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魏長清·易安詞句

“喂,一炷香,多片刻都不成!進去吧!”獄卒數著剛收的碎銀,一抬下巴,正色冷喝。

魏子陽謝過獄卒,走進大牢,沒注意自己衣上落了隻蜻蜓。

地牢裏泥土味撲鼻,張仲此時頹然跌坐在牢獄裏,抬起頭,昏昏暗暗間,竟是魏子陽單薄的身影走近,獄卒打開牢門,吱呀作響,張仲撲過來一把攬住魏子陽:“魏兄,我冤啊!”

“他們硬說我和王侍郎交頭接耳,我們明明隻是寒暄而已,我是真不知道今年的試題啊!”張仲喋喋不休,回憶起那些憑空飛來的汙蔑,氣不打一處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這般汙蔑讀書人的!”

“別嚷了!你能不能消停會兒!”

獄中傳來不滿之聲,魏子陽抬起頭,原來牢裏還坐著幾個試子,這幾個倒黴蛋也是因舉止有嫌疑,被丟入大牢的。魏子陽先前打聽到,他們大多是臨考前往侍郎家塞了銀子,讀書人身子弱,還沒用刑,就嚇得承認賄賂之事,卻無一人承認自己參與泄題。

張仲是既不承認自己賄賂,也不承認參與泄題,自然受了不少苦頭。

魏子陽見他身上遍布傷痕,歎口氣:“我自然相信你,當時考場中,可有行蹤詭異的人?”

他是考完就直接回了試館,沒和旁人攀談,也沒看熱鬧,而張仲性子外向,想必知道的事情更多。

張仲一抹涕淚,想了想:“詭異的……倒是沒有,你聽說沒有,期望最高的蘇鷓,他居然沒參加考試。”

蘇鷓初來時,便以文采盛譽京城,自然也極受王侍郎欣賞,此番竟陰差陽錯躲過一劫,讓人不得不多加懷疑。魏子陽全程未見蘇鷓,他考完之後,倒是見過楊青雲一麵,此人儼然一派已高中狀元的神氣模樣。

“那廝明明是個善妒小人,暗妒蘇鷓已久,偏要裝出一副與人家相交的模樣。狐朋狗友,一呼百應,唉……偏偏世上無知者、討好簇擁者甚多,真乃悲哀,難以想象日後真做了政客,會是如何陰沉城府。”張仲皺了皺眉,感慨了一大段話,忽然歎口氣,神色複雜,“且不說他人如何……他的文采,我是服氣的。”

“文采?”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張仲緩緩吟詩,“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魏兄,我這被關在大牢裏的都知道,怎就你不知?楊青雲在會試文章裏寫了這麽一首詞,真乃人間絕句,連禮部尚書他老人家都震驚了,據說聖上讀完之後,愣了許久呢。”

魏子陽從震驚中恢複,沉默半晌,他仔細在心裏反複低吟幾遍,卻是露出疑慮之色:“這詞風……像是女子的,且不像本朝常用的字眼。”

同樣震驚的還有暫時魂穿成蜻蜓的秦漠。

嗯?

這不是宋朝李清照的《一剪梅》嗎!

怎麽會出現在楊青雲的筆下!

秦漠的腦海裏立刻泛起一個詞:穿越者。

看來要暫且回去,好好查一查楊青雲的來曆了。

一炷香探獄時辰很快到頭,在張仲依依不舍、惹人肉麻的目光下,魏子陽起身向外而去。

“魏兄,今日一別,不知是否能再見……”張仲雙手緊握欄杆,高喊,“若不能翻案,我枕下還有五兩銀子,魏兄代我寄給我娘!”

魏子陽鼻子一酸,大步走向牢獄外的春光,未注意衣上蜻蜓悄然飛離。

冥冥之中他亦覺得,此詞有古怪,楊青雲絕不可能是詞人,要好好推敲才是。他蹲在沙地上,撿了根樹枝,一字一句將這首詞寫下,皺眉沉思著。

這是一首女子思念故人的詞……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雁,這個字似乎在哪兒聽過……

月樓,雁娘?

