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薄的善意

第二章 微薄的善意

雲苑,處於忘憂穀西北部,三麵被山壁所包圍,是忘憂穀精英弟子修行之處。

實際上,這些精英弟子在山穀的其他部分,都另有居處,但他們絕大部分的時光,卻都是在雲苑中起居。

雲苑中有連通地脈的雲眼,噴薄精氣充溢的流彩雲氣,大益少年修行,又有自稷山之上引流下的溫泉,可以洗滌肌骨。

每天早晚,更有專門的侍者在獸爐上添上新購置的薰陸香,香氣馥鬱,與草木的清香相混,清雅中繚繞著幾分穠豔,讓在這氛圍中修煉的少年們,大有超然之感,對於消除滯礙,打磨心境,頗有好處。

雲苑為五進的大宅結構,有百多間房,占地頗廣,中多回廊、影壁,形式蜿蜒,又有小橋曲水,依山勢而設,在雲氣流瀉之中,有一種仙境一般的雅致。

從後山下來後,吳鋒徑直向雲苑而去。

他失去了在此居留的資格,因此,他要帶走他自己的全部物品。

當然,如果他直接回到父親留給他的宅院,一天之內,也會有人把他的東西全部送回來,但吳鋒相信,隨之而來的也會包括一堆圍觀的人群,以及烏鴉一般的嘲諷。

雖然自己去搬也好不到哪裏去,但吳鋒習慣於把自己的事情掌握在自己手裏。

他快步踏過高聳的牌樓,腳底卻幾乎不發出丁點聲音。

經過苑門時,吳鋒明顯地感覺到那個勢利的看門人用眼角餘光瞟了他一眼,但雙目卻沒有絲毫斜視。

極為熟練地,沿著七彎八拐的小路,吳鋒走向了曾經屬於自己的那間小房,過去的五年間,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這裏起居。

這間小院中栽著兩株粗大的桂樹,金秋時節,桂花飄香,香霧依依沁人肺腑。

吳鋒猛吸了一口含著露水氣息和薰陸味兒的晨間花香,心頭終究是生出了幾分悵惘。

畢竟他才十三歲啊。麵臨挫敗,怎能不失落,怎能完全不以榮辱掛心?

想起五年來的點點滴滴,記憶片段霎時間在腦海中紛紛浮起,吳鋒輕輕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曾經,他和同齡的孩子們一同在這裏爬樹、掏鳥蛋、捉迷藏、做彈弓彈雀兒,曾經的大家,是那樣地純真,無所猜忌。可在這個地方,少年的心思,卻也早早地被世俗打磨,純真的心靈被名利蒙上了灰。

過往的時光,如同他張開的五指間的霧氣,從桂樹下悠悠穿梭而過,卻是再也抓不住,回不去了……

正想著,吳鋒驟然瞥見桂樹皮上一塊烏黑色的血痕。四年前,林焰從這棵樹頂上摔下來,跌斷了腿,還是他幫忙包紮,上了夾板。

“是啊,回不去了。”吳鋒自言自語道,抽出鑰匙,打開了自己的屋門。

因為雲苑是依山而建,所以許多人的房屋,實際上是在山壁上鑿出的石室。吳鋒的石室布置得非常簡潔,四壁掛著幾幅書畫,桌上放著筆墨紙硯,床上擱了一口古琴和一座琴台,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物品。

吳鋒從桌下抽出一張寬大的包袱皮,極為麻利地將鋪蓋、蚊帳在內的所有東西都打包起來,用麻繩捆緊。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如意袋,卻又縮回了手。

財不露白。這種空間法器,哪怕是在生產它的道門,都不是尋常之物,如今失去了父親的庇護,吳鋒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有這東西。

在道門的劃分中,空間法器分為三等,如意袋是最低的一等,容積不到一立方米,隻能當背囊的替代品,但縱使如此,生產成本都已是極高了,尋常道門弟子,根本得不到它,更不用說一般的武者了。吳鋒的父親能夠得到一口如意袋,也正證明了不是尋常人物。

比如意袋高一等的是乾坤袋,取乾坤為名,號稱可裝天地,這自然是吹牛,但是十立方米左右的容積還是有的。隻不過乾坤袋的造價,便已經高得離譜,以至於連道門內戰時,也無法用乾坤袋來裝運糧草。

最高等的叫主神袋,又名主神空間,是四千年前的道門巨擘張恒所發明,內含無盡神力,容積巨大堪比大宅廣室,更可作為法寶進行攻殺。隻不過張恒道破虛空之後,主神袋的生產技術便失傳,留存世間的主神袋也或破碎或遺失,尚存於世的不過數隻而已,如今聖王道宗的宗主楊麒,便收藏了一口主神空間,以此為榮,極為愛重。

吳鋒將巨大的包袱拴在背後,瘦削的身軀頓時完全被包袱所遮擋。

這時,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吳鋒,要走了?”

聲音有點冷,也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不過並不是林焰和袁曙中的任何一人。

吳鋒轉過了頭,哪怕背著巨大的包裹,他依然把背部挺得筆直如鬆,努力做出一副大人的模樣。

“是啊,鄭智。”吳鋒淡淡道:“你近來可好?”

