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袁依夢
岱山湖飯莊有好幾家農家樂,我隨便挑了一家就餐,味道相當不錯,尤其是紅燒獅子頭和老母雞燉湯,讓我意猶未盡。
回到別墅已過正午一點。空氣彌漫著雨後的泥土腥臭,並夾雜著碎草屑的氣息。燕子飛得很低,貼著別墅的簷頂飛過,眼看要撞上了,卻安然無恙地完成俯衝。黑壓壓的雲層囤積在遠山上空,厚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一切皆預示著大雨將至。
我在大堂又撞見了那個女服務員,她正忙著掃地,見我回來了,衝我禮節性地一笑:“——那麽快吃完了?”她的存在為寂靜的客廳注入了活力。
“是啊,早點回來睡個午覺。”我很注意自己的言辭。
她轉過身背對著我:“那就趕緊睡吧,下午客人就要來了。”
我還想跟她聊會兒,可是見她擺出一副回避的姿態,隻好作罷上樓。我在樓梯的拐角處瞥了她一眼,雖然她年過而立,但絕對算得上是個風姿綽約的女郎,我暗自驚歎在這樣偏僻的地方竟有如此美貌的女郎的存在,我甚至懷疑這是否有人有意而為之。
下午起床,窗外又開始下雨,一股陰濕的寒意在房間裏彌漫。我穿上棉襖,來到一樓。謝經理自從昨天和我見麵後就再未出現過,我不禁對眼下這份工作感到迷茫:我到底該幹些什麽?難道就這麽無所事事下去?然而說曹操曹操就到,一步入大廳,我就看見那個膚色蠟黃的、戴著眼鏡且不苟言笑的男人。他也看見了我,眯起眼,那目光讓我想起獄卒透過鐵柵欄死盯著裏麵的囚犯。
我頗為忐忑地朝他走去。
他身穿黑色高領夾克,手伸進衣兜,斜著眼看我,無形之中散發著冷酷勁兒:“你才起來?”
“是的,經理,”我微微頷首,“上午一直在等您。”
“這麽回事兒——”他的語氣緩下來,“馬上就有客人來了,我已經叫夢姐去整理房間了,你看有啥忙可以幫的,上樓幫幫去,整理完房間就下來,在門口接一下客人。”
“夢姐?”我重複一遍。
“你沒見過嗎?”他終於正眼瞧我,“——那個女服務員。”
“哦,知道了。”
謝凱抿了抿嘴唇,正要說話,手機響了,他拿起電話:“喂?哦,宋先生您好!您到哪兒了……那不急,路上雨好大呢……”
他掛了電話,指著二樓的方向:“趕緊幫忙去,我在門口等客人。”
我匆匆上了樓,隻見最裏麵的門虛掩著,於是走過去喊道:“夢姐——”
“誒!”一個清脆的女聲答道,門推開了,幹練的女服務員出現在我眼前,“啥事啊?”
“經理他——叫我上來幫你。”
她眨眨眼,把我讓進去,然後遞給我一塊抹布:“你把衣櫃擦擦,完了就沒事了。”
“你一中午都沒睡嗎?”我接過抹布。
“那不是!”她簡練地答道,“剛把大堂打掃完經理就來了,說有客人要來住,我就上來了……哎喲,可把我累壞了!”她索性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作勢歇會兒。
然而她很快意識到此刻的場麵頗為尷尬,迅速把臉轉向我:“你咋會叫我‘夢姐’的,我之前可沒告訴你啊!再說我年紀有那麽大嗎?”
她的嗔怪令我耳根發燙,我慌忙解釋道:“哪裏的話!你年輕得很,是經理讓我這麽叫的。我都不嫌自己老,你有啥好嫌的!”
