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傳統八大騙重現江湖

唾棄之地,人如垃圾

晚上腕上精美的藍氣泡手表指向了七時,向小園看到時間時,莫名地怔了下,這一刹那,鬥十方那張帶著不屑表情的臉浮現在她眼前。看來作為基層指揮員,該注意細節了。她悄無聲息地摘下了這塊名表,自副駕回頭,拍拍手示意大家注意,問司機俞駿:“您說還是我說?”

“非正式的訪問,你來吧。”俞駿道。

這輛大商務警車把X小組全塞下了,都以為是臨時任務,沒想到卻來城西了,鐵西區。中州是個鐵路樞紐,鐵路員工有十萬之多,而且這塊的警務歸鐵路公安管,地方一般不插手。

“不要奇怪,既然我們一直是在原地兜圈子,那就想想別的辦法。俞主任聯係了鐵路公安處,這兒有一位退休的老幹警,叫朱家旺,今年六十九歲了,幹了四十多年乘警,我們呢,今天就以晚輩的身份拜訪一下……知道這次拜訪的意義嗎?”向小園問。

“啥意思?”鄒喜男嘴快,不過腦子轉得不快。

娜日麗回答道:“向頭兒是疑問句,你也疑問句。”

眾人一笑。陸虎道:“取經吧。”

“對。取什麽經?”向小園再問。眾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向小園點將了:“絡卿相,你呢?”

“八大騙最早的聚集地和最多的聚集地就在火車站一帶。經濟欠發達的時代,其他地方也不好找生活,所以火車站就成了魚龍混雜的一塊江湖領域。中州是全國的鐵路樞紐,這兒曾經匯集了五湖四海的人物。曾經全國評價中州火車站,就一個字,亂。”絡卿相娓娓道來。

向小園麵上見喜,還未點讚,開車的俞駿口哨一吹,響指脆打,笑道:“這帶藝從警的,確實不一樣啊,一點就通。”

“非常好。我再強調一遍,我們小組之所以以‘X’冠名,是因為我們在探索一個未知的領域,或者說是塵封已久,又死灰複燃的領域。大家放下以前所有的認知、經驗,包括榮譽,一切從零開始。現代技術可以涵蓋大多數領域,但不是全部,這個世界永遠有明暗兩麵。”向小園道。

說得大家沉默了,俞駿卻在提醒著:“鼓掌啊,這麽精彩的表述。”

氣氛一輕,眾人鼓掌。向小園坐回來埋怨道:“您是故意的吧?讓我現醜。”

“不是故意的。”俞駿笑道,“絕對是成心的,不要把氣氛搞得這麽凝重,輕鬆點……哎,對了,小絡,多多那活寶開工了沒有?”

“好像開工了,他要了份王雕出獄後的行程電子圖。”絡卿相道。

一聽是剛要的,俞駿道:“以多多同誌的心性,應該對這個沒興趣。同誌們,這個也該給點掌聲,我把你們拉出來學習,外頭可有人替咱們幹活兒。”

沒掌聲。程一丁懶洋洋道:“主任,這就有點扯了,要真能找著,我們該回家相親去了。”

“還是期待找人吧,你們是挑出來的光棍組,相親比這個難多了。”俞駿逗了句。

眾人又樂了。鄒喜男回頭問絡卿相:“小絡,他怎麽找啊?”

“我怎麽能知道?”絡卿相“叛變”之後,已經無從知曉那兩位的行蹤了。大鄒再問,娜日麗斥道:“等找著,你還怕他們不來?咱們?”

