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來乍到

那是一個寒冷的十一月。

我坐在長途汽車上,麵無表情地打量著窗外。車顛簸了一路,如今慢吞吞地從一排排簡陋的房屋前駛過,房屋是清一色的黑瓦白牆,跟小方櫃似的,沒有漆過,房屋的鉛皮煙囪冒著黑煙;門前大多種有白楊樹,稀稀拉拉的葉子在風中搖曳,院子裏矗立著矮小的倉棚,旁邊停著兩邊護板很高的、怪模怪樣的卡車,上麵滿載著紅磚頭;院子內鋪滿了穀物,身著黑色冬衣的老人在上麵慢條斯理地掃著;不停地有黑雲從陰鬱的天空中飄過,消失在遠處群山的盡頭。

車內彌漫著嗆鼻的煙味,小孩打灑的酸奶濺在地上,散發出發酵過後的酸氣,不知是誰脫下了鞋子,腳臭味肆意蔓延;幾個中年婦女邊嗑瓜子,邊侃大山,她們的行李隨意扔在過道上,隨著車的搖晃而來回移動。糟糕的環境讓人難以忍受。

我頭靠車窗和衣而睡,盡量把噪音過濾掉。幾次剛要睡著,都被嬰兒刺耳的啼哭聲吵醒,緊接著聽到他們母親撕心裂肺的咒罵:“我一板覺給你聳屁的了!再叫,一渣巴圖路訂屁的你!”

就這樣迷迷糊糊的,直到售票員把我拍醒,她用濃重的肥東口音催促我下車。

“到了嗎?”我努力想看清車外的景象。

“喲,那不是寫著嗎——岱山湖度假村。拿好行李,趕緊下車!”

“姐,這離岱山湖有好幾裏咧!你把我扔在這兒,可叫我咋辦?”我瞪著她。

“大故,你愛下不下,前麵不停的!”

我遲疑了會兒還是下車了,一到外麵,立刻被久違的寒冷擁裹住。車呼嘯而去,揚起的塵土紛紛鑽進我的鼻孔,我來不及遮擋就吃了滿口泥。

這是一個路口,根據路牌的指示,東南方向的岔路通往岱山湖,足足有兩公裏,這麽遠的距離不是靠兩條腿能解決的。由於時間已接近下午五點,我得趁天黑前趕到岱山湖安頓下來。可這地兒荒涼得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不像之前能看見村落,我不禁手足無措。

這時,路過一個開電動三輪車的婦女,我二話不說把她攔了下來,問她能不能載我去岱山湖,價錢好商量。她說她正要去那邊,可以順路載我一程,不收我的錢,隻要我不介意坐車廂。我瞟了一眼,隻見上麵堆滿了蔬菜,看來她是菜農了。我說不要緊,既然是免費的那就將就一下吧。

路坑坑窪窪的,車顛簸得厲害,迎麵而來的冷風夾雜著細細的沙粒衝擊著我的臉頰,一股刺痛感油然而生,我隻得把臉埋進衣領中。漸漸的,兩旁出現了廣袤的水稻田,在太陽的照射下簇擁著,猶如金色的、翻滾的波浪;高挑的柏樹齊刷刷地聳立在路的兩側,斜斜的影子點綴著斑斕的光亮。風景很美,可我無暇顧及,初到陌生的地方使我內心油然生出一種悲涼。

還沒告訴大家我此行的目的。

我並不是來岱山湖度假的。前段時間,我在報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上麵稱岱山湖旅遊度假村空缺一個管理員的職位,工作清閑,月薪不菲,我看過之後蠢蠢欲動。多年的社會經驗告訴我,要想趕在他人之前取得這份工作,必須先下手為強。於是和那邊約定好了日期,我就馬不停蹄地出發了,隻身一人前往岱山湖。

岱山湖位於肥東縣古城鎮,氣候溫暖濕潤,冬暖夏涼。岱山湖內山水交融,環境宜人,素有“天然氧吧”之稱,被譽為“合肥的名片及後花園”,同時也是合肥市重點旅遊景區。這是我在出發之前了解到的信息,無疑很令人神往。在社會上打拚了那麽多年,不僅沒掙到錢,還搞得身心俱疲,我迫切需要一個新環境使自己放鬆放鬆。岱山湖管理員,想必是個美差了。我暗想。

“你來這兒幹啥子咧?”婦女漫不經心的提問打斷了我的思緒,“旅遊嗎?”

