利的就在那個地方找到了那封信。她很想知道信裏寫了什麽。不過她一直都很能克製自己的好奇心和欲望,把信完好無損的帶回來交給老師。黃人望說她很有從事地下工作的潛質。喬麥花暗笑,自己早已是一個潛伏的地下工作者,隻不過跟老師所在的組織不同。黃人望沒有留她,那封信看起來很重要。

通過這幾次與老譚、周培生,還有幫老師取信的經曆,喬麥花漸漸體會到了一個行動的地下工作者的狀態。務必時刻小心,又要看起來與普通人沒有兩樣。隻恨那田嬰齊來那麽一出,害自己變成學校裏議論的焦點。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身後傳來黃包車接近的聲音。她朝路邊讓了讓——那些拉車的車夫,為了趕路可不管地上有沒有積水、旁邊有沒有行人。

雨越下越密,路上行人不多,任憑雨幕和油紙傘遮斷視線。

黃包車從側後方飛快的靠近,閃到她身邊。

黃包車突然減速,一隻大手突然闖入。

喬麥花大驚,本能的閃躲。

無奈那隻手太快,力氣太大,一下就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拖進撐起的車篷裏。

喬麥花想要叫喊,又被另一隻大手捂住嘴巴。

她掙紮著,掌心有汗臭,簡直讓她窒息。

綁架者一個巴掌將她抽暈,將她擺正,示意車夫快走。

黃包車飛馳而過,濺起無數水花,惹來陣陣叫罵。

一個鍾頭後,黃宅。

田嬰齊看完綁架者留下的那封信,盯著黃人望問:“人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被綁走,綁匪還留了封信插在你家大門上。黃先生,可以告訴我,喬老師為何會來你這裏,你又讓她幹了什麽嗎?”

黃人望啼笑皆非:“你懷疑我綁架自己的學生?”他自然不會把安排喬麥花去取信的事情告訴田嬰齊。那封信關係重大,他已在第一時間又轉送出去。“田嬰齊,這封信,可是綁匪指名道姓留給你的。你最近在省城弄出那麽多事,還跑去學校跟小喬示愛,知道給她造成了多大的煩惱嗎?”

田嬰齊:“她是來找你訴苦的?”

黃人望:“知道就好,毛毛躁躁的年輕人!要不是你,她就不會來找我;不來找我,就不會被綁走。要我說,這件事情,她是被你連累了。她要是出什麽狀況,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田嬰齊承認黃人望說得有道理:“如果他們的目標是我,為了引我上鉤,就不會傷害喬老師。”

黃人望瞪了他一眼,氣得嘴角胡須倒立:“小喬是女的,就算不殺她,非禮呢,猥褻呢?夜長夢多,拖得越久,小喬越危險。你不是本事很大,今天抓這個明天抓那個嗎?還有,小喬對你的印象是差到極點;現在你要追的女孩子被人綁了,你要是男人,要是還想追她,就立刻想辦法把她救出來,沒準還能挽回點印象分。”

田嬰齊忽地立正:“多謝前輩指點!”

黃人望擺擺手:“指點個屁,趕緊滾去救人!”

田嬰齊轉身就走。

“回來!”黃人望喊住他。

田嬰齊停下,轉身。

黃人望盯著他:“我怎麽覺得是你幹的?”

田嬰齊落荒而逃。

電影院中,默片無聲。

女子仍將大半個臉藏在風衣的高領中,目不轉睛的盯著熒幕,看著演員們誇張而賣力的表演。

一個身影從左側通道進來,在她側後方坐下,身體微微前傾。

女子眼角餘光向後一掃,隨即往後靠了靠,用正好能讓後來者聽到的聲音道:“你們讓我見識了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後來者:“行動是得到上級批準的。”

女子:“你的上級是個蠢貨。”

後來者有了怒意:“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女子:“我不會忘,也不想被蠢貨壞事。”

後來者:“我們必須知道,那邊到底給這邊傳遞了什麽消息!那幾個明麵上的家夥身份太高,輕易動不得,隻能退而求其次。”

女子:“我們要對付的人可真不少。”

後來者:“鬥爭就是這樣,不但要防著對手,更要防著自己人。”

女子:“那對我呢?用完了就扔?”

後來者:“不要說胡話,你是我們這次行動的關鍵,切記!”

女子:“田嬰齊可不是好招惹的人。想要一箭雙雕,當心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後來者:“放心,既然敢做,就有把握。如果讓那邊得手,我們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女子:“那我就且看你們如何讓田嬰齊乖乖就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