正思索著,有人穿一雙雲紋錦靴,停在他麵前。

魏子陽的目光順著錦靴緩緩往上挪,對方是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人,眉目尚稚,然而氣度高貴,儼然不是民間人。

秦漠扇動翅膀至半空,在唱著思家曲兒的伶人窗前停留許久,他先前與死宅約定過,這個信號是要回去。

【好嘞!】

死宅會意。

秦漠眼中一黑,短暫的眩暈後,他揉著額頭再睜開眼睛,從人體艙裏緩緩坐起身。從古代忽然間回到充滿科技氣息的現代,畫麵衝擊感十分強烈。

死宅端來一碗水,秦漠仰頭喝幹一抹嘴:“快,叫局長來!”

他臉上的嚴肅讓死宅有些驚訝,連忙給局長打了通電話。不多時,鴻懷古趕來,這人年紀輕輕,步伐卻永遠這麽穩重從容。

秦漠興奮萬分:“穿越者!我發現了其他穿越者!”

鴻懷古安靜地坐在對麵,聽他完完整整地講完這件事。

“好,這件事我會派人調查,或許是有特工說漏嘴,讓楊青雲聽去了。”鴻懷古保持萬年不變的臉,“當務之急,是你當前的任務。”

秦漠不喜歡他這冷淡風的性子,讓他鬱悶的是,大多數時候,偏偏他說得很對。

鴻懷古又淡淡叮囑了幾句,他還有一批曆史文件沒處理,不能停留。送走鴻懷古,秦漠繼續躺回人體艙,語氣堅定:“胖子,時間軸往前撥一點,我要回去楊青雲身邊,看看他的經曆。”

“啊?”胖子撓撓頭發,“咱這是擅自行動,不好吧……”

“調我來之前,他不是欣賞我的應變能力麽?啊,對了,那個技術故障,我貌似還沒找你算賬……”

“好好好。”胖子斟酌一下冷淡風的鴻懷古和暴力風的秦漠誰更可怕,果斷倒戈,舉手敬禮,“秦爺,你說啥是啥!”

時辰往前挪些。

“哪兒來的臭蟲?去去去!”

楊青雲揮手趕走蜻蜓。

他近來賺足了麵子,自斟原來名氣已大到如此,連京城裏有名的新秀蘇鷓都主動來巴結自己。

他其實看蘇鷓那小子不爽很久了,隻是偽裝得比較好。憑什麽蘇鷓那小子跟自己平起平坐?他委托人調查過蘇鷓的身世,得知他的出身並非富貴,也根本沒提過家人是誰。

偏偏這小子被各路大文豪看中,前途無量。

隨著兩人表麵上的關係漸近,蘇鷓便經常邀他去月樓,楊青雲在這裏認識了雁娘,樓中女子皆是嫵媚性子,唯獨這女人與眾不同,引起了他的興趣。

對於這次會試,楊青雲的心思並不似表麵這般風光,肚子裏有多少墨水,他自己最清楚。楊青雲其實慌得很,他根本不是讀書這塊料,而雁娘的善解人意之處就在於,每每在他苦惱時,都能出聲安慰他。

“楊公子,奴家素來與王侍郎相識,能弄到這次會試的文章題目。”有一天,雁娘忽然道。

楊青雲嚇了一跳:“這話可不能亂講!”

“奴家沒有騙公子,若奴家當真弄來題目,告訴公子,公子可否……”雁娘淒涼一笑,“願助奴家離開此地?”

楊青雲無法拒絕。

雁娘與他約定好,十日之後,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來尋她。

轉眼十日後。

風月歌坊,雕梁畫樓,遊人如織。

為了不讓人起疑心,楊青雲還特意和往常一樣,邀請了幾個富家子弟同去月樓,卻不想被兩個鄉巴佬給纏上。

“娘,蟲兒,蟲兒!”

樓外,一個孩童天真仰起頭,指著飛起的蜻蜓。那蜻蜓像是目標明確,在坊間女子咿呀的唱曲聲裏徐徐飛起,一路繞過起爭執的張仲與楊青雲,悠悠飛入雁娘閨房,停在梳妝台後。

穿越古代這麽久,還沒見過風月之地。

秦漠無聲抖抖翅膀,探出頭去,望向那坐在銅鏡前梳頭的女子。這女子麵容姣好,一雙淺褐色雙眸,花簪束發,豔紅衣裙,眼角點了鳳尾容。古代女子普遍地位低下,秦漠卻能從她身上感知到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氣質。

她望著鏡中的自己,眼神絕不柔弱。

雁娘靜靜地坐著,聽得那邊珠簾碰撞,一人影鬼鬼祟祟走進,她唇邊勾起笑意,轉過頭:“楊公子。”

