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遊仙兒·殺人命案
三更,月滿小亭,陸少川穿過後院,遠遠瞧見吳婉單薄的身影立在亭中。
“白天的事兒,對不住對不住啊。”陸少川走過去,大大咧咧地往亭中一坐,“姑娘有事對貧道講?”
“道長的戲言,我已經不生氣了。”吳婉定定地望著他,神情認真,“道長信鬼神麽?”
這句話怎麽聽著似曾相識……這天水縣還真有趣,陸少川笑了,一指自己的道冠:“姑娘,我是個道士,你說我信不信?”
“道長可除過鬼怪?”
“這個……偶爾吧。”陸少川哪兒懂這個,信口胡衍著,“貧道主要還是給人算命的……”
吳婉卻是眸中一亮,燃起一線幽微的希望:“道長可否幫我除個鬼物?”
“自我年幼起,便時時被山林中的鬼糾纏,那鬼平日就住在山中,入夜之後便潛入府中。”沒等陸少川說話,她便徑自講起,“有時趴在窗外瞧著我,有時竟站在我床帳旁,直勾勾地盯著我,請了多少高人都不見成效。道長,你能不能幫我除了它?”
陸少川聽著她的講述,隻覺得今夜的風更冷了幾分。
“山中鬼……既然姑娘你家人也知道,為何不報官?”
“我爹請了許多高人,都不見效。”吳婉搖搖頭,“先前的縣老爺不理民事,現在的縣老爺雖清廉勤政,卻是個不信鬼神的,來這兒看了一圈,隻當我有癔病,讓我好好休息。”
其實我也這麽覺得,陸少川心中默道。
他是個假道士,今夜就走,沒空在吳府耽誤時間,這姑娘多半是心中有疾,將幻覺當做了現實,一個大活人跑進來,府裏家丁怎麽可能不知道?
人的心理暗示是很嚴重的,他以前看過相關病例,隻要解開心結就好了。陸少川在吳婉期盼的目光裏,想了一會兒,從衣襟裏拿出一盒唬人用的朱砂,用手指蘸蘸,點在吳婉的額頭上,正色道:“貧道已在你額上畫了符,鬼怪不會再來驚擾你了。”
吳婉愣愣地抬手要摸自己的額頭,被陸少川一把抓住手腕:“哎,別動別動!動了就花了……不不,動了就法術失效了。”
吳婉抬起白皙的臉,眨眨眼睛:“道長……你沒唬弄我吧?”
兩人此時距離頗有些近,近得能聽清她的呼吸聲,吳婉清澈的眼眸幾乎天真,這一眼看得陸少川心上一跳,哄騙人家的罪惡感湧上心頭。
嘿……這姑娘怎麽這麽可愛。
“沒有沒有。”他鬆開她的手腕,退後半步,信誓旦旦,“絕對沒有,貧道今夜就在這兒待著,姑娘你要是還看見那鬼,就喊貧道。”
“那就有勞陸道長了,明天請道長嚐嚐我做的桂花糕。”吳婉眉間的憂慮終於淡了些,露出笑顏,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這邊,匆匆轉身往閨房而去。
陸少川目送姑娘離去,餘光裏忽然有一物悄然閃過,他警覺地轉過頭去,卻見那隱蔽處空無一人。
大抵是貓捉耗子吧,難不成還真有鬼?
他慢慢地坐在亭子裏,見四下無人,便偷偷從衣襟裏摸出一支煙點燃,夾在指尖,愜意地呼出一口白煙。
白天陽光這麽晃眼,執行任務不能戴墨鏡已經夠難受了,局裏還禁煙,真不知怎麽過。
“呼……”
【“喂?咋樣了?”】
通訊器裏忽然傳來秦漠的聲音,陸少川嚇一跳,手裏的煙差點掉下去,沒好氣回複:“怎麽是你?胖子又曠工搶手辦去了?”
【“你還真了解胖子。”】通訊器裏秦漠笑了聲【“我代個班兒,你那邊咋樣了?”】
“沒打聽到那小子,還得再找找。”陸少川呼出白煙,“鬼知道他跑哪去了,哎,對了,我耽誤一會兒,局長不介意吧?”