“我覺得那種可能不大。”陸虎道,以他偏技術的經驗判斷著,“全市主要的交通幹道監控都已經升級,車站、銀行、大型公共場合,幾乎都有體貌識別捕捉,王雕、包神星、聶媚都在捕捉範本裏,隻要他們有一個出現,就會觸發警報……這幾天了,我懷疑根本不在本市,最起碼不在市區。哎,對了……豐樂工業園區一條交通幹道的三個公安監控點黑屏了七個小時,我今天查了,還沒消息。”

“哎喲,難就難在這兒了,這些家夥要是流竄起來,那咱們的協調根本跟不上啊。”娜日麗道。

程一丁直接挖苦了:“線索都沒有呢你就想協調,這跟那什麽一樣……”

“老程,你是不是想說,沒相親就想洞房呢?”鄒喜男開了個玩笑,惹得老程和娜日麗一前一後擰耳朵。

氣氛頗佳,連俞駿也莫名地心情大好。車駛進了鐵路某小區,電話聯係著,這一行反騙人員終於摸到了老鐵警的家裏。禮不重,兩瓶白幹加兩箱奶。不過,老鐵警朱家旺可受寵若驚了。老伴端上了瓜子、茶水,圍著陋室的茶幾這話就開匣了。

從入警到退休之後還被返聘幹過四年,這位老前輩從警四十六年,和俞駿的年齡一般大,可把眾人聽得咋舌不已,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當年的趣事。滿麵紅光的老朱一聽“八大騙”,愣了下,直接說道:“應該早沒了吧?那些下作玩意兒還有?”

“這不我們了解一下嘛,老爺子給我們掃掃盲,我們的反騙啊,發現了類似的苗頭。”俞駿道。

“不能吧?通這行的,年齡最小的得趕著你這麽大了,可他也吃不著了啊,現在車站盲流都進不去,連扒手都少多了,沒法偷啊,卡啦、手機啦都有密碼,賣個手機吧,不值幾個錢,案值還老大,劃不來啊。”老朱白話著,這正是近年科技改變生活包括犯罪生活的寫照。

“但裏頭有很多人轉行啦,比如賣狗皮膏藥的,他們開始當微商啦;比如車站丟包騙的,他開始上街碰瓷啦……萬騙不離其宗嘛,‘金評彩掛風馬燕雀’就是這個‘宗’呀。”俞駿拋磚引玉了。

這一說明白了,老朱開始白話舊事了,喝了口茶,把杯子往茶幾上一頓,手指一點:“這個就說來話長了。這‘風’呀,也叫‘蜂’,一陣風、一窩蜂的意思,結夥詐騙最難搞,比如在火車上遇上個人,又好客又能說,跟你侃了一路,工作啦、家裏啦、去哪兒啦反正啥啥都說,人家半路下車還舍不得了……接著呢,你就碰上算命的,突然點你一句,老哥,我看你印堂發暗,雙目無神,怕是近日有災啊。你不信是吧?那好,再點你一句,你家有幾口人,你去哪兒了或者從哪兒來,你工作啥情況……說得你深信不疑,其實呀,他跟路上碰上的那人是一夥,先套好情況再跟著你給你算一卦騙錢呢。”

眾人聽得又驚又好笑。老頭再說“馬”,在這裏他解釋成“麻”了,麻藥的麻。他幹乘警時遇上過不少次旅途中遇上熱心人遞煙、遞吃的、遞飲料,結果飲料裏下麻藥,被劫走全部行李的事。至於“燕”呢,同“顏”,都女騙子,也就是玩仙人跳的,從車站把你勾搭到小旅店,有時候連褲子帶錢包都卷走了。還有更甚的,就在老綠皮車上的衛生間辦事,你敢在衛生間裏頭脫褲子,那頭就扒你行李。更惡劣的是,女騙子同夥甚至還扮乘警訛你掏錢。

再就是所謂的“雀”了,同“缺”,是指騙子的同夥裏這種百搭似的人物,扮啥有啥樣,你嫖娼了,他就是“警察”,來罰款了;你搞破鞋了,他就是破鞋老公,來要錢私了;你想當官了,他就是領導司機,能給你牽線;你想求醫問藥呢,他絕對認識個啥啥神醫,一準能給你介紹……反正總而言之一句話:他隨時能變成你心裏最想見到或者最不想見到的人。

“評”呢,被老朱解釋成“皮”,就是那撥賣假藥的,擱人流多的地方一擺攤,話不多說必須高冷,趁人多的時候,喲……有人送錦旗來了,多年不治的老寒腿好啦、癌症、腎病減輕啦、腰椎間盤康複啦、糖尿病不打針啦等等,把觀望的忽悠得多少總有人掏錢試試,那藥呢,肯定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其實醫患就是一夥,擱一個地方騙兩天,換個地兒。繼續表演。

