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方士傳·東郊秘寶

雞鳴幾聲,天光徐徐升起,街上已有攤販推車來往。

張潯推開府邸大門走出,照常穿一身黛色長衣,長發不紮不束,不少街坊麵露古怪之色,敬而遠之。早聽聞這方士是個怪人,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張潯絲毫不在意旁人目光,他此刻實在沒這心思,光憑找路已費了不少力氣——平日裏足不出戶,竟都忘了哪兒是哪兒的路。張潯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聽著商販吆喝聲,愈發覺得迷茫,隨意攔住一個巡邏衛兵:“請問,入宮當方士,要先去哪裏拜會?”

“哪兒冒出來的山野人!”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尾,本就惹人不快,衛兵上下一打量,又見此人打扮亦不合禮數,放在前朝是要進大牢的,不免愈發嫌棄,甩甩手:“就你這窮酸樣,還敢進宮裏混飯吃?做夢!”

張潯不明不白被人罵了通,一頭霧水,想繼續追問,衛兵卻大步走了。

皇上這一年裏龍體欠安,廣招有能之士進宮,這是他從冊子上知道的,冊子上隻告訴招賢一事,至於用什麽法子才能入宮,卻是未明確加以指點。

畢竟不同於煉藥。他要煉的藥,前麵幾味藥都已確定,這最後一味,隻要尋著天下藥材的名字一味味試下來,總會有正確的。他要辦的事卻不同,雖然諸事都有冊子指點一二,其中細節,卻還要見機行事,這是張潯最不擅長的。

張潯呆呆立在大街上,百姓們從他左右擦肩而過,他在專心思考下一步怎麽走。

旁邊目睹全程的賣蒲扇老頭開了口:“年輕人,可是想入宮?”

“是。”張潯點頭。

老頭兒以為這年輕人自山野而來,不懂禮數,挨了頓斥責,才懵懵地呆立,甚可憐,便開口指點:“你拿著禮,一路往北走,去尋太常寺的官老爺,讓給他引薦一下才行,老朽聽過路人說,聖上欽定他負責此事呢。”

“好。”

張潯又點頭,正要往前走,忽然想起要感謝人家,便將一塊銀子放在攤上:“多謝。”

“這這……”老頭兒瞪大了眼,雙手捧起銀子,身子顫巍巍,“使不得使不得……”

整整一塊銀子啊!他是做小買賣的,來往交易的隻是銅錢,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幾次真銀子,更別提親手摸過。老頭兒從震驚中抬起頭,卻見那年輕人的背影已在人群裏遠去。

四下嘩然。

老頭兒和周圍幾個目光豔羨的販子,一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就是世外高人嗎……

張潯絲毫不知自己的形象在販子心中猝然高大,這些銀子都是蘇相派人給的,是製藥的酬勞,不心疼,他對於銀子的觀念停留在“很值錢”的程度。

他一路往北走,半途還打聽了一次,才順利找到路。太常寺卿的宅門敞著,不時有拜訪之人走出,有的垂頭喪氣,有的神采飛揚,還有幾個拿禮候在門口的,翹首以盼,等待司閽放行。

張潯也候了一會兒,打量著出入的方士們,有的儼然一副狡猾老道的模樣,眼神飄移,老奸巨猾,隻能算是混口飯吃的神棍,塞了禮物,混進去濫竽充數。

若皇上看見他的愛卿都選了些什麽玩意,會不會加重病情。

司閽走出來:“進來吧,你們!”

候了大半天的幾人麵露激動之色,連忙邁入府內,張潯欲跟著一同進去,那司閽見此人兩手空空,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攔下他:“我家老爺畢竟精力有限,不能見這麽多人。”

張潯不明所以,呆呆地站著。

司閽輕咳一聲:“這辦事……得講究誠意嘛,是不是?”

張潯醒悟,從荷包裏摸出銀子遞過去:“麻煩轉交給你們老爺。”

嗯?轉交給誰?轉交給……老爺?這兩塊破銀子?