“沒有旁人吧?”楊青雲點頭,謹慎地環顧。

“如此重大之事,奴家怎麽會邀別人?”雁娘笑,“公子你且過來……”

原來真正的泄題人是她!真相就擺在秦漠麵前,可楊青雲是如何作出那詩的呢?莫非請人代筆,那代筆之人是誰?他這次穿越,一直圍在楊青雲身邊轉悠,沒看出他身邊有什麽穿越者。

“都說禮部近來出題刁鑽,果然如此!”楊青雲驚歎,“這……可得請人好好寫出一篇文章來……”

雁娘莞爾一笑:“奴家便告訴公子幾句詞吧,必定壓過蘇才子一頭。”

秦漠愣了愣,心中一震。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女子吟詩的聲音輕輕響起。

還是她!

這女人究竟是何人?為何會知道此詩?她刻意告訴楊青雲這麽多,目的不像是讓楊青雲帶她出月樓,反而像是……像是通過楊青雲之口,特意將此詞傳出去!

“好詞,好詞!”楊青雲狂喜,“等我高中之日,一定帶你出去!”

他驚覺失態,輕咳一聲,生怕被人瞧見,匆匆離去。

雁娘靜靜目送他離去。

她與銅鏡後的秦漠都心知肚明,楊青雲前一句感歎是真,後一句許諾卻是假,舞弊者心懷惶惶,他自然不會允許有個知道他秘密的人存活於世,她現在的行為,無疑是一個為了贖身而討好恩客的無知歌女,將自己步步推入火坑。

雁娘眼中泛起思索之色,笑了笑。

誰能知道,前方是火坑或是海闊天空,是生亦或是死?有些事,本就是一場博弈。

身為女子,一顰一笑,便是迷惑人心的趁手武器。

不多時,珠簾聲再次響動,泠泠如泉,下一位客人已上樓來,秦漠正想飛走,忽然看清那人的臉,決定再停留一會兒。

他有預感,這些古人在下一盤棋。

蘇鷓施施然走至雁娘身旁,微微附身,動作曖昧無聲,似是要吻下去。

秦漠略感失望,莫非蘇鷓並非局中人?可最初就是他引楊青雲認識雁娘的。

不對。

這兩人此時的動作雖然曖昧,但誰也沒有進行下一步動作,蘇鷓實則是附耳過去,聽雁娘輕輕耳語。

“皇上……詩文……”

這詩文,居然和皇上還有關係?秦漠湊近了些,隻聽請隻字片語。蘇鷓已直起腰身,微微點頭,徑自轉身離去,一襲白衣分外皎潔。

不知那邊的魏子陽調查如何了。

秦漠讓死宅再次撥一下時空,他依然魂穿成蜻蜓,徘徊在這月樓附近。如織的遊人之中,秦漠一眼瞧見魏子陽的身影,他竟也重新來了這月樓,身旁還有個氣度不凡的錦衣少年。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詞中若有暗語,應該是指這裏。”魏子陽抬起頭,“那詞句,無論如何看,都不像是出自一個紈絝之手,況且詞風儼然是女子所作,必定另有其人。”

他是在研究詞句時碰見這少年的,對方應該是誰家的權貴子弟,對這個蹲在地上念念有詞的窮書生十分好奇,便跟著一道來了。

少年從容站在一旁,笑道:“這可不一定,以外表審人,難免常有出錯,紈絝子未必吟不出此詞句。不過,先前此作傳開時,便有人對我道,詞人另有其人,命我來調查。走吧,咱們進去問問。”

魏子陽露出受教誨的表情,跟少年進去,他微微愣了愣,對方明明隻是個少年,為何語氣這般老成?這種渾然天成的威嚴,不是裝出來的。

二人走進月樓,指名要點雁娘,小廝恭恭敬敬地將貴客往閨房裏引。魏子陽終於目睹了傳說中雁娘的姿容,這女子起身,站在他們麵前,落落大方。

隔壁飄來唱曲兒聲,兩人對峙一個弱女子,偏偏這弱女子眼神淡定。

魏子陽從未遇到過如此場麵,反而有些心思不寧,他轉念一想,想到張仲還在大牢裏,便忽而有勇氣:“雁姑娘,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楊公子素來與你有交集,你可知他是如何作出此詞的?”