“彩”呢,就是老手藝人了,最常見的是街頭兩個碗變海綿球,那叫藏三仙,玩的就是手快,有時候捉弄看客也下注玩,或者聯合扒手,他們變著魔術,那些圍觀的人的錢包就被變沒了。

“掛”原本指賣藝的,胸口碎大石、口吞寶劍、油鍋撈錢等等,這個藝不好學,而且越來越不好唬人之後,他們就想了個惡毒的辦法,拐一撥小孩賣藝,讓人瞅個稀罕,再不行幹脆拐個小孩整成缺胳膊短腿或者弄瞎眼,車站人流多的地方一扔,專業乞討,那就是個搖錢樹了。

朱家旺說著,一輩子的從警經驗留下的不是自豪和驕傲,似乎更複雜一點,像自責,又像愧疚。他不時唉聲歎氣,說了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打拐的事。中州老車站一直有個男人帶著又瘸又瞎的小孩乞討,殘疾到這麽可憐,即便乘警也不忍趕他們走。忽然有一日,外地警方追到了這裏,解救被拐兒童才發現,這是騙子從人販子手裏租的被拐兒童,之後追蹤到人販子,審訊後才知道,孩子是被人活生生弄殘疾的……

人性之惡,突破底線之後,是沒有下限的,能惡到什麽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

這是朱家旺給後輩的一句總結,聽得來此拜訪的小組成員凜然生畏,全身莫名地一陣寒意……

騙子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向前的腳步,不管身前是深牢大獄還是嚴刑峻法都阻止不了他們。

苑南路,解元巷,褲襠胡同。

王雕正領著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走,越往深裏走,那股各種生活垃圾的臭味越明顯,所過之處就有很多垃圾堆,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惡臭的汙水裏或者人糞便上,就連黃飛和包神星都嫌棄得罵罵咧咧了好幾回。

“這他媽的找什麽人啊?能住這種地方?”黃飛問道。

“垃圾堆裏,自然是垃圾人了。”王雕道。

“啥意思,咱們還不夠垃圾?”包神星問。這話引得黃飛直接扇了他一巴掌。他不敢惹這個凶神,不吭聲了。

前行的王雕道:“城市裏有這麽一撥人,欠債的、傾家**產的、賭博輸光賠盡的,或者本來一無所有、連身份信息也賣了的,隻能躲在這種不見人的地兒等死。他們不敢露麵,不敢見人,隻能像地老鼠一樣鑽在這種地方。”

“這種人多了啊。”黃飛道。

“不一樣,這是一群窩囊廢。”王雕道,伸手敲響了其中的一幢樓門。那是幢老式的筒子樓,五層,樓下居然有看門的,晃著手電筒看看王雕,沙啞著嗓子問:“幹啥?”

“我傻雕,找倆幹活兒的。”王雕說道。

手電在他臉上晃了幾晃,門吱呀開了,是個勾腰的老頭,像是和王雕有默契一般,帶著三人往樓上走。失修的樓梯、狹窄的過道,彌漫著糞尿和腳臭、煙酒味,樓道還用鋼筋封著,不管你把腦袋伸到哪個地方,都是一種窒息的感覺。

三層,嗒……老頭一拉,昏黃的燈光亮了,屋裏花花綠綠窸窸窣窣開始蠕動。等仔細看清楚了,包神星“哦喲”一縮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居然是人,密密匝匝的腦袋排著,花花綠綠的,是還不知道從哪兒撿的各類被單,一抖摟就是一股子餿味飄過來。

“起來,起來,有活兒幹啦……”老頭嚷了句,隨意踢著,把門口的幾個踢過一邊,讓開了一條道。王雕拿走了老頭的電筒,在人堆裏刨著,準確地講是在一堆腦袋裏挑著,這個一揪頭,哎喲,那人哼了哼,沒啥反應;那個一揪耳朵,哎喲,那人一哼也沒啥反應;再一個就直接了,直接吧唧一耳光,嗨,那人也沒啥反應,隻是害怕地捂著臉。

