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和招勒分別
屋外是蒙蒙細雨,招勒背著我走了一段路。離河邊越來越遠的路麵,地勢較高。積水已經比剛剛淺了不少,我小聲對招勒說:“我自己可以走了。”
招勒家積水並不嚴重,隻是淺淺沒到了腳踝。一樓處從院子到室內,也都積滿了水,我跟著招勒上了二樓,身上被雨淋得濕淋淋的。招勒給我找來了幹淨的短袖和長褲,又給我遞了新的毛巾。
我抱著衣服進了衛生間,把濕漉漉的衣服脫了下來,換上招勒給我的衣服。
招勒見到我出來,反問了一句:“好了?”
“嗯。”
招勒進了洗手間,隨即“嘩啦啦”的水聲從洗手間傳來。
我百無聊賴地在地板上盤腿坐下,環顧了一圈四周,地板上鋪著灰色的地毯,房間收拾的幹幹淨淨,所有物品都歸置的整整齊齊,整潔的讓人看不出這是一個男孩子的房間。
有人敲了敲門,我開門看到一個穿著褐色短袖的女人站在門口,黑白交雜的頭發紮在腦後,看起來五十歲左右的年紀。
我大約猜到她是誰,立刻站了起來:“阿姨好。”
“是招勒的朋友吧?我是她媽媽。”說話的聲音也輕輕柔柔的,“招勒很少帶朋友來家裏的,在這兒不要拘束。冰箱裏有水果和零食,你餓了可以隨便吃。”
“謝謝阿姨。”我局促不安地應付著她,說話時眼神不經意地越過她的肩膀,看到她身後的木質櫥櫃上,似乎有什麽紅色的亮光閃爍了一下。
送走了阿姨,我坐在樓梯口吹風,水過兩天應該會退得差不多。我心裏盤算著,又想到叔叔和媽媽。不知道他們現在在醫院是否安全,知不知道我的近況。
心情莫名地低落,盯著樓下滿屋子混濁的水靜靜出神。
“怎麽不上去?”清清冷冷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我轉身看見招勒站在我的背後,似乎是剛洗完澡的樣子,頭發還是潮濕的。
“想吹會兒風。”我想了想,又開口,“可以借你家的電話用一下嗎?”
“等一下。”他轉身離開,又很快地回來,將手裏握著的那款黑色的金屬滑蓋手機遞給我:“給。”
我打開了通話頁麵,輸入了叔叔的號碼撥了過去。
“你好,請問哪位?”
“叔叔。”我小聲說,“我是溫藻。”
“溫藻?白天我一直打家裏的座機,撥了好多遍都沒人接,你現在那邊怎麽樣了?”
“我在招勒家。”我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目前很安全,家裏全都是水。”
“你媽媽這幾天準備待產,我走不開,要不然你先在同學家住幾天?”
“可是……。”
“沒事。”叔叔略顯猶豫,“你把電話給你朋友,我跟他講。”
不知道他準備說什麽,我疑惑地把手機遞給了招勒,招勒對著手機說了兩句,徑直進了阿姨的房間。
我聽到阿姨對著電話裏的叔叔有條不紊地回應:“沒事沒事,先把孩子放在我這兒,沒事的。”
叔叔拜托阿姨讓我在招勒家暫時住下來了。一樓的積水已經降下去了一些,阿姨進廚房做飯,招勒也去幫忙了。我坐在二樓玩招勒給我的遊戲機,遊戲機上隻有俄羅斯方塊一種遊戲。
傍晚時,聽到樓下傳來小聲說話的聲音。片刻後,招勒的爸爸提著公文包上了樓。
我局促地起身,招勒的爸爸看起來和藹可親的模樣。他跟我打了聲招呼,一邊把濕透的褲子卷起來:“在這裏別拘束,就當自己家。”
他放下公文包,進洗手間洗手去了。
晚飯是三菜一湯,招勒的媽媽做飯很好吃,最近我也一直沒有好好吃飯,埋頭專注地扒著碗裏的米飯。
“吃肉嗎?”招勒問我。
我點頭,招勒給我夾了一大筷五花肉放到我麵前的盤子裏,又夾了些炒花菜。
招勒的哥哥回來得很晚,飯菜都快涼透了,才見到他拖著一身的疲憊回來了。他穿著藍色的格子襯衫,戴著眼鏡,看起來將近三十歲的年紀。我聽招勒說他叫李鍾川,在一家銷售公司跑業務。
我拘謹地跟他打了招呼,倒是他看到我時略微驚訝,問招勒:“你同學嗎?”
