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半功倍,事倍功半

一張A4紙徐徐從打印機裏吐出,帶著硒鼓餘熱的紙張遞到了絡卿相手裏,有點發燙的紙讓他的手幾乎**了下,文件題頭是《關於絡卿相等同誌工作暫時調動的通知》。

市局政治處的電子發文,調出的單位是派出所,調入的單位經偵總隊下屬的反詐騙中心。昨夜莫名其妙就給放回來了,輾轉反側了一夜,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卻不料到頭來是個最好的結果。調任的事一大早就在所裏傳開了,所長手搭到他肩上,他抬頭才發現同事豔羨的目光。

“我不知道你小家夥走的什麽路子,入職不到半年就調進處級單位的絕無僅有啊,那兒條件可比這裏好多了……多回來看看啊。走吧,新單位都來接你了,這條件啊,真是沒法說……”

所長攬著他,和相熟的同事告別,說了一堆好好幹的話。絡卿相整個人還是蒙的,幾乎是機械地被請上了反詐騙中心的公務車輛。

是輛SUV警車,比派出所的可強多了。開車的是老程,昨天下班剛分別,沒料到今天在這種情況再見了。副駕上的鄒喜男逗著他問:“小絡,是不是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啊?”

“是啊,到底怎麽回事啊?我現在頭還蒙著。”絡卿相有點尷尬,莫非反詐騙中心就瞄上了他這次品行不端的行為?

“你這瞎話張口就來的,要說也算是罕見的品質啊,經單位領導商議,所以就招你了唄。”鄒喜男從副駕上回頭笑著道。

肯定不是這麽回事,可又不敢再問具體究竟怎麽回事,絡卿相尷尬地訕笑了笑。程一丁笑道:“別逗人家了。小絡啊,我們都是被特招的,相比起來,你還接觸過反騙,我們比你都不如,放下包袱,輕裝上陣。”

“那……我們那事……”絡卿相緊張地問道。

“這點你就不如人家鬥十方了,聽人家怎麽解釋啊,知道同學丟了手機,積極幫忙尋找,然後找到了王雕,畢竟都陌生嘛,於是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點肢體衝突……這個手機確實是錢加多遞給王雕的,人家肯定不承認是騙的,但對方理虧,還不了手機,就賠償了三千多塊錢……至於被搶的手機嘛,鬥十方同誌本來是預防對方拍照報複的,卻不料手機裏發現了犯罪信息,哎……正好,積極上交組織。”程一丁陰陽怪調地把故事又換了一個版本重複。

“哎喲,我去,好話都讓他說盡了,偷驢吃肉,回頭還賣好的都是他,敢情就我們挨了幾板子。”絡卿相一拍額頭,沒想到會是如此轉折,不過又一激靈反應過來了,好奇問,“怎麽,你們見到十方了?”

“見到了,領導都見過了。哎,小絡,要不把你這個同學也請來唄,這麽‘奸猾’,絕對能委以重任,領導都對人家讚不絕口啊!”鄒喜男調侃道。

“不會來的。”絡卿相搖頭了。

“理由呢?”程一丁問。

“他考監管崗位還不就圖轉班空閑時間多,好賺點錢?全職來這兒能賺多少?肯定不幹。”絡卿相道。

程一丁嘴裏嘖嘖有聲,猜著了。鄒喜男不死心地問:“那胖多多呢?”

“也不會來。一個太差錢,一個不差錢,多多準備隨時回去繼承家產,他爸就沒指著他上班,也就是讓他出來見見世麵,就輔警那點工資,還不夠他加油呢。”絡卿相道,而且聽到這消息讓他格外不理解,又好奇地補充問了句,“鄒哥,我問句不該問的……咱中心是不是特別缺人?”

“啥意思?”鄒喜男沒明白,一看絡卿相愕然的樣子,又馬上明白了,他指摘道,“你是指不應該招多多這號人?”