“你,幹過傳銷是吧?”王雕揪著其中一個,突然問。

那男子年紀不大,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啊”了聲。

“幹過傳銷的懂紀律,出去外麵等著。”王雕拽走一個。

東瞄西瞄又瞄上個年齡不大的,他端著那人下巴問:“咋成這鳥樣了?年紀不大嘛。”

“網貸。”那人惜字如金,表情漠然。

“網貸貸不了多少啊,怎麽成這鳥樣了?”王雕道,肯定是欠得還不上了。

“一家貸不了多少,我貸了七十多家。”那男子道。

王雕一愣,哈哈一笑,踢了踢那人:“就你了,人才怎麽能埋沒在這地方呢?”

“老板,工資日結啊。”那人慢慢起身,提了個要求。

“常幹的也不可能找你這種貨啊。”王雕道。

可能就這麽一個要求,那人“哦”了聲,站出去了。

包神星有點明白了,這裏基本都是這類貨色,幹傳銷被騙幹搜盡,捎帶連親戚朋友也騙了,沒臉回家的;貸一屁股賬,根本還不上東躲西藏的;賭得傾家**產沒臉見人的。當然,也有被人騙得一幹二淨,包括身份信息也給人騙走的,他們隻能在這裏苟活,活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敢提及。

挑了八個年紀不大、模樣尚可的下樓,王雕安排著黃飛帶著他們出胡同上車,沒說去幹什麽。那些人也沒問,或者不需要問,沒有身份的人能有活兒幹,掙點果腹之資,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出門的時候,看門的東家按慣例向王雕伸出了手。王雕往他手裏放了三張百元大鈔。那人也不還價,一握手塞起來了。王雕倚在門口提醒他道:“當我沒來過。”

“你不來過嗎?還不止一回。”老頭佝著腰,目光肯定在斜視王雕。

王雕又掏出兩張來,罵道:“這些人都他媽你撿回來的,天天賣人都多少年了,棺材本早夠了吧?”

老頭嗖地抽走了錢,一推王雕罵了句:“滾,你都沒來過,扯什麽淡!”

咣當一聲,把王雕和包神星關外頭了。王雕也不著惱,和包神星一人點根煙,悠悠地往外走。包神星實在按捺不住好奇,追問:“雕哥,整這些人有毛用啊?”

“哦喲,用處大了,這些連人都不敢見的貨啊,又便宜又放心,幹事不敢報案,犯事也說不清老板,垃圾人連警察都沒治。”王雕道。

包神星又問:“可他們看到咱們了啊!”

“是啊,就介紹了個活兒幹,能咋的,切……你知道要幹啥?”王雕反問。

“你又沒告訴我,我咋能知道?”包神星愣了,確實看不透。

“這不就是了?你都說不清,他們能說清才見鬼呢。走了……等飛哥回來再找一處。張總說了,至少得找二十個。”王雕道。

兩人抽著煙,扯著淡,躥出了小胡同。到口子上,找的人已經全塞進小麵包車裏了,王雕叮囑了黃飛幾句,那車嗚嗚冒著黑煙走了。王雕和包神星步行,邊走邊聯絡著類似這裏的另一個“垃圾”轉運站……

朱家旺家裏,俞駿聽得都忘了抽煙。老頭說到愧疚處,停頓了好久。俞駿給換了茶水,斟酌好大一會兒,才出聲勸慰著:“朱前輩,你們鐵警和我們刑警、經警都差不多,從警時間越長,那種無力感越強,這就和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是一個道理,每每看著如山大案,我們都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可每次見到那些受傷害的,又覺得自己做得太少,愧對他們,愧對我們這個職業……說是以求心安,其實,都是於心難安啊。”

“對,放不下啊,要不是腿腳不利索了,我根本在家坐不住,做夢都還想回列車上、車站裏。”老頭呷著茶。這個樸素的願望讓同行們肅然起敬。向小園注意到,在門口的衣架上,還掛著鐵警的製服,燙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仿佛剛收工回家一樣。

“您剛才給我們講‘風馬燕雀評彩掛’的淵源,好像還漏了一個。”俞駿提醒著。

朱老頭一笑,出聲道:“那是八騙之首,你以為在我的位置能了解多少?”

