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薔薇

靈夕始終記得哥哥說過,她不過比常人少根弦罷了。所以旁人說她笨,說她傻,她都不會介意,因為哥哥都說她與他們不一樣。

隻是,自從上了天邁峰,靈夕也漸漸明白,自己和“常人”的差距,並不隻哥哥輕描淡寫的“一根弦”而已。譬如一年她都練不好“葉不落地”,譬如那些術法咒語她翻來覆去地背都無法完整的背下來,譬如,但凡時間稍遠一點的事情,若沒有人特地叮囑,她都會忘得一幹二淨。

在天邁峰一年,過往的記憶漸漸模糊,但她隱約覺得,每次喝完大師兄給的湯藥,那些模糊,就像被擦去水霧一般,清晰起來。

她記得哥哥拖著她的小手笑歎“四方之大,自有容身之處”,記得哥哥掐著她的臉蛋怨道“一失足成千古恨”,記得哥哥最後一次出門前看著她微笑,囑她“好好照顧自己”。

所有與哥哥有關的記憶,都在短暫的怔忪裏在腦中重現。

哥哥去了哪裏?

自從一年前那場大雪,她被風夙救回滄迦山,哥哥就此消失在她的世界裏。盡管風夙曾諾她留在滄迦山就可以再見哥哥,但一年已過,哥哥還是音信全無。

幾乎是每次喝下湯藥,靈夕都會忍不住問風夙一次,哥哥在哪裏?

這次她沒有問下去,因為她知道,風夙不會回答。

她低著腦袋,默默地出了房門。

半年前風夙就曾經說過,隻有她通過試劍會,正式成為滄羽的座下弟子,他才會告知她哥哥的所在。

半年前她曾因為哥哥耐不住性子闖了一次禍,從那之後,她再問哥哥的事情,風夙一句話都不會多說。

至於那什麽試劍會,每次想來就心頭發堵,雖然她現在已經可以正常說話,正常回答別人的問話,可還是一句仙咒都記不住,即便記住了,過個三五天沒用也會忘個幹淨。修煉一年,普通人隨便就可以做到的“葉不落地”她都不能順利完成,枉論在試劍會中脫穎而出……

如果……如果哥哥像從前一樣在她身邊,不曾離去就好了……

靈夕越想越覺得哥哥不會舍得讓她修仙受苦,不會忍心丟下她一個人被人嘲笑,不會毫無預兆地離開,說都不說一聲。

恰好小道上迎麵飄來一陣濃鬱的酒香,熟悉的味道讓靈夕渾身一顫,想都沒想就抓著來人驚喜道:“哥哥!”

“去去去……誰是你哥哥!”青奎正一臉鬱悶,剛地從忘憂殿回來,沒見到師父便罷了,還被滄海師叔逮著大罵了一頓,現在又被罪魁禍首的靈夕抓著,氣不打一處來,連連推了她好幾把。

靈夕凡身肉體,自是經不住他連推幾把,摔在地上疼得很,再一想若是哥哥在,哪會讓她這樣被人欺負,瞬時眼眶就紅了。

青奎收了手才反應過來抓著他的人是靈夕,見平日裏傻乎乎的丫頭紅著眼又是怨又是忿地盯著自己,毫不猶豫地心虛了。

“原來是阿醜!疼不疼疼不疼?都怪師兄我喝多了……”青奎從未喚過靈夕的名字,心情好時叫她阿醜,心情不好就笨蛋傻瓜醜丫頭隨便挑,此時他一麵去扶靈夕,一麵打算施法除掉她身上的擦傷,卻被她一把推開。

“我知道阿醜力氣大,可也是個凡人不是?讓師兄替你除了傷口,免得受皮肉之苦。”

青奎是真心覺得自己不對,討好的賠笑。

靈夕卻因為他那“凡人”二字更覺得自己無用,怕是永遠都找不到哥哥了,嗚咽著抹起眼淚來。

青奎三歲被送上滄迦山,二十七歲修得仙身遠離塵世,哪曾見過孩子坐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還是被自己給折騰的?

來回說盡了好話,靈夕反倒越哭越大聲,青奎急得腦袋一熱,道:“我知道你那哥哥在哪裏!”