見他摸出銀子,司閽本是眉開眼笑,打算睜隻眼閉隻眼放行,一聽他開口,頓時嘴角抽抽,笑意通通收了回去,目光好似看山野人:“對不住,我家老爺今日已經乏了,你且回去吧。”

張潯吃了個閉門羹,臉上依然無波瀾,默默收起銀子,走了。

看來銀子無用,他找了個蔭涼處,從衣襟下拿出冊子翻著。這冊子已翻過無數遍,記得上麵有關於“尋寶”的記載……張潯表情專注,手指動作一頓,停在某頁。

泛黃的書頁上,“子雅盜書冊”之後,熟悉的筆跡記著一行字,接著是許多蠅頭小字,細細記載著尋寶過程。

東郊荒宅湖道秘寶。

東郊?

既然書冊上有記載,那就一定藏有寶物,他對冊子上的字句深信不疑,隻要將寶貝進貢給那位大人就行了。隻是,孤身一人去,難免有些不妥……張潯合上冊子,認真地想了想,決定拉子雅一起去。

他往歸路走去,即將推開宅門,又憶起昨夜子雅昏過去之前,那定定注視自己的眼神,忽然又覺得更不妥。

張潯折回去,買了一包熱騰騰的羊肉籠餅,這才邁入自家大門。

“子雅,我想讓你陪我同去東郊尋寶。”

臥房內,幾個香噴噴的籠餅被放在桌上,沈白的藥勁兒還沒過去,身子遲緩,靠在榻上,幽幽望著張潯:“這幾個包子是什麽意思?給我的?”

張潯給他喂下一枚解藥,坐回對麵,點頭:“你我不是敵人,昨夜是我下手太重,對不住。”

“昨晚我偷你東西,是我不對。”沈白也點頭,和任務目標關係鬧僵是愚蠢的做法,既然對方不計較,他也就順著下坡。他其實一大早就醒了,趁這幅身子還不能動的時候,抽空回了一趟局裏,局長說無論如何也要進行下去。

等等,這幾個包子不會就是去一趟的報酬吧?

“不過,包子可不是什麽稀罕東西,想憑這幾個包子收買我,你還是別想……”沈白緩了緩僵硬的手指,正好這幅身子餓得肚子亂叫,得填填五髒廟,他一邊說話,一邊咬下。

肉餡汁水四溢,香而不膩。

“咦,真香。”

“我排隊買的,坊裏最出名的包子鋪。”張潯垂目望著這些籠餅,又默默補充一句,“攤主脾氣古怪,大熱天,鋪子外都沒有遮陽的棚子。”

“你冒著大熱天買的?”沈白看他這副表情,先前對這方士的死板印象忽然煙消雲散,氣得笑出聲,“我還得大熱天陪你尋寶呢。”

張潯抬眼看他,眼神意味深長:“一切結束之後,我把冊子給你,其中來龍去脈,到時你自然知道。”

沈白微愣,咽下包子。

沈白抬起油膩膩的手,熱情地抓住張潯瘦長的雙手:“這忙我幫定了。”

東郊,雁郡。

小小的郡裏最近分外熱鬧,自從“雁府荒宅有寶貝”的消息傳開之後,尋寶者便從四麵八方湧來,有負劍的江湖客,也有凶神惡煞的匪人,一時客棧酒館人滿為患,尋常百姓不敢輕易出門。

荒宅裏是否有秘寶,誰也不知道。

幾個老頭兒坐在牌坊門洞前的大石上,搖著扇,把這事兒當做年輕人癡人說夢的笑談,正說著,又有馬車聲由遠及近,其中一個老頭連連搖頭:“又來一夥兒人。”

“客官,到了哈。”車夫得了銅錢,眉開眼笑。

兩個人從馬車上下來,老頭兒微微眯眼,他見過太多粗壯的莽漢,卻從未見過這麽文弱的人來尋寶貝。那兩人,一個是穿黛色長衣的瘦高男子,連頭發也不束,另一個打扮則比較合乎禮數,一身白衣,在烈日炎炎下撐著把傘,一張臉蒼白得無血色。

白衣青年微抬傘沿,眯眼望著牌坊上蒼勁有力的“雁郡”二字,走近了些,頗有禮貌地開了口:“勞駕,請問那雁員外的舊宅怎麽走?”