“這不難吧,理論上金門九種,有算命、看相、測字、扶乩、走陰、星象等,就現在網上都有,剛發的那個案他們叫什麽來著?”俞駿征詢同事。

絡卿相回答道:“神棍局,取材於漫威神盾局這個梗,他們團夥把成員按神棍局一品、二品直到七品軍師劃分。”

這個梗引得大夥笑了笑,騙子去掉違法和犯罪那個層麵,很多案子都透著濃濃的黑色幽默。朱家旺理解不了這種幽默,他搖搖頭道:“這隻是都知道的傳說,中州是八大騙的發源地,這麽講吧,江湖味也更純一點,不是一碼事。”

“那您了解的,是什麽情況?”向小園好奇地問。

“金門是總攬八門首位,又是五行之首,在過去,算命、看相、測字之類的,比其他江湖都多點學問,最起碼識文斷字就不是誰也都會的,1949年以前,南江相、北金門這是齊名的,這些人察言觀色、識人善任,頗有過人之處,所以很多時候設局,他們多數扮演幕後的角色……”朱家旺道。

俞駿突然來一句:“那您聽說過金瘸子嗎?”

“你也知道這個名諱?”朱家旺好奇反問。這一問,大家勁頭上來了,有戲。

俞駿笑笑道:“我是隻聞其名,都不知道有什麽逸事,這不請教您來了?”

“這不是一個人名,而是一個稱號。‘瘸子’有拐、騙的意思,‘金’字是報家門,合在一起‘金瘸子’,是指設局詐騙的高手。有江湖背景的人都喜歡給自己起個諢號,當然也有逃避打擊的意思,但這個金瘸子不一樣,不是自己起的,而是團夥對他們領頭人的統稱。”朱家旺道。

這就讓人失望了,怨不得那麽多詐騙落網的嫌疑人都交代自己的上線是“金瘸子”,敢情也是一種掩人耳目的江湖伎倆。

“那這麽牛的稱呼,總不能有很多人吧?您聽說的金瘸子是什麽事?”俞駿不死心地問。

朱家旺想了想,道:“一般不是行中人,你聽都聽說不了。我還真聽說過一件……不過有二十多年了,咱們鄰省有家絲織廠,被中原市一夥騙子給騙走價值三十多萬的貨物,那時候可是個天文數字了,我們工資才三百多……我跟你們講,他們先是在絲織廠進貨,連續進了兩年,第三年突然擴大業務量了,急用,要兩車絲綢,貨到付款,車去廠方拉貨時,對方的財務也來中原市了。當時是騙子陪著廠方來人去一家銀行分理處親自辦的匯款,辦完匯款那頭貨拉走……然後騙子請廠方的人吃飯,這頭吃飯喝多了,睡過去了,那頭貨拉走了,隔了一天錢沒到賬,這才發現被騙了……你們說怎麽騙的?”

“那時候銀行轉賬跨行有時間差,他們可以利用。”向小園馬上道。

朱家旺搖頭。娜日麗道:“和銀行裏的人串通,銀行裏有內鬼,根本沒有轉錢?”

朱家旺繼續搖頭。陸虎從他的專業角度道:“那這案子破了嗎?即便在九十年代監控再昂貴,銀行也應該有了,不難破啊。”

“沒有破。還是個懸案。”朱家旺還在搖頭。

“騙走兩車貨,有目擊者,作案的地方又是銀行,居然都沒破案?”絡卿相不理解了。

朱家旺點頭:“對,還就沒破案,你覺得原因在哪兒?”