我看不到她的正臉,望著她被曬得黝黑的脖頸,答道:“算是吧。”

“這個季節沒人來的——”

“因為是冬天嗎?”

“你說哩?”

我沒有搭腔,凜冽的寒風吹得我睜不開眼。我偏過腦袋,把注意力轉移到一旁的農舍上,它們完全呈現出一派徽州古村落的氣息:房屋一律是平房,黑色的瓦,白色的牆,從煙囪鑽出的濃煙攀上了樹頂;滿院子都是煤渣,碎磚頭丟了一地,瘦小的雞在上麵覓食,門前難得瞅見一個人影,殘缺的對聯隱約浮現著幾個字,也不知是猴年馬月的對聯——一切都顯得頹埤而落寞。

“大姐,這人都哪兒去了?”

風太大,她沒聽到,我也就不問了,盯著她腦後盤起的發髻出神。

電動車很快拐進一條土路,嚴格來講,這是一條田埂,比兩旁的稻田高出很多,又窄又長,使人產生隨時會翻車的錯覺。電動車駛過綿延數裏的稻田,土地變得平坦了,進入種植園區,裏邊栽著整齊排列的蘋果樹。很快,電動車駛離種植園,開始前往岱山湖的最後一段行程。從這裏開始,路更窄了,婦女隻得小心翼翼地開車,避開橫亙在路中間的石子兒,不時還有幾頭水牛在她前麵緩緩而行,經過它時,它會用那邪惡的、隔得很近的眼睛盯著你看。過了會兒,路開始變陡,在行駛了將近一裏後,車終於在一處上坡前停下。我鬆了一口氣。

“大故,到了。”

“這是岱山湖?”我驚訝地盯著前方雜草叢生的土坡。

婦女側著腦袋:“嗯!往裏走就是了,難道還要我送你進去?”

我盯著她的清秀的臉龐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好吧,我下車就是了,謝謝你啊!”

她莞爾一笑:“謝啥子哩!你一直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她重新發動電車,掉了個頭,“你大冬天的咋會來這兒,也不見你帶女朋友來?”

我對她產生了親近感,於是吐露了實情。

“管理員……管理員……”她嘟囔著,眉毛一揚,“那可不安心啊,岱山湖好大的——”

“我不介意的,工作嘛。”

“幹多久哩?”她一臉質樸。

“不知道啊,我也是居無定所,走著看吧。”

她沒再多問,和我簡短道別後就走了。可是車騎了不到五米,她突然停下,回過頭,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望著我:“大故?”

“咋了,姐?”

“我咋記得前段時間也來過一個管理員,可是沒多久就走了。”

“嗬,可能是他不想幹了吧。”我猜道。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騎著車走了。

“你是齊全勝?”

“對。”

“把你的履曆拿過來。”

我恭恭敬敬地遞上我的履曆。他點著一根煙,吸了一口,夾在兩指間。

“齊全勝——安徽滁州人,高中畢業後入伍,在野戰部隊服役五年;退伍後從事協警、保安、消防員[在我國,消防員是部隊編製。]等工作……不錯啊,沒想到你的經曆那麽豐富!”他抬起頭,我能從他的鏡片後看見閃爍的目光,“——我們這裏就需要這樣的人,身體好的,體力好的,能幹活的,哈哈,小夥子,你來對地方了!”

我掩飾住內心的得意:“我覺得這份工作挺輕鬆的,應該適合我,所以就來了。”

“那不一定,”他雙眉微蹙,扶了扶鏡框,“你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護林,瞭望,巡夜,記錄水位等,這可不簡單的!”