“沿著這條道,一直往前,靠近南門的那個大宅子就是了。”老者歎口氣,“真是折壽……你們這些人,要把人家的宅子挖空才罷休麽。”

“多謝。”張潯站在沈白身旁,遞給老頭兒一塊銀子。

老頭兒瞪大眼睛,呆若木雞。

沈白目瞪口呆,他嘴角抽了抽,推搡著張潯趕緊往前走,銀子可不是這麽隨手就送的啊。

待走遠些,沈白壓低聲音:“問個路而已,不用這麽感謝人家。”

張潯心不在焉點點頭。

“左耳進右耳出,走吧。”

兩人頂著毒辣的太陽,往郡裏走去。

來這兒之前,沈白塞了些錢給車夫,將東郊秘寶的事兒打探個七七八八。原來東郊秘寶指的是京城以東的雁郡,如今已經破落了,早在亂世的時候,雁郡卻是個人口密集的繁盛之地——郡內有個大戶人家姓雁,開倉放糧,使難民能熬過饑荒,故此地名喚雁郡。

這雁家以製美玉發家,據說皇帝蒙塵時,就曾逃難到他家落腳歇息。

可惜雁家沒福氣,可算亂世平定些,皇帝逃回舊都,處理完諸事,想起當初於他有恩的雁家,派人一打聽,得知雁郡竟橫遭亂世禍殃,雁家也在戰亂中毀於一旦,幾乎無人存活,讓皇帝愧疚不已。

至於這秘寶,傳說就是雁家幸存者匆忙撤離時,來不及帶走的金銀財寶,至於藏在何處,便不得而知了。

雁郡果然如傳聞般熱鬧,許多同他們一樣風塵仆仆的異鄉人來往,雁家第宅雖已衰敗,卻仍能從氣派的門樓窺見昔日的財大氣粗。

“這裏,你看。”張潯淡淡開口。

沈白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影壁上隱約能看見當年飛濺的斑斑血跡,可見叛軍闖入時,雁家人有多驚慌絕望。

“可惜。”沈白一時感慨,“倘若皇上他早一步回朝,或是早些想起當年的恩人,雁家或許便不會遭橫禍。”

“不一定。”張潯低聲道,“東郊離京城極近,天子腳下風吹草動,天子怎會不知……”

“你是指,另有隱情?”沈白詫異。

“我也隻是猜測。”張潯微微搖頭,不打算再說。

兩人結束閑聊,先邁入府中轉了一圈,不時能看見同樣目的的尋寶者,同行冤家,眼神不善,本就荒涼的宅子更是被翻得一團亂,花壇的土都被人掀起來看過。

沈白樂了:“真是瘋了,也不想想,哪個傻子會把錢藏在花壇子裏?”

張潯想了想,發現自己想不出一句應景的話,便保持無表情,不笑不搭腔。

沈白默默瞅他一眼,又默默歎口氣。這方士性子也忒沉悶,他實習期是秦漠前輩帶的,嘻嘻哈哈慣了,忽然來了個悶葫蘆,寂寞得很。

兩人繞來繞去,來到荒廢的後園,花木無人打理,肆意瘋長,儼然成林。沈白走得步子發虛,烈日灼烤地麵,他的鞋底直發燙,張潯額頭上也滿是汗水,卻好似感受不到烈日般,徑自往前走,似乎目標明確。

沁涼的水風忽而吹過,沈白長舒一口氣:“這麽涼的風,前方有水源?”

“是。”

前方果然坐落著大湖,原來這是一處天然的湖泊,被雁員外圈起自用。

張潯停在湖邊,垂目望著極深的湖水。

“寶貝在下麵?”

沈白指指水麵,壓低嗓音,張潯無聲點頭。

這可難辦了,湖這麽大,誰知道寶貝藏在哪一處?