“她叫溫藻,是我朋友。”
“哦。”他拉過椅子,隨意地坐下,夾了一塊豆腐,“總算把這幾天的單子都處理完了。”
“你們公司放幾天假?”
“具體看通知吧,誰知道內澇什麽時候才能退幹淨呢。”
我默默吃著自己碗裏的飯,聽著李鍾川和阿姨談論一些瑣事。招勒和我一樣不說話,隻是安安靜靜,細嚼慢咽地吃著自己的東西。
晚飯結束,大家都沒有離開餐桌,困意在這時襲上來,我也不好單獨去休息,縮在椅子上強撐著打起瞌睡來。
招勒搖了搖我:“我帶你去房間睡覺吧。”
我睡眼惺忪地跟他點點頭,招勒帶我進了房間,幫我整理好了床鋪,又問我:“睡覺時要開夜燈嗎?”
“都可以。”
我困的有些熬不住了,就著整理好的床鋪先躺下準備睡覺了。開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柔和的光散開,招勒又去把窗戶關上了。
“有事叫我,我在客廳。”他留下這句話推門就離開了。
我聽到一聲門輕輕關上的聲音,逐漸昏昏沉沉下來,慢慢睡去。
第二天一醒來,推開窗戶,內澇已經退下去了不少。
出了臥室,屋內沒有人,大家像是都出去了。
我站在客廳裏,抬起頭對麵是櫥櫃,有紅色的東西又閃了一下。我有些疑惑,搬了把凳子踩了上去。櫥櫃上放了紙盒,紅色的亮光是從紙盒裏發出來的,我拆開紙盒看,見到盒子裏粘著一隻針型攝像頭。
內心劃過一絲驚詫,我回頭看了看,攝像頭的位置正對著招勒房間門口。
我還沒有想清楚攝像頭的事情,有電話鈴聲從招勒房間響起來。我猛地一個激靈,又把紙盒重新裝回去了。
進了房間,看到招勒的手機在桌上響著,我湊近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寫著“宋戈”兩個字。我約莫對這個人有些印象,似乎是上一次來招勒家見到的那個男孩子。
我猶豫著該不該接這個電話,手機鈴聲卻停止了。我剛鬆了一口氣,電話緊接著又響了起來。
我想了想,還是接起了電話:“招勒不在。”
“你是誰?”
“我是招勒的朋友。”
“那你現在方便嗎?”
“什麽?”
“你過來也行,金城花園知道嗎?我在這兒附近迷路了,你來接一下我。”
我正想找理由拒絕,倒是對方留下一句“等你啊!”掛斷了電話。
這人倒是格外的自來熟,我認命地將褲腿挽高,出門去接宋戈。
上次見麵,他留給我的印象就不算太好,說話帶刺,臉臭的像是一條鯡魚。個子高高大大的,像是被欠錢隨時準備發飆揍人的債主。
我很快出了門,雙腳淌進水裏,慢慢地走了十幾分鍾,終於到了金城花園。
花園入口邊的涼亭修葺得很高,沒有被水淹沒。宋戈正躲在涼亭裏,低頭專心地磕著手裏的瓜子。
我從水裏脫了困,轉而進了亭子,腿上都是髒兮兮的水,正在磕瓜子的宋戈斜視了我一眼,將臉別了過去,一絲嫌棄的神情從臉上掠過。
“宋……宋戈?”我不確定地小聲詢問了一句。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耗子似的迅速轉過了身,目光快速在空**的四周掃視了一圈後,麵帶疑惑地落在了我身上。我看著他的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打量過後,問:“是你在叫我?”
“是,剛剛你打電話給我了。”
“你是不是上次我在招勒家見到的那個?”
出口間絲毫沒有禮貌,我默默地忍下了:“是我,我叫溫藻。”
“既然是熟人那就更好了,一會兒要麻煩你了。”他往亭外指了指,我這才看到亭子外的水裏停了一輛黑色的摩托車,“車開一半壞掉了,你需要幫我推。”
“誰跟你是熟人。”我在心裏小聲嘀咕著,又瞥了一眼陷在水裏一小半的黑色的摩托車,看起來笨重極了。宋戈上前踢開了機車的支撐杆,握緊手把往前推動。
我快步走到他身後幫忙推機車的後座,使出了自己最大的力氣,沉重的摩托車卻像是黏在水底似的,幾乎紋絲不動。
“你在後麵再用點勁兒啊!”