“我沒背後說人壞話的意思,要是當朋友,錢加多絕對夠意思;但要當同事,這個……”

“嘖……直說。”

“多多最愛的就兩件事,吃和玩,他爸當初把他攆到他三姑那兒上班,其實就是為了不讓他天天鑽家裏打網遊。他人一根筋,上學就經常被人騙,男生騙,女生也騙,要誇誇他帥啦、聰明啦,他能把身上的零花錢全給人家,就打個網絡遊戲都經常被人騙裝備。”

絡卿相說著,逗得程一丁和鄒喜男哈哈大笑,不過這個警示似乎沒有什麽效果。程一丁在紅燈處拐彎駛向金河區,笑著說了句讓絡卿相瞠目結舌的話:“我也覺得你說得有道理,但還得服從命令。俞主任命令你,不管用什麽方法,一定得把他錢加多請到反詐騙中心。”

“不行啊,向組,找不著。”

娜日麗打著哈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從昨天開始到現在,中間沒睡幾個小時,把豐樂工業園區幾處聯網監控翻了個遍,愣是沒找到聶媚的影子。

“陸虎,你那兒呢?”向小園問。

“我這兒倒是找著了,疑似啊……我投到屏上。”陸虎說著,把信息投到了聯網的屏上。三人齊齊向後看,屏幕上顯現出了一個平頭、高個男子,腋下似乎挾著東西路過,比對的體貌特征是娜日麗在上馬村追蹤裏偷拍到的副駕上的男子,距離有點遠,相似度很高。

“詳細信息有嗎?”向小園盯著,有點入神。

“黃飛,男,三十三歲,兩次傷害前科,但奇怪的是他不是中州人氏啊,也沒在中州犯過事,這是聯網的數據比對出來的,上一次入獄已經是六年多前了,在長安市。”陸虎道。入獄的記錄、指模、照片、案卷編號一一呈現在屏幕上。

又是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向小園皺眉頭了,她來回踱了兩步。陸虎提醒道:“我還發現一個情況能佐證您昨晚帶回來的消息……您看,這是恢複的王雕、包神星出獄後的行程。”

屏幕上顯示著王莊到全市各個地點,南城較多,不過公園那個聯絡點發現之後重新梳理,就能看出問題來了,似乎整個行程軌跡都有意無意地繞著中州公園,跟蹤時,以為這倆貨是瞎溜達,此時再看,目的性就很強了。

“隔行如隔山啊,咱們跟了這麽久才被人點透,微信號呢?”向小園問。

那是王雕手機裏兩個微信號其中之一,另一個不用說是包神星,這一個微信號經分析得知,關聯手機是一個廣東號碼,而且是關機狀態,和所有騙子的手機號如出一轍,幾乎不用。

“這就對了,全國性的打擊各類詐騙犯罪,騙子也在進化,反偵查措施是越來越厲害了,先匯總一下,現在目標有四個了,哪個露頭追哪個……噢,對了,今天新人進組,招待好啊。”

向小園說著,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寸功未進,僅僅是查遺補漏了點,讓兩個外勤也很懊喪。娜日麗靠著椅子歎道:“這些家夥真是神出鬼沒啊,從來沒感覺過這麽難。”

“一般嫌疑人是找到容易抓住難,騙子恰好相反,難找,抓就容易了,幾乎沒有什麽戰鬥力。咱們上回參與的境外抓捕,都沒費什麽勁,可找這撥騙子呢,足足用了八個月。”陸虎道。

“我預感到啊,苦日子快開始了。”娜日麗哀歎。每每案情糾結時,就是最苦最難的時候,每向前推進一步都困難重重……

向小園敲門而入,俞駿兩腳搭在辦公桌上,正在看昨晚的拍攝記錄。看向小園這麽行色匆匆的,他愣了下,收回了不雅姿勢,好奇地接住了向小園遞來的案情進展通報。

一張紙,幾行字而已,他放在桌上,摁了暫停,想了想道:“不能急,這回可真摸著邊了。”

“我知道,我是驚訝於他們的反偵查意識已經如此之高了,幾處的公安監控都沒有找到端倪。我擔心的是,騙局已經開始,而我們一無所知,等摸到邊際,又是個人去樓空,一地狼藉。”向小園道。