女人最受不了恭維,她忍俊不禁,纖薄的嘴唇使勁抿成一條縫,脫口而道:“叫‘夢姐’有啥不好的?又叫不壞人!我全名叫袁依夢,袁世凱的袁,依偎的依,做夢的夢。”
“我叫齊全勝——”我伸出手,可是她沒有理會,我羞愧地將手放下,“咱今後是同事了,請袁小姐多多關照。”
袁依夢“噗嗤”一笑,纖細的腰肢在椅子上扭動著,“我要是能關照你,你也不用來幹這活兒了,咱都是給人打下手的,互相幫忙吧!”她從椅子上起來,理了理發鬢,“趕緊幹活吧,給他看見咱在聊天那可不好。”
我覺得她既世故又機靈,對她心生一絲好感,可不便再多說什麽,立馬投入到工作當中。
這是個標準的雙人間,寬敞而明亮,床頭有紋飾,梳妝台、電視、空調、浴缸一應俱全,相比之下,我的房間要簡陋得多。我踱步到窗前,放眼望去,一個湖泊映入我的眼底。
“那是岱山湖嗎?”我抑製不住興奮。
“是啊,”袁依夢的反應很平靜,似乎沒往我這邊瞧,“這棟別墅有個後門,出去就到岱山湖岸邊了。”
遠遠地望見湖中央有一座小島,掩映在茂密的樹林裏,氤氳的水霧繚繞在上空,小島被深灰色的湖水包圍,雨點落在湖麵激起漣漪,湖麵飄**著陣陣白霧。
“景色不錯喔!”我感歎。
“可不是嘛!”袁依夢停下手中的活,來到我身邊,帶來一陣紅玫瑰香,“就是因為風景好,才能吸引遊客。”
“你之前就在這兒工作嗎?”我享受在她身旁的感覺。趁機想把話匣子打開。
“是啊,”她饒有興致地盯著我,“我有兩個月沒上班了,因為一直沒有客人……現在重新回來感到好不習慣。”
“嗬嗬,我也不習慣。”我附和道,“管理員會累嗎,袁小姐?”
“那就看你怎麽過了,”她精致的嘴角浮起一絲竊笑,“——可不能讓謝凱覺得你工作的時候偷懶哦!”
“這哪用得著你操心,我又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子。”我覺得她的心很細,“袁小姐不能給點忠告嗎?我隻怕會吃虧——”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我趕緊離開窗戶。緊接著,謝凱走了進來。
他的腰板挺得直直的,瞟了我倆一眼,然後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阿勝,跟我下去接一下客人!”
我不情願地跟他下樓,身後傳來袁依夢的喊話:“經理,需要我去幫忙嗎?”
“你在上麵等著吧。”
一樓要冷得多,沒開燈,門簾被風卷得老高,陰冷而晦暗的氣氛更加凸顯出客廳的破敗。當我看見三個矗立在門口且瑟瑟發抖的人時,一種心理上的對比減弱了我的對冷的知覺。
“去幫宋先生提一下行李。”謝凱吩咐我。
我走到一個男人跟前,還沒看清他的長相就把行李接了過來。其餘兩個人應該是他的妻子和兒子。
男人撣落西服上的水珠,饒有興致地環顧四周:“經理,我們的房間在哪兒呢?”他的聲音渾厚有力,顯示出中年人特有的深沉。
謝凱熱情地回應:“在二樓,請跟我來!你們的房間已經整理好了!”同時丟給我一個眼神。
我提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在後麵,女人和小孩跟在我的後麵上了樓。隻見袁依夢畢恭畢敬地立在門口,臉上掛著服務員標誌性的微笑,這自然吸引了宋先生的注意力,他也朝她報以微笑。她把我們讓進去後就離開了。
進了房間,我才看清客人們的長相。
宋先生是個高個子,一張國字臉,濃眉毛,鷹鉤鼻,兩頰略鼓,剛修過胡子的下顎幹淨發亮,左手戴著羅賓尼表,一雙登山鞋——他從頭到腳都穿得很講究。
女人個子不高,微胖,頭發燙過,紅中帶黃,有點鬈,一張圓臉搽著厚厚的粉,大耳朵,眼睛很有活力,時刻在觀察著環境。女人約莫四十歲,穿著過膝的紫色風衣,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她身材的短小——她的打扮同樣考究。
男孩十二三歲的樣子,拘謹地靠在牆角,他身子瘦弱,麵色發黃,下唇耷拉著,看起來弱不禁風。
從這一家三口的衣著打扮就能看出他們過著富餘的生活。
“先生,這裏景色不錯的,從這兒就能看見湖泊!”謝凱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一股冷風毫不猶豫地刮進來。
女人搶先一步上去:“是啊,那就是岱山湖嘛?”風吹亂了她的鬈發。
“我看看!”宋先生興致勃勃地走到他妻子身邊。
“對,是岱山湖!我特意為你們準備了這個房間。這裏視野開闊,寬敞明亮,設施很完善的。等雨停了你們可以到湖邊轉轉——”謝凱像售貨員推銷產品似的比劃著,“宋先生,你們打算在這兒住幾天呢?”