“那時候雖然大數據沒有,監控也落後,但不至於歸結到警察無能上吧?這裏麵肯定有某種巧妙的方式。”俞駿判斷,突然靈光一閃,“銀行,問題在銀行上……可是,總不能銀行都被他收買了吧?有過借銀行行長辦公室達到詐騙目的的案例,難道……”

“你不敢想和想不透的地方,就是金瘸子的高明之處。我告訴你謎底,他是在中原市某條街上租了個門麵,一模一樣複製了一個銀行分理處,而且挑了個下雨的天氣,就營業了半天,就為騙廠家來人……沒有找到目擊者,圍繞著廠方來人的都是騙子;也沒有留下痕跡,等辦案的反應過來,那個銀行分理處早處理得幹幹淨淨了;房東倒是見過人,不過認錢比認人清。最後隻抓了個拉貨的司機,是租的車,半路就卸貨了……”朱家旺道,聽得反詐騙中心來人一個個瞠目結舌。

居然是自己開了家銀行?!這麽高明且膽大的方式,就現在的高智商騙子也未必敢輕易嚐試啊,可他們居然還真幹成了,那就讓哪怕是警察的眾人也覺得瞠目結舌了。

“這種大膽的方式其實是屏蔽所有的偵查,看似大膽,反而安全,因為他超出了那個時代的偵查和追蹤水平……就像美國一例飛機劫鈔案一樣,直接背著降落傘從天上跳下去,然後製造一起一個世紀都沒有偵破的懸案。”向小園若有所思道。

“朱前輩,這個案子您怎麽知道是金瘸子幹的?”俞駿又問。

“我參加過排查,排查兩個目標,一個是絲綢,一個是這個叫‘金瘸子’的綽號,但……都沒有找到。”朱家旺幽幽一歎,結束了有關金瘸子的傳說。就像受到感染一樣,在場的所有警察,都像他那樣幽幽一歎,心裏莫名地沉重起來……

左手拿著羊肉串,右手拿著羊腰、羊鞭、羊蛋,兩手各分出一支來,左一口,右一口,燙得小心翼翼,吃得滿嘴流油。

“臥槽,饅頭早消化了?吃這麽多!”從一處胡同走出來的鬥十方愕然問。錢加多這胃真不是蓋的,嘴就沒閑著。他邊吃邊分出一把來給鬥十方,顧不上說,示意著吃吧。鬥十方剛接著,騰出手來的錢加多就往褲腰裏一拽,變戲法似的拿出兩瓶啤酒來,牙一咬蓋,遞給鬥十方。鬥十方提醒道:“酒駕被查著,你可得去我那兒住幾天啊。”

“都晚上十點多了,查什麽呀。”錢加多道。

哥兒倆就在路牙子上一蹲,吃上了。這裏屬淮東路,兩人是沿著王雕前二十日遊逛過的路線走的。錢加多倒不清楚怎麽找,對兄弟是無條件信任。鬥十方也不意外,多多就這德行,容易輕信別人。

“多多,你不回家你媽不找你啊?”鬥十方問。

“問了,她又不怎麽管,生意忙的,沒生意麻將累的。”錢加多道。

“還是那句話,我盡到力,真不一定能找到……我找幾個地方,咱們蹲守,蹲今、明兩天,找著就找著了;找不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哦,不對,我沒媽,回單位。”鬥十方吃著道。

“哦,咦?往哪兒蹲呢?你還沒說怎麽找呢。”錢加多終於想起來了。

鬥十方笑道:“你這反射弧也忒長了點,我以為你沒興趣呢。這個不太好解釋,和很多偵查員的直覺一樣,有時候錯得離譜,有時候又準得嚇人。簡單點講,咱們以王雕近二十天的出沒地方為基準,去掉公安監控覆蓋的地方,去掉類似你家那種高檔小區,去掉相對正規的旅館酒店,還要去掉洗浴、桑拿等娛樂場所……其實剩下的地方不多,比如淮東路這一片老式小區,開放式的,沒有門禁,也沒有保安這種,還有更爛的胡同區域,我們找他落腳的地方。”

“那要不在中州是不是就瞎了?”錢加多問。

“聰明,必須瞎。”鬥十方道。

“那要鑽胡同區睡兩天咱們不也瞎了?”錢加多問。

“聰明,瞎了。”鬥十方道。

“那他萬一有了錢,住個星級酒店,不,住私人會所裏,照樣也瞎。”錢加多道。

“理論上是正確的,但不會那樣的。習性決定行為模式,豬往前拱、雞往後刨這叫規律,反過來就不對了。就像讓你住那種沒電梯、沒馬桶、沒保安的小區,你會拒絕一樣,他們是不會進私人會所的。”鬥十方笑著道。