“兩人來意,奴家一眼便知,怕不是來談詞論詩的。”雁娘莞爾笑,“不必再兜圈子了,那詞,是奴家給他的,他胸無點墨,怎會做出此佳句?”

“除了給詞之外,怕是還給了其他東西吧?”少年上前一步,抬起臉龐,稚嫩的眉眼下,顯得眼神近乎天真,“刑部之人已經審出了,王侍郎分明記著,他當日喝得酩酊大醉,被你趁機套問出了試題!”

魏子陽麵露詫異之色。

雁娘倒也坦然:“是,奴家更關心,那詞句,奴家那位故人可有看到?”

“我父皇讀過後,表情的確不同尋常,讓我來調查真正的詞人是誰。”少年道,“不過在此之前,你怕是要跟我去一趟大牢了,那些無辜試子還押在獄中,需人作證。”

父皇!

魏子陽愣愣望去,少年正巧抬頭與他對視,笑了笑,這個年紀特有的狡黠:“抱歉,魏兄,我稍微瞞了你一下,怕你受驚,此番調查成功,多謝了。”

樓下傳來歌女小廝的驚呼聲,一隊帶刀侍衛已疾步衝過來,為首將領行禮:“小皇子,屬下來遲。”

“無妨。”

魏子陽看著侍衛押女子下樓,也暈乎乎地跟著一道走下去。小皇子?當朝天子名喚李岑,共有三位皇子,其中二皇子幼年早夭,大皇子李坤年方十六,這位小皇子,必定便是三皇子,李昭。

大膽的推測從魏子陽腦海裏冒出來,漸漸清晰。

這女子早已預謀好一切,先引王侍郎說出考題,透露給楊青雲,順便將詞句一同說出,讓其廣泛流傳,好讓某個大人物聽見——這句詞,必定隻有兩個人知道。

這個大人物,便是當今天子。

天子先前蒙塵民間,怕是中途遇見這女子,皇族風月軼事多,不足為奇。

而天子看到詞後,並非出於欣賞久久發愣,而是回憶起這首詞背後那個女子,故此讓三皇子入民間來調查,順便曆練兒子一番。

迷迷惘惘間,李昭的嗓音笑著傳來,仿佛隔雲端:“魏兄,你對詩詞有如此造詣,推理能力又不俗,日後必為王佐之才啊,還有你那位叫張仲的朋友,磊落耿直,亦是人才。”

魏子陽謝了恩,長鬆了一口氣,徑自回試院。黃狗趴在**打哈欠,瞅他一眼。

秦漠的疑慮比他多一層,蘇鷓在這裏又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此案耗費太多精力,魏子陽在家歇了好幾日,第四日清晨,張仲興衝衝地衝進試院,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像是剛放出來的餓鬼,嗷一聲抱住正揉眼睛的魏子陽:“魏兄!我就知道你我還會再相見……”

此案已經真相大白,楊青雲因舞弊入獄,革除功名,而王侍郎慚愧之下告老還鄉,算是有個善終。張仲和那幾個倒黴蛋,則是心驚膽戰地等到今早,才被徹底放出來。

“你聽說那個雁娘沒有?一個歌女居然能犯下如此大案,真是奇女子……”張仲一臉不解,“聽說皇上要親自見她,見過之後,這雁娘居然因為美貌被收入後宮了!你說這奇不奇怪?”

張仲喋喋不休半天,忽然想起什麽,神色黯淡:“隻是……魏兄,你我經曆這般荒唐事,也不知今年會試是否作數,你我一窮二白,連個靠山都沒有,仕途怕是不好過嘍……”

“張兄。”魏子陽終於開口,“有人說你我是王佐之才。”

“誰啊?”

魏子陽遲疑片刻,緩緩道:“三皇子……李昭。”

張仲雙腿一哆嗦:“啥!你是咋攀上皇子的!”

魏子陽又遲疑片刻,緩緩道:“此案……算是我間接破的。”

張仲差點給跪。

人生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數日後,朝廷放榜,二人的名字雙雙在列,又順利通過殿試,得李昭舉薦入仕。

一年後,蘇鷓參加會試,奪得狀元,深得天子欣賞,殿試第一,亦入仕。

接下來的曆史,秦漠選擇性地一一跳躍。

魏子陽還不知道,他與張仲一步步高升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