【“啥事?”】
陸少川夾著煙,緩緩開口:“我在古代認識個姑娘,腦子一熱,答應給人家守夜來著,那姑娘還挺好看。”
秦漠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憤而嚷嚷。
【“你他娘的真是藝高人膽大,撩妹都撩到古代去了!”】
陸少川掐滅煙頭,嘿嘿一笑,掛斷了聯絡。
又抽了兩支煙,眼看就過了三更天,夜裏還是靜悄悄的,陸少川又靠在亭子裏眯了一會兒。夜裏冷風吹拂,漸漸凍入骨髓,風裏送來誰人的悲嗚聲,他打了個哆嗦,攏著棉服睜開眼。
方才是不是有動靜?
“來人呐——”
淒厲的呼喊劃破長夜,不像是少女的聲線,陸少川詫然翻身躍起,唰一聲拔劍握在手裏,往吳婉的臥房飛奔而去。
房中未掌燈,房門半敞,他正要提劍往裏闖,未料屋裏竄出個猙獰的人影來,披散長發,破布加身,口中發出哀嚎似的嘶啞怪叫,狠狠撞了下他的肩膀,往外疾奔。
“喂!”
縱然人膽子再大,也難免嚇一跳,陸少川隨即回身厲喝,那人影僵直了下,未作停留,消失在夜色裏,怎麽看都不像是正常人。
難道這世上真有鬼?
他正欲追,卻見又有身影哀嚎著從屋裏撲來,陸少川眼疾手快,回身冷冷地抬劍對準那人:“別想跑!”
“陸道長,是我,是我呀……”
“嗯?”陸少川定睛望去,終於看清了這人的麵容,不正是那位被稱作林嫂的二夫人麽?
林嫂一張臉被嚇得煞白,見他收劍,雙膝一軟癱倒在地,被陸少川伸手扶住。
她不住哀哭:“陸道長,山鬼……山鬼殺人了!”
“殺人!”陸少川心中猛跳,放開林嫂,向屋裏衝去。
他冷不防看清前方光景,心中猛顫,手中的長劍咣當落地,在冷漠的月光裏反射出刺人的光。
“這裏怎麽了?”吳老爺威嚴的嗓音響起,眾人睡眼朦朧地提著燈籠,擁著老爺匆匆趕來。
“老爺……”林嫂撲過去嚎啕哀哭,口中不住嚷著“殺人”諸類的話,婢女和家丁連忙攙扶住她,卻隻覺手底一重,在眾人驚呼聲裏,她竟昏了過去。
屋裏昏沉不見月光,婢女戰戰兢兢地掌起燈燭,昏黃暗光在室內緩緩暈染開,腳步聲紛雜,眾人匆忙趕至屋裏,終於看清了此刻光景。
——陸道長的法劍落地,愣愣地站在床邊,滿屋陰森之氣蔓延,而吳婉臉色青紫,舌頭外伸,斜斜地倒在**沒了氣息。
吳婉死了?
方才還好好地朝自己笑的姑娘,就這麽死在了屋裏?
陸少川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他慢慢地上前幾步,伸出手,替吳婉合上雙眼,隻覺得姑娘額間那道朱砂痕跡格外刺眼。吳婉的舌頭外伸,脖頸上有青紫烏痕,顯然是被什麽人活活掐死的。
真的有東西害她,不是鬼,是人。
這個姑娘在生命最後幾個時辰,曾向自己求助過,可自己並沒有放在心上。
“對不起……”他喃喃低語。
雖然他很清楚,哪怕自己今夜不來投宿,這姑娘也逃不過被害的命運。
“婉兒,婉兒啊……”吳老爺顫抖的聲音響起,踉踉蹌蹌地奔過來,抱起吳婉尚有餘溫的屍身,哀痛出聲。府裏下人們皆麵露恐懼與哀色,有的扶林嫂回房,有的忙著搶救小姐。
“我方才聞聲過來,看見有個披頭散發,狀如鬼怪之人跑過去。”陸少川緩了緩情緒,揚聲道,“現在派人去追,興許還能追上。”
“婉兒出事,你為何在現場?”吳老爺抬起血紅的雙眼,怒目而視,一伸手指向他,顫抖出聲,“把這道士……把這道士給我捉起來!”