“收拾爛攤子我已經習慣了……我們既然是想摸查詐騙團夥的上層組織,那一次兩次的得失就沒必要看得太重。一步一步來,先說眼前的啊,你愁的和我愁的不一樣,除了絡卿相調令一下,馬上就來,那兩位你猜什麽情況?”俞駿問。

“怎麽了?”向小園心一抽,好容易兩人咬著牙決定起用了,居然還有意外。

“跨市調這麽個人手續很煩瑣啊,正常走流程也得幾個月,我想通過市局政治處特事特辦,一聽尚未轉正,他們為難了,總不能跨市下調令吧?可要通過省廳辦,我這臉的麵子不夠啊,而且他這職位也忒低了,架不著動用領導啊……再然後,我向陳顥元局長請求了,想走個後門,陳局和登陽市局領導打個招呼,借個人使使……再然後你猜怎麽著?不但人家那所長根本不同意,包括本人也一口就回絕,不來。”俞駿怨氣十足地道。體製內辦個事比想象中要難。

“您要辦不了,我們就更沒戲了。”向小園道。

“給我戴高帽吧,我也得頂得住啊,鬥十方不來就罷了,我回頭一想,就想把錢加多也弄過來……沒想到又意外了,那閆主任,就他三姑說了,調什麽調啊,昨天把我哥嫂、爸媽嚇得還以為犯事了,我們一大家子就這一根香火,都寵得跟啥一樣,當輔警也就是來熟悉熟悉社會,開開眼界,捎帶看能不能找個對象,還真別把他當警察啊。”

俞駿學著錢加多三姑的口吻,聽得向小園都忍俊不禁了。再往深裏介紹,連向小園都吃驚不已。錢加多四個姑三個姨,除了這個當警察的三姑,剩下的都是做生意的,而且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各家不是一個姑娘就是兩個千金,一大堆堂表姐妹裏,就這麽一根香火,可不得當寶貝寵著?

這麽上心,似乎用岔地方了。向小園的問題來了:“我說俞主任,咱們不是商量招絡卿相和鬥十方嗎?錢加多這情況,您招來幹嗎?”

“這你就不懂了,說動一個人,如果直接達不到目標,那就應該從他身邊的人下手,找出他的弱點。”俞駿笑著道。

向小園愣了下:“您這是騙子思維方式啊。”

“哎,你坐,咱們一起觀摩下,就把鬥十方當作一個騙子模板來分析,看他的弱點何在。關於他的信息,我們可足夠多了,要是這個分析不出來,那我們還是趁早收攤……開始。”

俞駿把影像接到了電腦上,從追王雕開始,一直到賣筆,到KTV駐唱,到車站和王雕PK,再到兩人昨晚和他麵對麵談話,幾個屏輪番放著。

“等等……等等……”向小園似乎發現了什麽,她拉過了俞駿麵前的鍵盤和鼠標,嫻熟地操作著。做大數據的水平確實不一樣,讓俞駿眼花繚亂地一陣操作,再看屏幕上一個圖片屏顯,俞駿霎時愣住了。

她把攝錄截屏放到一起比對,追人、賣筆、駐唱以及在看守所的形象往一塊兒放,幾乎看不出是同一個人來,追人時是痞氣十足,賣筆時是奮力吆喝,車站又是四顧茫然,還有蹲在攤後吃飯的樣子,不知道哪兒觸動了俞駿,讓他輕輕喟歎了一聲。

俞駿沒太明白:“什麽意思?你想說什麽?”