我想象著自己在日曬雨淋中奔波於山野、叢林、湖泊的場景,心逐漸往下沉。

他猜到了我此刻的心情,食指尖將眼鏡往鼻梁上一推:“別緊張,小夥子!你剛來,適應適應就好了,不打緊的,不打緊!”他的聲音充斥著一種勉強的快活,補充道,“對了,我忘了做自我介紹,我叫謝凱,是這兒的經理——”

“謝經理!”我連忙點了個頭。

“不用那麽客氣!”他流露出受人恭維後的快慰,“咱這旅館叫‘岱山湖客棧’,是附近最好的旅館,也是我一手經營起來的。咱今後就是同事了,你有啥困難找我就行,岱山湖這一帶我還是蠻熟的……”他滔滔不絕地做著介紹。

我趁機將他打量了一番:謝凱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三十二三的樣子,中等個子,寸頭,架著銀色邊框的眼鏡,膚色黃裏透黑,臂膀粗壯結實;他的神情莊重,給人的第一印象不錯,沒有表現出上級慣有的趾高氣揚,唯獨那眼神使人不太好受,感覺像在審視犯人。

我跟他出了門,走過一段水泥路,穿過一片草地,遠遠便看見一幢頗具歐式風格的別墅。走近看,別墅有三層高,外表被漆成了乳黃色,屋頂是墨青色帶尖的,看上去很突兀,與周圍的暗紅的磚瓦不搭調;窗戶緊閉著,隱約能看見貼在上麵的封條;一樓是花園,花園被繞滿荊棘的柵欄圍了起來,幾棵高大的桑樹拔地而起,伸向二樓。遠遠望去,別墅掩映在一片森然的綠意之中。走近花園,才看清花園入口處有一扇鐵門。謝凱費力地將鐵門拉開,鐵門和地麵摩擦著,發出一連串刺耳的聲音。

“很久沒人來了吧,經理?”我推測。

他稍作沉思,眯著眼打量我:“是的,自從九月份最後一批客人走後,就再也沒人住了,你看,門都長鏽了。”

“這個季節會有人來嗎?”我表達內心的疑慮。

“廢話,”他不以為然地努努嘴,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無禮,訕訕道,“很快就有新的客人來度假了,因此我才會臨時征聘一名管理員。你的工作是護林,瞭望,巡夜,同時盡可能為客人提供便利。”說著,他大步流星地走進花園。

“那麽多事情,我擔心忙不過來……”我跟上他。

他似乎沒有聽到。

花園不算大,但景物的設計煞費心機,相當雅致:一個小小的噴水池,用石頭和水泥巧妙地砌築起來的小假石山,花廊水榭和奇形怪狀的花盆搭配得很有藝術風味;一條由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通向別墅正門,兩旁種有各式各樣的花木,但由於長時間沒人修剪,雜草已經毫不客氣地擠占了它們的生長空間。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澆花用的水管橫亙在路中間,謝凱用腳將它挪開,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鏽痕。

謝凱走到門前,轉過身子,才想起我適才說的話:“沒事的,除了你我們還有一名服務員,她會分擔你的任務——實在不行我可以過來幫忙嘛。”他滿臉堆笑,做出開門的動作。

“那倒不必。客人啥時候來呢,經理?人多嗎?”我想打探清楚情況。

“就這兩天吧,大概有三四戶人家。”

“噢……”

他熟練地打開門。門一開,一股潮濕的、伴有發黴的氣味撲鼻而來,太陽光斜射在門簷上,能看見灰塵在熱烈地飛舞。謝凱剛邁腳又收回來,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你自個兒進去吧,我現在有點事要走了。你的房間在二樓第一個房間。”他從口袋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二樓第一個房間……”我嘴裏念叨著,怕忘記,“行,您有事就先走吧,我會處理好的。”

“嗯,明天我再來。”他急匆匆地走下台階。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坪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