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妖孽的日子(下)
那是一片湖,一片非常大的湖,一片碧藍碧藍的湖。
用葉深深心底的聲音來說,就是一片可惡的該死的大湖!
少紫與那個年輕人已經下了馬上了船,她卻覺得這會兒顛顛簸簸的馬背比那個漂來漂去的船安全得多,打定了主意,打死不下馬,下馬不上船,死也不上船。
“晚飯,怎麽不上來?”少紫戲謔的聲音傳了過來。
葉深深咬牙不說話,抱著馬脖子含恨瞪。
正是日出時候,少紫的身上一片霞光,居然好看得很。
隻是再好看,也抵不過那片藍汪汪的湖水對她的恐懼來得強勢,所以當少紫朝她招招手的時候,她選擇了跳下馬,往回走。真搞不懂這隻妖怪怎麽跟個紈絝子弟似的,愛玩這些人界的富家把戲,遊湖遊湖,都是水啊!他愛玩,她可不奉陪,昨晚失眠,還不如回房間好好睡一覺,順便把昨晚奇奇怪怪的事情通通忘掉來得實際些。瞧少紫那春風得意的模樣,還真看不出昨晚他糾結的模樣。
“晚飯,不上來?”少紫笑著問。
葉深深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咧咧嘴,拉著馬兒往回走。走了沒幾步,就聽到少紫在身後閑閑的聲音,他說:
“我們這趟是順便遊湖,上了船就直接去對岸,半月之內不會回來。”言下之意,就是你是喜歡一起上來呢,還是在使臣府乖乖待上半個月?
葉深深恨不得一口咬死這隻狐狸。
少紫在等,而且明顯等得不耐煩了。在最後關頭,葉深深終於豁出去了,一步一步,踏著岸上渡頭的甲板,渾身僵硬地上了船。
那是艘豪華的船,船上掛著淡色的垂幔,船艙裏麵放著些酒菜,還跟著兩個歌姬,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紈絝子弟傷風敗俗逍遙揮霍來的。
有船艙對葉深深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縮到最最裏麵去,遠離那碧藍碧藍的水。
少紫與那個年輕人坐在船艙裏對酌,酒到酣處,那個年輕人總算是察覺了縮在角落裏的葉深深的恐懼,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從上船後就沒有看過她一眼的少紫,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國師,你這個侍女好像……暈船?”
“似乎。”少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葉深深氣炸了,似乎你個頭!你眼睛瞎了嗎?我都這樣了你還在一邊涼快,混蛋!
事實上,少紫的確是個混蛋。他不僅沒有體諒她怕水,他居然還一個喝酒喝得快活得很,更可惡的是,他明明看到她縮在船艙最裏麵了,他硬生生地朝她招了招手,點了點酒杯,意思再明顯不過:你給我過來,斟酒。
葉深深當奴隸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她很認命,咬咬牙走過去,哆哆嗦嗦拿起酒杯給那隻該死的狐狸倒酒。末了,少紫又點了點對麵的年輕人,她咬咬牙再斟。
年輕人看她臉色蒼白,似乎是不忍了,伸手擋住了她的手。
葉深深感激地看看他,剛想縮回角落,卻聽到少紫說:“繼續。”
年輕人看不下去了,他說:“國師,這個小丫頭暈船,還是讓她先回去吧,也省得擾了遊湖興致。”
“好,葉深深,你下去吧。”少紫笑了笑。
葉深深一呆,不知所措,接著是死命搖頭。她才不要下去,下去了,就得有半個月跟少紫分離……萬一,萬一玄歆回來找她的時候,她不在少紫身邊呢?萬一可以少紫可以救玄歆,而她白白浪費了機會怎麽辦?幾天的強顏歡笑都撐下來了,不過是坐船,不過是恐懼,還有什麽比玄歆回不來了更恐懼的事情呢?她隻怕他回不來……其餘,通通不怕,閻王老子來押人也不怕。
少紫的糾結,她看得出來,可是她不想看懂。他既然記不起來,她隻想他好好過日子。上輩子的事情如果再多做糾纏,那就真的糾纏不清了。
或許有一天,當她自己想起過往的時候,她會傷心會難受,卻不會後悔。
她葉深深是不聰明,卻不笨,有些事情認定了,就不會變。
“不下去?可是你擾了陛下雅興。”少紫斂起了笑意。
葉深深依稀還記得,夢裏的少紫每每憤懣難受,就是這麽一副神色。她知道,他在生氣,她卻不知道為何。隻要順了他的意思,跑到甲板上,咬著牙忍受甲板上濕潤的風。
“再遠點。”少紫淡道。
她已經站得很遠了,遠到兩腿發軟,遠到……看不清他。
少紫的眼裏慍怒更盛,賭氣一般地,一杯又一杯地灌著酒。
葉深深沒有精力去多想,她已經坐到了船的邊沿,隻要稍稍歪過些視線,就可以看見碧藍碧藍的水。恐懼一點一絲地在她的身上蔓延了開來,窒息感越來越嚴重。
那水很清澈,對她來說卻是洪水猛獸,她幾乎可以想象在水裏的那種感覺,冰涼,窒息,絕望,暗無天日。
懷裏有什麽東西在發燙,她無意識地伸手去摸,才發現發燙的是萃心。這塊小小的紅色玉石像是可以感應到她的恐懼一般,在發燙。
“葉深深,回來吧。”勺子眼睜睜看著她臉上的迷蒙,終究開了口。
船邊上的人卻好像沒有意識,壓根就聽不到他是聲音。
他發現有那麽一瞬間,自己微微的慌亂,直到看到船邊上那個人搖搖晃晃站起了身,猛地從船上跌落的時候,心跳好像停止了。
他跟著衝了出去,跳進了冰涼的湖中。
“葉深深!”窒息,水不斷地灌進身體裏。葉深深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卻依舊沒有用,腦袋脹得厲害,任憑她怎麽掙紮都無濟於事。
誰,有誰可以救救我。
好像,好像千百年前,也有過那麽一種生死不如的感覺,那時候還伴隨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薑寐,你回來!