“那其他呢?”錢加多問。

“不在中州就真沒戲了。你看這個組追蹤的日誌其實標注得很明白,早上六點多就出來晃悠,貼二維碼騙小錢,包神星甚至還偷工地上的鐵管賣,這是處在人生低穀,兩人攢錢呢……直到騙你那天,找到組織了,然後就開始消失了,第二天就去北站接了個人叫聶媚。這個聶媚又是個講師身份,那說明設局已經開始了。”鬥十方道。

“這人家都知道,沒用啊,找不著人白搭。”錢加多道。

“我是說啊,既然局開始了,那我們還是有機會的,一旦開始,他們就會時時刻刻注意細節不讓自己暴露,以免節外生枝,所以,這些有監控的地方,這些正常的旅館、酒店包括娛樂場所,他們輕易不會去,而且這一對賊騙在幹活期間,也不會輕易出手了。”鬥十方道。

“喲,你咋知道這些?”錢加多愣怔問,不過馬上就明白了,直接道,“都說監獄是所大學,長本事呢,我看你就是啊。”

“也不全是。我小時候跟著我爸走南闖北,其實過的就是傻雕這種盲流生活,饑一頓、飽一頓的,對這類人相對熟悉而已。你要找個開百萬豪車、成天在天上飛來飛去的金融詐騙犯,我還真沒辦法。”鬥十方道。

這回錢加多上心了,好奇地看著鬥十方。鬥十方被看怔了。半天,錢加多才戳破道:“沒聽你說起過啊,你這牛×吹得像那什麽……走過南,闖過北,火車道上壓過腿,還和流氓親過嘴,從小就混黑社會。”

“你懂個屁。”鬥十方翻了笑得齜牙咧嘴的多多一眼,幽幽解釋著,“那叫趕大集,你丫根本沒聽說過,也叫江湖地攤,專趕各地初一到十五的集市,鄉鎮以下單位的,要不你覺得我推銷咋練的?從我記事起就騎在我爸脖子上跟著趕集,什麽磨刀器、切菜器、節能燈、幹洗皂、耳勺小八件、兩塊錢隨便挑……賣過多少花樣我自己都數不清,那諺語叫什麽來著?一入江湖深似海,學得手藝把命改……”

這新鮮事聽得錢加多兩眼發亮,直評判著:“看看,多有前途的事業,你爸和你咋放棄啦?”

“我爸老了,漂不動了唄。再後來淘寶電商出來,這撥江湖攤主基本就被淘汰了……說起來我挺懷念滿世界漂來漂去的生活的。”鬥十方道。

“哦,怨不得你能說那麽多方言……這人生太精彩了啊,不像我,我小時候我爸媽天天把我關家裏,要不送我姑姨那兒,也是關在家裏。”錢加多憂傷道,聽得無比羨慕鬥十方的生活似的。

“各有各的難,各有各的好,出身沒法選擇……走了。”鬥十方起身,拎著啤酒瓶一扔,準確地扔在十幾米外的垃圾桶裏。錢加多看得眼熱,如法炮製,也甩手一扔,嘭的一聲,啤酒瓶在桶頂炸開了,嚇了幾個行人一跳。

兩人做賊似的趕緊溜達到其他地方去了。

接下來就枯燥了,車在路上一直轉悠著。有時候停下來,鬥十方在那些沒有門禁、髒亂差的小區裏晃悠很久才出來,而且找攤位一樣很有耐心地一處一處找。錢加多根本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地方,到中途他就在副駕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車泊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車上不見鬥十方。他揉眼四下尋找,發現鬥十方在視線之內的小區門外的垃圾堆裏刨。

像拾荒的,刨啊,刨啊,仿佛那裏頭藏著王雕一樣。錢加多失望地繼續睡了,直到日上三竿才又睜開眼,沒有意外地看到坐在車裏發呆的鬥十方。結果不用問,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