“在他身上表現出來的性格是互為矛盾的,性子這麽野,可偏偏守著段村那麽個小地方;生存能力這麽強,可偏偏又在輔警位置上待了那麽久,他幹的這些活兒,賺到的哪樣都比當輔警高啊;還有監管崗位,那可是控製欲能極度膨脹的位置,那種崗位上出來的人,又怎麽可能接受這種低三下四的活兒;還有這些技能的來源,包括江湖黑話、行事方式,可以說有些是從嫌疑人那裏得到的,但這其中有個問題,就這些嫌疑人裏,熟悉老江湖這種手段的人也不多啊。”向小園道。

俞駿興趣來了,追問:“繼續說,你似乎看出什麽來了。”

“是什麽羈絆著他,問題症結就是什麽;是什麽讓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問題症結就是什麽。”向小園如是判斷道。

“對呀,這麽拚命賺錢,總不能隻抱著個娶媳婦的庸俗理想吧?”俞駿道,判斷得他自己也笑了。

向小園提醒他道:“我們忽略了一個人。”

“他的父親,鬥本初。”俞駿一點即透。

“對,父親是孩子最好的老師,沒準是一輩子的老師,而這個人,從公共信息裏什麽都查不到,基本和我們查那些詐騙嫌疑人一樣。而且他的戶籍也很奇怪,是在九十年代落的戶,按時間推斷,那時候鬥本初已經五十歲出頭了,而落戶之前,什麽都查不到。”向小園道。

“你內心的陰暗可是快勝過我了。按照這個推論,總不能是一位老江湖騙子培養出了一名警察來吧?”俞駿愕然道。這個推論似乎成立不了,一個人可能有兩種人生,可總不能有兩種互相排斥、互為天敵的身份。

“我隻是抱著懷疑一切的態度,處在監管民警的位置,和嫌疑人是敵對的位置,所以能從嫌疑人那裏得到的信息畢竟是有限的,即便這個成立,那以前呢?據絡卿相說,在上大學時,江湖騙子這一套他可就已經熟稔無比了,那時候他可還沒有接觸看守所啊。”向小園道。

“哎喲,厲害,是我糊塗了……我犯了個燈下黑的錯誤,看來沒我想的那麽簡單,那咱們再合計一下,這事不整清楚我這腦袋清淨不了……”

俞駿連連給向小園豎大拇指,兩人開始從長計議了……

“我夠……我夠……我他媽夠不著……”

包神星收回了發酸的胳膊,看看頭頂上五米多高的攝像頭,為難了。他回頭看、準確講是請示大哥。躲在死角的王雕鬼鬼祟祟給他打著手勢,指頭往上指。包神星尋思了一會兒明白了,狠狠罵了句:媽×的,怪不得拉老子入夥,知道老子幹這活兒專業。

他又等了會兒,瞅著沒有過路車的空當,一解褲帶,打了圈,在杆上打著活結,然後兩腳一踩,手腳並用,噌噌猿猴般在杆上上升了幾米,這就夠得著了。

幹啥呢?把天眼變成瞎眼唄。就見包神星伸出來的長竿子頂頭掛著個黑塑料袋子,唰地給扣到攝像頭上了,完事呲溜往下一滑。王雕這才跑出來。包神星扔了竿子跑上來,不解地問:“這幹啥呢?還不如箱裏把線揪了呢。”

包神星指指公安檢查站標誌的配電箱。王雕罵著:“你丫腦殘啊,破壞監控那罪名是鬧著玩的?扣塑料袋就不一樣,哎,頂多認為是風刮來的。學著點,既要達到效果,又不能觸犯法律,懂不?都進幾回了,也沒長點記性。”

“那有什麽用啊,半天人家就修好了。”包神星反駁著。

“隻要今天修不好就行了。修好不能再給它戴上啊?又費不了多大工夫。”王雕且說且走,撥打著電話。兩人路邊等了沒多大會兒,麵包車、奔馳車、兩輛廂貨車次第出了租賃的廠區。路過時,搖下的車窗裏,是安叔、張胖子和那位聶美女,招手讓他們上車。

兩人鑽進麵包車裏,一路前行。安叔幾次看車窗外的頭頂上,給聶媚和張胖子指指點點,那兩位笑得格外開心。

三個檢查站攝像頭上,都掛著黑色的塑料袋,正隨風飄揚,像恭送著這夥上路的騙子,卻不知他們要在何處設局開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