糟了,吳老爺悲憤上湧,怕是講不清。
林嫂這個目擊證人哪去了?找她說一聲解開誤會……糟了,這林嫂不早不晚,正好方才昏過去了。
家丁們紛紛圍上來,陸少川已做好了硬闖出去的準備,他正要撿起落地的長劍,卻聽破風聲響起,隨即腦後一痛,整個人天旋地轉,眼前徹底黑了下來。
“駕——”
越日清晨,天陰,隱隱欲雪,車夫裹著棉衣一揚鞭,瘦馬晃著腦袋,打個響鼻,拉車往城門外而去。
“大人,就你我二人同去,不帶衙役,怕是不好使啊。”仵作臉上發愁。
“吳家本就不通道理,又在本地名望不小,帶衙役去抓人,是要鬧個紅臉?”雲縣令道。
“這……”
雲縣令坐在仵作對麵,呼出一口冷氣,撩簾向外瞧去。市井茶鋪子裏人滿為患,分外熱鬧,一兩聲好事百姓的議論飄入耳中,討論的皆是昨夜吳府之事。
“聽說那吳千金被人活活掐死,舌頭還伸著,死了是要化成鬼索命的!”
雲縣令皺了皺眉。
若他沒記錯,在他剛剛上任之時,吳婉便來找過他,聲稱山林的鬼趁夜來盯著她,當時隻覺得是什麽癔病,現場又沒什麽可疑之物,便寬慰幾句,放下了。如今一看,這吳婉怕是把凶手當做了索命的鬼。
若當時便上心,早些調查就好了,怎麽就沒料到是有人裝神弄鬼?
雲縣令想著想著,歎口氣。
“怎沒見吳家人來報官?”
“聽說這事兒啊,咱們陽間的官兒可管不了的,是山中厲鬼索命!這不,吳老爺請了遊仙兒做法驅鬼呢……”
雲縣令臉色一黑。
荒謬,那遊仙兒不過生了一副異於常人的皮囊,懂些唬弄人的法子,怎地就變成仙人轉世了?
他也是今早就聽說了這場凶殺案,等來等去,遲遲不見吳家派人來衙門報官,又唯恐這群百姓愚昧無知,請哪路神棍來破案,隻好把縣丞主簿都留在衙門,自己親自前往調查。
憑一股熱血統統捉來問一通,此案自然省去許多彎彎繞,可以後還在不在天水縣作官了?自然還在,那便不可去衝撞地頭蛇。人都道民懼官,官又何嚐不畏民?朗朗青天白日,這官兒當的,真是半點官威也沒有。
雲縣令莫名地又歎口氣,倘若他氣盛時便懂得迂回這個道理,便不會輕易得罪了人,多年來輾轉各縣,從未升過官了。
罷了,人各有階段,等到了不惑之年,怕是又要回頭感慨如今的自己了。
馬車行至吳府大門,雲縣令攜仵作下了馬車,吳老爺早早聽聞風聲,忙領家眷出來相迎,兩方相見,免不了拱手客套一番。末了,雲縣令歎了幾口氣,露出悲色:“令愛之事,本官聽後悲憤交加,深感同情,還望吳老爺節哀順變。”
他臉上的表情不是作出來的,倘若自己當時不那麽篤定,而是細細搜查一番……罷了,世上最無用的便是遲來的精明,如今好好破案才是正道。
“吳老爺放心,本官定全力以赴,查出凶手!”雲縣令擲地有聲道,“可方便讓仵作進去,驗一驗傷口?”
短短一夜間,吳老爺瘦了許多,勉強提起些精神,沙啞答道:“小女遭此橫禍,魂魄怕是還徘徊著不願離去,我們老吳家有個傳統,意外橫死之人,頭七天不可冒犯屍身,大人還請七天後再來吧。”
方才分明聽見作法聲飄來,明明就是請了遊仙兒作法,不願讓他這個縣令審案。
“七天……”
仵作急了,剛出聲,被雲縣令一使眼色攔下,客客氣氣道:“仵作驗屍最佳時機應在兩天內,過了這時辰,便不好下決斷了。”
吳老爺正要說什麽,雲縣令麵露難色,似是不經意間將其打斷:“吳老爺,您看這……倘若本官這兒不好決斷,就得轉交上頭來審,到時耽擱的時辰更多,是不是?”