“我用力了!”
我們吃力地推著摩托車,在水中艱難移動了半個小時,才把車子推到了招勒家。
把摩托車停在院子裏,我上了樓,抬頭看到招勒站在樓梯口正在看我:“你去哪兒了?”
“你朋友讓我去接他。”我側過一半的身子,露出站在我身後的宋戈。
“宋戈?你怎麽來了。”
“本來是想來找你借作業抄的,誰知道摩托車開一半紮在水裏開不動了。”宋戈說著,又問,“你附近哪裏有修車的地方?”
招勒下了樓,似乎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囑咐我:“我給你帶了早餐,就放在桌子上,記得吃。”
“好。”我看著他和宋戈出了門,才回到二樓的客廳。餐桌上放著一盒打包好的皮蛋瘦肉粥,還有幾個包子。
吃飯吃到一半,外麵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修車的店離這兒不算太遠,我在房間裏找到了傘和鑰匙,關了門去給招勒和宋戈送傘。
走了一會兒,聽到路邊岔道口的巷子深處裏有吵鬧聲,我往巷子口走了走,想看個究竟。
巷子裏,一個高大的男生正在角落裏堵著一個小男孩。
“就這麽點錢?”其中的高個子問,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
“能不能給我留十塊?”小男孩帶著哭聲。
我當即反應過來是搶劫,當下的情況似乎並不適合我出現。我正要不動聲響地溜走,卻被喊住了。
“你,過來,小個子。”他喊住我。
我僵在原地,麵前的男孩子個子高大,看起來又凶狠。
“我讓你過來。”
迫於他的威懾,我小步上前,局促不安:“我身上沒帶多少錢。”
“自己拿出來,別讓我搜,麻利的。”
我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張五十塊,他一把奪過來:“沒了嗎?”
“隻有這麽多了。”我身上本來就沒帶多少錢。
“回去別跟大人告狀,不然我天天在你家附近蹲你。”他把手裏的錢疊好,放進褲子口袋,“你家在哪兒?”
我沒吭聲,他催促了一遍:“問你話呢!”
“就在前麵不遠。”
“帶路,不用走得太近,就讓我知道你住哪兒就行。”
痞子一樣的人,倒是偶爾會在學校見到那麽一兩個。不過我一慣不擅長跟這些人打交道,遇見了也躲得遠遠的,這下如臨大敵了。
我走在前麵帶路,像一個被牽線的木偶。我想趁他不注意時撒腿跑走,但又怕惹惱了他帶來不好的後果。
走了幾百米,遠遠地看到了招勒和宋戈,他們正走在我的前麵,在低聲說話。
“招勒!”我喊了一聲,終於獲救了。
招勒回過頭來,看向我時臉色不大對勁。不過片刻,他已經走過來了,臉色不大好看,看向我身後的人:“又來搶劫了?拿了人家多少錢?還給她。”
“李招勒,這關你什麽事?”
“上次在學校門口也見到你這麽做過,你不把錢還給她,那就報警,上一次和這一次的一起算,你背著家長在攢錢買遊戲機的事恐怕保不住了。”
他罵罵咧咧地掏出五十塊錢塞給我,轉身走了。
煎熬的恐懼終於結束了,我們往回走,禁不住好奇,我問招勒:“你們認識嗎?”
“下次見到他,能躲就躲。”
“怎麽了?”