“不錯啊。”方臉蒜頭鼻的鄭智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比吳鋒大一歲,身量卻矮了半個頭。

鄭智是蕭狂歌的嫡傳弟子,由蕭狂歌親自教導。而吳鋒雖然名義上是蕭狂歌的弟子,但是在父親失蹤前,是由父親手把手地指點,故而沒成為嫡傳弟子,在父親失蹤後,幾個教習又無力指導他的修煉,導致他隻能全靠自個兒了。

小時候,吳鋒和林焰交好,兩人都是門中長老的子弟,故而成了孩子群中官宦派的領導,而鄭智和他的好哥們談忘嵩,則是草根派的頭頭,兩派經常發生齟齬,打得死去活來,每次林焰這個愛哭鬼被鄭智欺負了,都找吳鋒幫忙,吳鋒就把鄭智、談忘嵩揍得鼻青臉腫。

後來大家長大些,不再打群架,但吳鋒和林焰也漸漸疏遠了。鄭智和談忘嵩則因為天賦頗高,又有蕭狂歌的手把手教導,修為便超越了吳鋒,成了這一批弟子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分別得了忘憂穀絕技“北鬥破顏拳”和“十二路談腿”的傳承。

不過,這次林焰和袁曙的異軍突起,卻是把他們在十傑中擠到了第三和第四。

“我也不錯。”吳鋒回答,直視著鄭智逼視過來的目光。

談忘嵩和鄭智向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這次卻隻有鄭智一個人出現,讓吳鋒很有些奇怪。

“嘖嘖。”鄭智繼續皮笑肉不笑。

“是貓頭鷹的聲音嗎?你的口技有長進,那我走了。”吳鋒淡淡道。

他已經做好了打架的準備,哪怕修為上小有差距,但鄭智實力,比起袁曙、林焰還是差了一截,吳鋒自認為隻要策略得當,幹趴他還是沒問題的。

但就在這時,粗重的腳步聲驟然響起。

談忘嵩大步流星踏了進來,因為修煉又名“斷子絕孫腳”的“十二路談腿”,他的腳掌變得比一般人大了許多,看起來就像一隻軀幹部營養缺乏的河馬。

此刻,談忘嵩正堵在院門口,以吳鋒的角度,要想靠身法闖過去,千難萬難。

但是兩人以二敵一,吳鋒無疑不是對手。

吳鋒臉上依舊鎮定,但是心思電轉,開始對目前的處境進行判斷。

他不想和鄭智、談忘嵩浪費時間,既然他們想要圍攻,那麽幹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談忘嵩腿上功夫厲害,如果強闖院門,無異於把自己空門暴露給他。

如果想要翻過院牆,那麽隻能作速爬上桂樹,然後飛躍下去,但是這樣,就必須避開鄭智和談忘嵩的圍攻。

這個過程中,決不能受丁點傷,隻要受傷,那他便不是好整以暇地脫離,而是被打傷後狼狽逃竄。

“何必?”吳鋒正思忖著時,卻聽談忘嵩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鄭智露出驚詫神色。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談忘嵩歎息了一聲:“吳鋒,我對你沒有多少善意,但是我也不想落井下石。林焰和袁曙現在不在,我才開誠布公地對你說話。鄭智,當初我們敢和長老、教習們的子弟對著幹,難道今天,我們卻要輕易屈服於強權,成為強權者的幫凶而以此為榮麽?”

談忘嵩這一番話,讓吳鋒也吃了一驚,在這一批孩子中,談忘嵩一直顯得最為粗暴好鬥,被認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沒想到,他今天竟然顯得如此清醒。

鄭智繼續怔在當地,而談忘嵩已經向著吳鋒走了過來。

吳鋒稍一思忖,便得出結論,談忘嵩如果是演戲的話,沒有絲毫意義,他和談忘嵩頂多隻能把自己打一頓而已,為了這點小事,何必裝模作樣?

但他隨即便想明白了。

鄭智唱白臉,談忘嵩唱紅臉,這都是他們排演好的。

跟著袁曙、林焰嘲諷自己的那群人,都認為自己沒進十傑,就整個完蛋了。但吳鋒並不是修為大幅退步,哪怕留在穀裏修煉,他依然能穩步進步。

那些落井下石之徒,完全是掉進了思維死角。但當林焰、袁曙完全籠罩在上古傳承獲得者的閃爍光環中時,這樣卻也再正常不過。

而鄭智、談忘嵩被林焰、袁曙奪走了十傑的一二名,對於林焰、袁曙的仇恨,必然要高於小時候和吳鋒的那點齟齬。

現在他們若對吳鋒落井下石,也沒有多少好處,小肚雞腸如林焰,隻是因為吳鋒疏遠了他,便恨得咬牙切齒,他們小時候多次毆打林焰,現在想要投靠林焰,恐怕也不容易。

如此,倒不如對吳鋒雪中送炭,就此化敵為友。如此一來,在接下來的野外試煉中,倘若林焰想要惡整他們,至少他們還能和吳鋒聯合。

兩人的小小心思,吳鋒是一眼就能看穿,但在這一片世情涼薄之中,還有人願意提供微薄的善意,終是讓人有幾分感動。

談忘嵩走到了吳鋒的身畔,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吳鋒露出一抹陽光般的笑容,伸出手,輕輕與談忘嵩相握,緩緩吐出兩個字。

“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