一聽這話,靈夕果然不哭了,淚蒙蒙地等他後話。

青奎終於鬆了口氣,席地在靈夕身邊坐下,摸腮琢磨著怎麽避重就輕地跟她說那一番話。

其實他一直對靈夕那位哥哥很是好奇。凡人三魂七魄,缺了哪一個都命不久矣,靈夕隻有兩魂三魄,能活到十歲還身體無恙,身邊必然有道行高深者用修為喂養。而且靈夕身上正氣淳厚,那人還能替她開天眼,必然不是什麽邪魔外道。

但是修仙門派中,有能耐用修為養失魂者十年的……屈指可數!而且倘若真為仙門中人,四座仙山,無論他帶靈夕上哪一座,山上的仙靈之氣都能暫保靈夕無恙,哪裏用得著他耗費自己的修為來供養靈夕?

靈夕見他半晌不語,扁了扁嘴,又要哭起來,青奎忙道:“反正他還好好地在這世上!”

照他推測,她那位哥哥道行那麽高,不可能被東海邊的那群小妖小魔打得一命嗚呼,多半是修為被靈夕耗得差不多,眼看形勢不對,找個地方去閉關修煉了……

靈夕本就沒想過哥哥會死,聽他說了這麽句廢話,眼淚仍是唰唰地往下掉。

青奎手足無措,一邊討好地給她擦眼淚,一邊急聲道:“哎喲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別哭了!我老實跟你講還不行麽?急死我了!”

靈夕的眼淚說停就停,再次淚蒙蒙地看著他。

青奎清了清嗓子,“事情是這樣的!你記不記得大師兄當初堅持你可以留在滄迦山修行的原因之一是你年僅十歲就開了天眼?”

靈夕搖頭。

“不記得不要緊,反正你跟普通凡人不一樣,能看見魔物,是有高人替你開了天眼。那位高人也隻能是一直在你身邊的哥哥了!你想一想,從小到大,他是不是沒怎麽變老?”

靈夕點頭。

“這就對了!”青奎打了個響指,繼續道,“你看大師兄,少說也三千歲了,同樣沒變老!阿醜哥哥必然也是個仙人!仙人是不是全都來無影去無蹤?”

靈夕想了想風夙,點頭。

“所以嘛,阿醜哥哥隻是出去走走,走完了,就回來了!”

“不可能!哥哥說過會等我及笄嫁人了再走!”靈夕這次沒有點頭,反應還挺快,拖著鼻音低聲嚷道。

青奎沒想到靈夕居然會記得與哥哥相處的細節,編不下去了……眼見靈夕的眼淚又有流出來的趨勢,他覺得得另辟蹊徑,比如轉移注意力……

“阿醜,你看這個!”

靈夕隻覺得眼前微光一閃,便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花立在自己眼前。

月光清亮,夜風微涼。

那株薔薇花不似嬌羞的少女,卻似清俊的公子,一身肅穆的黑袍,孑然而立。

“黑色……薔薇?”靈夕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那朵欲放的花朵,仿佛被他吸引了全部心神。

“是啊!好看吧?”

靈夕訥訥地點頭。

青奎繼續得意道:“血色薔薇常見,黑色可是少之又少!這枝還是長在滄迦山主峰峰頂,吸收日月精華,天地靈氣而成,我可是守了他六十年,今日從忘憂殿回來時才瞅住機會摘了回來!若是服下它,最少會長兩百年修為!“

“服下?吃……了?”靈夕蹙眉。

“那當然,這樣的寶貝……”

“這和哥哥有什麽關係?”靈夕的眼又開始水汪汪。

青奎本以為已經成功轉移靈夕的注意力,滿臉的得意洋洋被靈夕這句話給扇了下去,支支吾吾半晌才道:“當然……當然有!我剛剛又仔細想了想,阿醜哥哥消失之前不是受了重傷麽?現在肯定養傷去了……阿醜若是能把這黑色薔薇養好了,待它花開時讓阿醜哥哥服下,沒有人傷得了他,他就再也不用離開你了!”

“那哥哥什麽時候才回……”靈夕哭。

“再過兩年!兩年後,阿醜及笄前他一定會回來!他不是說過會看著你嫁人麽?阿醜哥哥可曾食言過?”

“那我把它養兩年?”靈夕伸手去拿那枝黑色薔薇。

“嗯,對!”青奎發現自己心口疼。

“等它開花了,哥哥回來了,再也不會走了?”靈夕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把那枝薔薇花收在心口。

“是的……”

“真的?”