“這是本朝立下的規矩,咱們這縣城偏僻,律令倒也不大嚴,但總得按著刑部和大理寺的規定來,耽擱驗屍斷案者,按嫌犯一並收押。”
刑部和大理寺兩座大山壓下來,在場吳家人皆麵露懼色,吳老爺眉頭跳了跳,退開幾步,恭恭敬敬地請兩人進去。
府裏四處掛著白幔,婢女下人皆穿素衣,跪地哀哭,那小姐的屍身已換上喪服,擺在正堂棺材前。漫天飄飛的黃紙裏,站著個白發如雪的男子,側顏稱得上俊秀,微微向著蒼白的天仰頭,閉著雙目,念誦起渡魂的咒。
果然是那個遊仙兒。
雲縣令與他擦肩而過,對方無聲響地睜開眼睛瞥過來,對視一瞬,隨即收回目光,繼續念誦著。
雲縣令自詡兩袖清風,曆來不與這種人接觸,他目不斜視,領著仵作徑自走過去,打量起吳千金的屍身。
“吳老爺不讓太冒犯,你看看就好,盡量不要多碰。”
仵作點點頭,嫻熟地查看起死者身上的屍斑與傷處:“屍身僵硬,屍斑易消失,的確是昨夜死亡,看淤青,也的確是被掐死的。”
兩人全神貫注,未注意遊仙兒何時停止了念誦,凝神朝這邊聽著。
仵作又指向吳千金的手臂:“大人你看,左手指彎曲,人犯行凶時,她曾用這隻手反抗過。”
雲縣令點頭,轉而問下人:“昨夜可有人進去你們小姐的閨房?”
婢女哭得兩眼通紅:“回大人,昨夜鬧鬼。”
“……”雲縣令腦仁疼,揉揉額頭,“除了那隻鬼,還有沒有人在場?”
“昨夜二夫人和一個陸姓道長也在場……”
“二夫人呢?”
“昏迷不醒。”
“帶本官去看看那個道士。”
“道長他……”小婢女遲疑一下,“也昏迷不醒。”
昨晚一隻鬼嚇昏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還是道士?
雲縣令嘴角抽抽,咳嗽一聲,他還想繼續問下去,一回頭,卻見眾多吳家人正眼神灼灼地看著自己,好似看虎豹。原來是自己耽擱了那位遊仙兒作法,引得眾怨。
真真是沒天理。
雲縣令在心裏嘀咕幾句,姑且不管眾人的目光,繼續打量著屍體。如此看來,的確是昨夜被人掐死的,人犯極有可能是那裝神弄鬼之人,隻是……這吳家人如此抗拒,該如何進一步打聽此人身份?
貧道冤枉啊……
隱隱約約的喊聲從宅子後方飄來。
雲縣令疑惑問四周:“是不是有人叫喊?”
吳家眾人麵麵相覷。
“大人,你看。”仵作忽然指向屍身右手腕處。
雲縣令隻當自己方才幻聽,湊過去些,屍體手臂纖弱,手腕處有一個淺淡的痕跡,熟悉感驀地湧上心頭。
這是……
靈光自他腦中劃過,先前見過的詭異光景悉數浮上來,他恍然一拍掌:“本官知道該從哪追查了,走,快走!”
四周婢女下仆們詫異地瞧著他。
雲縣令心裏有如撥雲見月,半點顧不得形象和官威,也顧不得與吳老爺告辭,抬腿就往宅子外跑,險些絆倒在門檻上,仵作連忙扶住大人,跟著一同上了馬車。
“聽說這官老爺一辦案就這樣。”小婢女低低議論。
吳老爺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官老爺,鬆了口氣,快步走到遊仙兒麵前:“高人,依您所見,小女是因何……”
遊仙兒表情如常地望天,從頭至尾都未瞥屍身一眼:“屍身僵硬,屍斑不易消失,是昨夜遇害,看淤青,乃是被凶手抵住喉嚨而亡。”
眾人聽得發愣,不禁打心底佩服起來,不愧是仙人轉世啊,一望天就知道怎麽回事。
吳老爺一聽,神情愈發悲痛:“高人,究竟是何人……謀害小女?”
遊仙兒望著天,沒有說話。
半晌,他緩緩地開口,語氣輕飄飄。
“天君已告訴我,是昨夜來借宿的道士,見色起意不成,召鬼一同害死令愛,望您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