那時候她是怎麽回答的呢?
我薑寐不填東海,不退洪水,誓不罷休!你等我,等我把所有的草卒石丟進東海,等我回來!可是,回去了麽?
葉深深已經沒有掙紮的力氣,任憑湖下是暗流衝擊,她都不做抵抗。迷蒙中,有個溫暖的東西包裹住了她,似乎是有什麽東西整拖著拽著她往上遊。
她卻沉浸在過去虛空的世界裏不可自拔。
她記得,她後來終究是體力不支,掉進了海裏,然後,淹死了。她記得後來有了翅膀,又飛了起來。草卒石在臨海的朱墨那兒,埋得有點深,她一顆顆翻,一顆顆找,到最後翅膀被泥土染成成了黑色,腳被鮮血染成了紅色,海水卻依舊沒有退卻,直到她再也支撐不住,跌落海中。
那時候也是現在一樣的窒息,在落入海裏的一刹那,她回頭最想看見的是那個被她設計困在湖眉山上的人。他一定在看著她,或許現在正在他們的小屋看著他的曇蓮等著她,又或許,他正拚著性命在暴風雨之情衝破結界來找她,隻是……見不到了。
舍不得,比性命還舍不得,卻再也看不到。
最後一眼,還來不及看他,還有沒有說完的話:
我言而無信,沒有保住性命,對不起。
我再也戴不上你折的那枝很醜,很醜的爛桃花,對不起。
我,舍不得,死了也舍不得啊。舍不得你,少紫,死也舍不得。湖水很涼,抱著已經暈厥的葉深深回到船上的時候,少紫的臉色陰沉得厲害。
懷裏的人渾身都濕透了,頭發上衣服上不斷往下淌著水。
他的眉頭皺得很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把她掉了個個兒用掌力拍出了嗆著的水,他的神色才稍稍緩和。
青雲的皇帝坐在船上,看到他這副樣子,輕輕搖了搖頭。他說:“既然她這麽寶貝,你又何苦處處為難她?”從剛才的端茶倒水到後來的趕人下船,哪一件不是針對她的?
少紫沉默著,目光觸及躺在懷裏的人蒼白的臉,陰鬱萬分。
“誰讓她動機不純。”半晌,他輕聲說了一句,飄散在風中。
誰讓她一開始就抱著奇怪的念頭來說“負責”呢?他冷笑,卻帶著一絲自己都察覺不了的慌亂。
這個人,三番兩次置他於不顧,他可以不計較,這次她是不懷好意而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他隻知道,她的欺騙,他自己的幾次失控,讓他險些亂了陣腳。
而這一切,葉深深自然不知道。她已經暈了過去,在暈迷中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是一片汪洋,還有湖眉山上的小屋,屋子外長滿了曇蓮花,屋子裏插滿了桃花。一個小屋兩個人,多半鬥嘴小半賭氣,磕磕碰碰到末了,依偎著看斜陽。
他說過要草卒石,她找來給他,結果他卻皺著眉頭說色澤不好,傳說中的草卒石原來這麽醜,氣得她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當她割破手腕去澆灌草卒石的時候,他卻慌了神,連法術都不會用了,咬著牙用手捂著她的傷口直瞪她。
到最後,她笑了,他狠狠抱她,還捎帶著搶走了草卒石。
“國師,這個小丫頭似乎嗆得不輕,朕看還是暫且會使臣府暫歇吧。”皇帝發話了。
少紫沉默著點點頭,抱起葉深深走進了船艙。至此開始,再也沒有講過一句話。葉深深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夕陽斜斜地照進房間裏麵,把整個房間染成了一片金色,刺得她睜不開眼。
少紫閉著眼,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的桌邊,神色有微微的倦色。
葉深深捂著了自己的嘴巴,把頭埋進被子裏,不敢喘氣。
她怕,怕自己一不小心哭出聲來,吵醒了他。
少紫,少紫,五千年啊,你怎麽就等了我五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