“真的!”青奎也捂住心口,暗自淚流,“我的兩百年也真的走了……”

“謝謝青奎師兄!我先回去找個地方養它!明天見啦!”

靈夕笑逐顏開地捧著薔薇花飛奔而去。

青奎完全沒有意識到今晚的靈夕一點都沒有反應遲鈍,隻是捂了半天心口,低罵道:“他娘的誰說紅顏禍水?明明那眼淚才是禍水!”

青奎那番漏洞百出的說辭,若是放在靈夕再長幾歲的時候對她說,恐怕是騙不到她的。可是十一歲的靈夕,腦袋裏容不下太多的東西,那夜之後便認定一個想法,花開了,哥哥就回來了,再也不會走了。

有了其他的盼頭,靈夕練起功來即便沒有進步也不再覺得煩躁,整個人放鬆下來,進步反而越來越明顯,三個月便能準確無誤地打中青容樹葉,鮮少出錯。

風夙開始教她一些基本的術法,她的記憶力雖然日漸轉好,資質還是比常人差了許多,學起術法來很是吃力,風夙便拿來一本又一本的咒語口訣讓她先背下。

靈夕雖然不指望自己能在試劍會中脫穎而出,修煉起來卻絲毫都不懈怠,別人努力五分學會的術法,她努力五十分地練習,就算做不了掌門的關門弟子,她也不能在數千弟子麵前讓大師兄太過丟臉!

修煉之餘,她最在意的就是那枝黑色薔薇花。雖說青奎對她一再強調,那花長了七十年才含苞待放,要待它盛開,最少是要兩年時間的,而且因滄迦山的仙氣而生,取日月精華而長,即便靈夕把它丟在泥土裏不管不顧,它也不會凋謝。

靈夕卻總覺得倘若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它,它開花的時間便會後延,那麽哥哥回來的時間也會後延,萬一錯過了她的及笄之年,說不定……哥哥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因此,靈夕幾乎是想盡了法子給它施肥。天邁峰能找到的寶貝,青容樹葉,祁蓮花蕊,清晨朝露,月夜彌光,甚至風夙給她補身用的湯藥,她都不時留下一些地給它澆灌。

如此兩年時光匆匆而過,靈夕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姑娘了,風夙教給她的術法越來越難,讓她背下的咒書越來越厚,試劍會也越來越近。

這一日,風夙與青奎都上了聽雲大殿與掌門及各位長老商討試劍會一事,天邁峰便隻剩下靈夕一人。

浮生偷得半日閑。

靈夕近來每日被各種術法咒語折磨得吃不香睡不好,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看看她的黑色薔薇了。

那朵薔薇本是被她放在花盆子裏,擱在桌上以便日日觀看,這兩個月書桌上的咒書實在太多,靈夕不得不將它挪到了後院,以免一個不小心將它弄砸了。

今日她收拾好書桌,便打算將花盆再挪回來,剛剛走到後院,便驚在了原地。

正值春日,後院繁花朵朵,爭相鬥豔,那朵黑色的薔薇花在一片色彩豔麗的花叢中,清肅得仿佛冬日暗夜不經意間泄出的一抹冷寂,悄然怒放。

靈夕的心跳停頓了那麽一瞬,緊接著便“噗通噗通”得仿佛整個天邁峰都顫抖起來。

兩年的期盼,兩年的心心念念,就在這麽一個全無意料的時刻,它盛放在她眼前。靈夕幾乎是撲著奔了過去,迫不及待想看仔細那黑色的薔薇,盛放時能絕美到何種地步,但,隻是一眼,隻是那一眼,剛剛還碧藍如洗的天幕瞬時被黑暗籠罩!

沒有陽光燦爛,沒有白雲朵朵,沒有繁花滿地,墨染的天幕隻有一雙眼。

濃如沉墨,涼勝寒潭。

“它”看著她,沒有溫度,沒有感情,隻帶著薄霧般的懵懂。

靈夕完全忘記自己置身何地,麵對何物,隻是看著那雙眼,莫名得覺得熟悉,刻到骨子裏的熟悉,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熟悉的根源。

四方暗夜,八方虛無,那雙眼俯瞰著她,不知哪裏來的聲音,冷然問她:“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