“那個人叫胡有為,招勒小姨的兒子,我們幾個一直不對付的。他父母不怎麽管他,所以品行不太好。”宋戈在一邊幫忙解釋。
我倒是不知道這層關係,不過看當時的氣氛確實不太對勁,我也不敢亂說什麽。
這周過後,內澇已經退幹淨了。我結束了在招勒家蹭吃蹭喝的日子,重新搬回家裏住了。媽媽和叔叔帶回了一個小弟弟,小寶寶被藏在軟和的被褥裏,我湊過去看了一會兒。小孩子白白嫩嫩的,蜷縮在被褥裏酣然大睡。
家裏開始漸漸地,成日都是小孩子的啼哭聲。廚房裏堆滿了嬰兒用品和大罐大罐的奶粉。
我無暇顧及這些,堆積成山的試卷和作業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我經常大清早起來,奔到包子鋪買兩個包子再一路飛奔到學校,好爭分奪秒多背誦一會兒英語單詞。
轉眼隆冬而逝,幾場降溫後迎來了春季。天氣稍微開始暖和起來,而我也迎來了初中最後一學期的課程了。
晚上抱著書回家時,在路上遇見了招勒。
我們雖然住的近,但是由於我早出晚歸的緣故,我們這段時間鮮少碰麵了。
“剛下課嗎?”他問。
“嗯。”
“最近好像很少看到你。”
我不大好意思地抓抓頭發:“最近課抓的比較緊,而且考試也很多。”
“還有。”我突然想起了那本從招勒家借來的書,“那本《浮士德》我還沒有看完。”
“不著急,過段時間我們要搬家,那本書你留著慢慢看。”
“搬家?”我愣了一下,“那我怎麽把書還你。”
招勒將背在身後的背包取下,抽出了一隻黑色的水筆來:“我沒有帶紙,寫在你手掌上可以嗎?”
“嗯,好。”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聽話地把手掌伸到他的麵前。
他握著我的手腕,在手掌上寫下一串數字。筆芯摩擦著手掌,癢癢的感覺。他收回了水筆,合上蓋子:“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舍的情緒到嘴邊隻有一個淺淺的回應。
回家之後,我重新把電話號碼抄在筆記本上。從書包裏翻開英語筆記本,我讀了兩個單詞後,眼前卻浮現出招勒的樣子。
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見麵了,我又沒有主動聯係他的勇氣,想跟他打電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沮喪地放下筆,背靠著椅子癱坐下去,掃了一眼放在書架上的《浮士德》,還書的時候會有理由再見他的吧。
招勒真的走了,聽說他家在市中心買了房子,舉家搬走了。我放學後經過招勒家看了一眼,院子的鐵門上了鎖,隔著門欄向屋內望去,院子裏幹幹淨淨的,屋子門窗緊閉。
我很想再見到他,從確定他真的搬走了之後,這種念頭異常強烈地在占據我的大腦。
我猶豫了很久,填寫中考誌願的時候,第一誌願寫了“裕田一高”。
終於迎來了中考,考試那天下了場小雨,發揮得還算穩定。
六月份的時候,我收到了裕田一高的錄取通知書。緊繃了將近一年的神經,終於在這一刻鬆懈了下來。
媽媽打電話給叔叔報信:“今晚上你多買點菜,早點回來。溫藻考上了裕田一高,我這邊剛收到錄取通知書。”
電話裏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我坐在客廳裏,拿著玩具恐龍跟小弟弟玩。
傍晚的時候,叔叔回家了,提著一大袋蔬菜水果。他把包隨手放在沙發上,進廚房把菜放進冰箱。
我自覺地進了廚房打下手,從袋子裏撿出鯽魚放在池子裏衝洗。叔叔從冰箱裏取出一杯冰水轉悠到我身後:“我記得你之前是不是跟李招勒那孩子走的近。”
我點點頭:“不過他搬家走了之後,我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今天去市裏買菜看到他了,他戴著帽子我差點沒有認出來。”
“啊?”
“他上來跟我搭話了,還問我你最近怎麽樣?我說你最近挺好的。”
“是嗎?”
將近半年沒有見麵,沒有想到他居然還記得我。我心不在焉地對著水龍頭洗魚,叔叔站在我身邊切辣椒。
弟弟的大哭聲在這個時候從客廳傳過來,媽媽扯著嗓子喊叔叔:“小寶醒了,快點衝奶粉啊。”
“沒事,這裏我來。”我主動搶過菜刀,動手開始切辣椒。
叔叔手忙腳亂地開始燒熱水,洗奶瓶,等著衝奶粉。辣椒熏得我眼睛難受,我忍不住揉了揉,辣椒被揉進了眼睛,辣得我睜不開眼。
我閉著眼睛摸索著水龍頭,對著水開始一點點衝眼睛,客廳裏繼續吵吵鬧鬧的。
晚飯吃得很早,吃完了飯回到房睡覺,我縮進被子裏,將桌邊的台燈打開。昏暗的燈光正打在我的枕頭邊上,終於可以抽出時間看書,我從枕頭下抽出《浮士德》,頭頂的鐵皮風扇飛速地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吹動著書頁也掙紮著來回翻動。我用胳膊肘將書頁壓得嚴嚴實實,頂著頭頂的風,在讀到第七章的時候,終於困得堅持不住,枕著書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