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火星人降臨 第一章 大戰前夕

在19世紀末,誰也不會相信有一種生物在密切地觀察人類,他們比人類更智慧,但同樣不免一死。世人每天雜事纏身,絕不會想到自己也是他人觀察研究的對象,好比人類用顯微鏡觀察水滴中朝生暮死的成群蜉蝣。自大自滿的地球人為了微不足道的瑣事奔波忙碌,自以為是世間萬物的主宰。顯微鏡下的纖毛蟲或許也抱著同樣的想法。誰也沒有想過,宇宙中更為古老的世界會對人類構成威脅,或者人類以為那些星球上不一定甚至不可能存在生命,遂將這個念頭拋諸腦後。反思人類過去的思維習慣,真叫人嘖嘖稱奇。地球上的人類至多想象火星上有人居住,但不及人類開化,並且盼著他們去火星傳教解惑。殊不知在浩瀚的宇宙間居住著擁有高度智慧而又冷酷無情的生物,他們看待我們人類,就好比人類看待死亡的畜類一樣[1];他們覬覦著地球,並且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展開了攻擊我們的計劃。就在20世紀伊始,人類經曆了一場大幻滅。

無須贅言,讀者知道,火星與太陽的平均距離為1.4億英裏,從太陽獲得的光和熱不及地球的一半。倘若星雲假說[2]不無道理,那麽火星必然比地球古老,在地球停止融化之前,火星地表就開始了生命的演化。由於火星體積不足地球的七分之一,其冷卻速度必然加快,達到適於生命開始的溫度。生命體所必需的空氣、水和其他條件,火星上一應俱全。

然而,妄自尊大使人類目光短淺,19世紀末以前,從來沒有哪位作家提出火星上有可能存在生命[3],並且其進化程度已遠超地球生物。也極少有人意識到,既然火星比地球古老,表麵積不足地球的四分之一,並且距離太陽更為遙遠,那麽,火星生命不僅經曆了更為漫長的演化,也更接近終點。

我們的地球在逐漸冷卻,這顆緊鄰的星球情況必然更甚。火星的地理環境仍然是未解之謎,不過就我們目前所知,即便在赤道地區,正午溫度也不及地球上的嚴冬。火星大氣比地球稀薄,海洋已縮減到總麵積的三分之一,季節更替緩慢,兩極冰雪冬積夏融,周而複始地衝刷溫帶。這是星球即將毀滅的最後階段,雖然對我們來說尚遙不可及,但對火星上的居民而言已是迫在眉睫。生存的壓力促使他們智力發展,武力增強,同時心腸如鐵。他們借助工具觀察宇宙,憑借人類無法企及的智慧,發現他們和太陽之間夾著一顆希望的啟明星,最近距離僅為三千五百英裏。這就是我們溫暖的星球,植被蔥鬱,海水灰藍,豐沛的大氣預示著富饒;透過濃雲的縫隙,他們得以窺見人口稠密的廣袤土地和艦船點點的狹長海域。

在他們眼中,棲居在地球上的我們自然是古怪的低級生物,無異於我們看待猿猴和狐猴。理性告訴我們,生命的規律是無休無止的生存競爭,看來火星人所見略同。他們的世界已經天寒地凍,我們的世界則一派欣欣向榮,被他們眼中的低等野獸所占據。世代更替,毀滅的危險步步緊逼,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朝著太陽的方向發起進攻。

我們暫且不要苛責火星人,畢竟我們對地球上的生命同樣心狠手辣,不僅導致美洲野牛和渡渡鳥等物種滅絕,甚至不惜殘殺所謂的劣等種族。塔斯馬尼亞人[4]和人類何其相似,但在短短五十年間就被歐洲移民斬盡殺絕。既然我們也並非善類,又哪有資格評判火星人發動的這場戰爭呢?

火星人的測算極為精準——其數學水平顯然遠勝人類,其準備行動也井井有條,可謂萬眾一心。倘若我們的工具發展到一定水平,那麽也許早在19世紀就該有所察覺。斯基亞帕雷利[5]等人雖然在觀測這顆紅色星球——說來蹊蹺,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將火星視為戰神的化身——並且繪製了精確的地圖,卻未能理解那些時隱時現的紋路。這時候,火星人自然已經在備戰了。

1894年火星衝日期間,美國利克天文台、法國尼斯天文台台長佩羅坦[6]以及其他的觀測者先後發現,火星正對太陽的一麵發出了一道強光。英國讀者最初有所了解,是通過八月二日版的《自然》雜誌。我個人猜想,這道強光大概來自火星人在地表巨坑中鑄造的巨型大炮,他們正準備瞄準我們。之後的兩次衝日期間,這道強光附近觀測到特殊的痕跡,不過至今也沒人給出解釋。

那場風暴距今已有六年了。火星衝日臨近,爪哇的拉韋爾觀測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震驚了天文界:火星上噴射出大量熾熱氣體。當時是十二日的午夜時分,他立即備好分光鏡,測出一團以氫氣為主的燃燒氣體正以極高的速度朝地球飛來。零點一刻左右,這團火球已經觀測不到了。他將此形容為火星突然劇烈地噴出一團巨大的火焰,“好比大炮噴出燃燒的氣體”。