“喂,那邊的!鬼鬼祟祟幹嘛呢!不知道此地被我們攬下了?速速出去!”厲喝聲忽然響起,如同平地起驚雷,沈白回過身,見一夥人高馬大的莽漢走近,其中還混進個黃袍老道,微微閉眼,拿著羅盤,口中念念有詞。

這夥人看來也是從遠方趕來的,仗著人多勢眾,橫行霸道,看他們是軟柿子,便來捏。

張潯麵色如常:“攬下?你姓雁?”

沈白暗暗拽他一下:“他們人多,莫與之相鬥。”

幾個漢子對視,紛紛哄笑,一漢子蔑笑著抬手,想抓張潯的衣襟。張潯退後半步,靜靜與他對視。

“小子有骨氣!”

漢子還要繼續動手,沈白忽然挪步上前,擋在張潯身前定定與漢子對視,半晌,拱手一笑:“幾位大哥,我們不知這裏是你們的地兒,對不住,對不住。”

他這幅身子太過文弱,施展不出幾成力道,對方又人多勢眾,如果硬打起來,必定會吃大虧,而且日後說不準在哪還會遇到,得罪太深無疑自掘墳墓。

“總算有個識相的,趁俺們大哥還沒來。”漢子目光輕蔑,“趕緊滾,滾滾滾。”

沈白拽過張潯,在一片哄笑聲中快步離去。

既然已知道藏寶地點,在荒宅中停留便沒什麽意義,兩人走出第宅,張潯見沈白神色凝重,出聲問道:“怎麽了?”

“他們急著趕我們走,不會也知道寶貝所在之處吧?”

“不清楚,大多地點都被翻過,這些人懷疑到水下,也不是不可能。”張潯平靜地思索著,見他體力耗盡,又道,“你這幅身子經不起折騰,前方有酒館,歇一歇?”

“好。”

“客官裏邊兒請,稍等哈!”

酒館裏人滿為患,二人坐在樹蔭下,等了許久才盼到一桌位置,張潯點了拌蓮藕等小菜,兩碗酸梅湯,店小二先端上冰涼的酸梅湯,麻利地吩咐後廚做菜去了。

沈白端起酸梅湯一口一口地喝,涼氣入腹,頓時好受不少,他輕咳一聲:“那個,雖然不知你是如何了解我的喜好……你以後點自己想吃的,別管我。”

“我也喜歡這個。”張潯麵不改色。

“上菜嘍——”

精致的小菜便被端上桌,沈白眼前一亮,埋頭夾菜。他這幅身子的確弱不禁風,早上隻吃了幾個包子墊墊肚子,現在已是下午,五髒廟又不住抗議起來。

張潯細嚼慢咽:“依你看,什麽時候去挖寶最好?”

沈白做了個噓聲的姿勢,想了想:“白天人多眼雜……咱們好好休息,半夜再去,免得打草驚蛇。”

“好。”

沈白咬著筷子,認真思索著:“咱們搞不到潛水鍾,不過我記得有個叫天工開物的古籍,記載說用繩子係在人腰上,然後用錫做個環形空管……”

“唔。”對麵張潯點頭,“我會水。”

“嗯,安全工作也要做好,別打擾我。”沈白的記憶有些模糊,努力想著,“對了,原理其實很笨……潛水者想呼吸的時候,還得拉動繩子,這樣他的同伴就能拉他上來呼吸了……”

“唔。”

“吃完飯,咱們去集市看看有沒有。”

“唔。”張潯頭也不抬。

沈白一低頭,見自己這邊已經滿了小半碗,一陣惡寒衝上腦海,大怒:“你聽沒聽我說話!別給我夾菜,自己吃!我是沈白,不是那個子雅!”

張潯縮回筷子,低聲道:“都一樣。”

沈白正埋頭消滅碗裏的菜,酒館門口忽然一陣吵人大笑聲,引得許多客人側目而視。

沈白愣了愣,抬起頭,腦仁一疼,看清那一夥喧嘩著走進來的漢子。

所謂冤家路窄,果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