“三四天吧,”宋先生漫不經心地答道,回頭望了男孩一眼,“正好我兒子這幾天放假,所以帶他出來玩玩——”
“噢,那再好不過了,小朋友借機散散心嘛,等上學就沒空了。相信我,你在這裏住著會不想回去的!”謝凱走到男孩跟前,信誓旦旦地說道,然後麵向我,“這是我們的管理員阿勝,負責打點別墅的事務,各位有什麽困難可以找他。”
夫婦倆同時轉向我,我點頭致意。謝凱接著大肆渲染岱山湖的優美以及旅館設施的齊全,直到宋先生的夫人流露出懨懨之色,他才關上話閘,和我悻悻地離去。
回到一樓大廳,我又看見了袁依夢,她正嫻熟地擺弄著掃帚掃地。真是個機敏的女人,我暗想。我估摸著她肯定是聽到了我們下樓的腳步聲,於是事先做出掃地的樣子,以博得經理的讚許——看來這招她屢試不爽。
“夢姐,你的行李搬進來了嗎?”謝凱猶如一家之主關心著他的家庭成員。
袁依夢拎起掃帚,微微一怔:“搬進來了,經理。”
謝凱拍拍我的肩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新來的管理員阿勝,當兵出身,還做過協警、保安、消防員[]……還有什麽來著?反正經曆豐富得很,是一個很能幹的人——阿勝,你有啥不懂的請教夢姐就行了,她是老員工了。”
“不敢——”袁依夢輕聲道,“經理,我把大廳的衛生搞得差不多了,您還有啥吩咐嗎?”
“暫時沒有,”謝凱快速環顧客廳,背起手,神氣活現地走到門口,轉過身,“待會兒估計還有客人要來,這兒就交給你們了,幫著接待一下,我回家有點事。”他剛要邁出去,又回頭對我說,“阿勝,今晚要是不下雨的話你就去巡夜吧。”
“巡夜?我一個人嗎?”
“是的,這是管理員最基本的一項工作。你隻需在別墅周圍轉轉,留著神點,防止意外情況發生——”沒等我回答,他便踩著皮鞋消失在雨中。
大廳裏隻剩我和袁依夢。
“經理回家住嗎?”我轉向她。
她頷首道:“是的。他家就在附近,不回去幹啥咧……誒,真沒想到你有那麽多的經驗!”她烏黑的大眼眸子饒有興致地盯著我。
我掩飾住內心的得意:“那有什麽用,不還得給別人打工——”
“話可不能這麽說,”她用白皙的手指捋了捋鬢發,“男人嘛,就得有經曆,不然成不了氣候,成天混吃混喝的頂啥子用?哼!”
我聽出了她意有所指,便不再作聲。
雨點劈裏啪啦地落在地上,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寒風從門縫裏偷溜進來,鑽進我的衣領。
“你不冷嗎?”她見我在發抖,問道。
“冷啊。”
“岱山湖是郊區,比縣城冷多了,估計過幾天就要下雪了——”
“今年還沒下雪呢。”
“所以說嘛——現在都十一月了,也快了。”袁依夢裹緊羽絨服,原地跺著腳,“誒,你知道剛來的那三口子是幹啥的不?”她表現出女人慣有的好奇心。
“哪曉得,”我搖搖頭,“問問不就知道了。”
“哪好意思問,”她撇撇嘴,“不過我看那身打扮像是有身份的人。”
我輕哼一聲,表示讚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