事後證明,這句形容再恰當不過了。可惜的是,第二天隻有《每日電訊報》上提了一句,其餘的報紙都隻字未提。就這樣,世人對人類的這場浩劫也就一無所知。我本來也是毫不知情,不過我遇見了奧格爾維[7],奧特肖著名的天文學家。他聽說後異常激動,興奮之中,就邀請我當晚和他一起去觀測那顆紅色行星。

我後來雖死裏逃生,但那天晚上的情形依然曆曆在目:幽黑寂靜的天文台,提燈在地板一角投下的幽暗光亮,望遠鏡發條發出規律的嘀嗒聲,棚頂的細縫——深邃的長方形上散落著點點星塵。我聽見奧格爾維在旁邊走動,但看不見他的人。透過望遠鏡能看見一片深藍的圓環,視野中,那個小小的圓形星球閃閃爍爍。它看上去太小了:明亮、微小、靜止不動,隱約能看到表麵的橫紋;它並不是正圓形,而是微微壓扁了。它那麽微不足道,透著如銀的暖意,隻有大頭針那麽一點大的光!它似乎在顫抖,其實這不過是發條在調整視野,導致望遠鏡振動罷了。

我依稀覺得火星時大時小、時近時遠,其實隻是因為我的眼睛累了。火星距離我們四千萬英裏——四千多萬英裏的虛空。物質界的塵埃飄在無盡的空曠之中,知道這一點的人寥寥無幾。

我還記得視野近處亮著三點微光,那是三顆用望遠鏡才能看到的遙遠恒星,被神秘莫測的黑暗和空曠包裹著。寒冷無雲的晚上,黑夜尤為深邃,諸位也都體會過。透過望遠鏡,更覺深奧無比。這時,那“東西”正以穩定的速度迅速朝我飛來,它要飛過不可思議的距離,速度高達每分鍾數千英裏。他們派來的這個物體將導致地球生靈塗炭。但它太小太遠,我根本看不到,也沒有想過;地球上的人做夢也沒想到,那是一枚毫無偏差的炮彈。

當天夜裏,那顆遙遠的星球上再次噴出一團氣體。我親眼看到了。就在天文台表敲響零點的時刻,火星邊緣閃過一道紅光,輪廓微微向外凸起。我向奧格爾維說明情況,就把望遠鏡交給了他。夜裏很暖和,我覺得口渴,於是笨拙地邁著雙腿,在黑暗中摸索著朝放蘇打水瓶的小桌子走去。奧格爾維大聲說那團氣體朝我們的方向來了。

當天夜裏,第二枚看不見的炮彈從火星飛向地球,和第一枚隔了二十四個小時,誤差不超一秒。我記得當時坐在桌子旁,黑暗中,眼前跳躍著紅紅綠綠的光點。我想抽煙,都苦於沒有火;我渾然不覺剛才看到的那道微弱光亮意味著什麽,又會給我帶來什麽。奧格爾維一直觀察到淩晨一點,之後我們點了提燈,走回他家裏。腳下的奧特肖村和徹特西鎮籠罩在黑暗中,數百居民酣然大睡。

奧格爾維興致勃勃談論火星的情況,對於火星居民對我們發送信號的坊間說法,他嗤之以鼻。在他看來,可能是火星上出現大規模流星雨,或者火山劇烈噴發。他解釋說,兩個鄰近的行星上生物朝著相同的方向進化,概率微乎其微。

他斷言:“火星上存在和人類近似生物的概率僅有百萬分之一。”

這天夜裏以及之後的幾天,接連十天的午夜時分,有數百人觀測到火星均噴出火球。為什麽第十天之後火星人沒有繼續發射巨炮,地球上沒有一個人給出解釋。也許是發射產生的氣體令火星人不勝其擾。通過高倍率的望遠鏡觀察,火星表麵被濃煙或粉塵所遮蓋,灰色的小斑點在大氣中飄散,表麵那些熟悉的地貌都看不清了。

報界終於察覺異樣,關於火星上火山爆發的報道鋪天蓋地。我記得亦莊亦諧的《潘趣》雜誌不失時機地將其用在了時政漫畫上。世人無知無覺,而火星人的發射物正向地球疾速飛來,以每秒數英裏的速度飛過空曠的宇宙,每一小時、每一天,越發逼近。現在想來,我真覺得不可思議:眼看著大難臨頭,人們卻依然故我,為著日常瑣事煩惱。我記得當時馬卡姆為他編輯的畫報弄到了一張火星的最新照片,是如何欣喜若狂。如今的人很難想象報業在19世紀是如何興盛而進取的。至於我自己,我當時忙著兩件事:一是學騎自行車;二是寫文章,討論文明發展所伴隨的道德觀念轉變。

一天晚上(此時第一枚炮彈離我們不到一千萬英裏),我和妻子出門散步。星光璀璨,我和妻子說起黃道十二宮,還指了指火星。那個明亮的光點漸漸升向天頂,諸多望遠鏡都對準了它。那天夜裏很暖和,回家的時候,我們遇見一隊觀光客,不知是徹特西鎮還是艾爾沃思鎮來的。他們唱歌奏樂,走到我們前頭去了。兩側房子樓上的窗戶亮起燈光,大家紛紛上床歇息了。遠處的車站傳來火車轉軌的嘈雜聲,隆隆的車輪聲漸漸消失在遠處,仿佛一支柔和的樂曲。妻子指著信號燈,框裏的紅綠黃三色懸在半空,格外明亮。氣氛安詳而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