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魔界
與魔界相比,妖界就算得上山清水秀了。
魔界的天仿佛常年都是墨潑的,不透天光。樹丫幹枯,花草萎敗,除了一個個魔物的黑色影子,幾乎見不到其他聲色。
這魔界有些地方也與人界相似,有酒館,有店鋪,有化作人形的魔物,最近眾魔物聚在酒館,討論得最多的話題便是這黑蒙蒙的天色。
魔界的天當然並非常年如此,它也曾有過碧藍如海,白雲朵朵的時候。魔界的花草也並非生來枯萎,一個月前,它們也是脆嫩如新,花開繁茂。而造成魔界近日花敗樹頹,暗無天日的原因,乃是魔君心情欠佳。
眾魔等了萬年的魔君終於蘇醒,並且再次回到魔界,本應該是件振奮人心的事情。但自魔君回來那日開始,眾魔開始擔心,魔君會在帶領他們橫掃六界之前,先把魔界掃了。
“聽說魔君從人界帶來一個女子的屍體,嘖嘖,抱在手裏寸步不離,誰敢靠近必死無疑!”馬麵魔物喝了大口酒,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
虎頭魔物一聽,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那哪裏是具屍體,雖無氣息,但分明是有魂魄的!”
“不過是被魔君強壓在體內的殘魂罷了,活不過來,跟死了有何區別?”馬麵魔物不服道。
“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虎頭魔物感歎道,“好像當年魔君也是因為女子才入的魔界?”
“那可不是!”馬麵魔物說起這個,渾身一震,興致勃勃道,“當年我祖祖祖父還是魔界的一個小頭領,隻說那日神界的魔氣勢壓山河,魔君召喚眾魔,一夜之間令眾魔俯首稱臣席卷神界!你想想啊,那九重天上的神都怕了魔君,我們魔君厲害到了何等程度!”
虎頭魔物聽得搖頭晃腦,忽然道:“這與女子有何關係?”
馬麵魔物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魔君曾身居神位,結果那群神把他心尖尖上的女子打了個魂飛魄散。呐,就是那隻剩殘魂的屍體,魔君恐怕在想法子如何讓她複生。”
“胡說八道!前段時間那女子還是活生生的!你又不曾親眼見過魔君為那女子墮魔,更未見過那女子相貌,如何知曉今日這女子便是萬年前的女子?”
“這還不簡單!”馬麵魔洋洋得意道,“猜的唄!戲折子都是這麽演的!”
虎頭魔物瞪他一眼,隻搖頭感歎道:“這天,不知何日才可見天光喲……”
魔界內的一處深宅,黑霧彌漫,光影朦朧,方圓百裏靜無人煙。
宅子的院落裏有一張藤椅,兩人寬,椅上躺著一女子,坐著一男子。
女子的腦袋枕在男子腿上,仿佛沉沉睡去。男子一身黑衣幾乎融入夜色,唯有眼底光澤清滌,他微微垂首,墨發垂下,掩住散碎眸光,一手放在女子後腦,似乎怕她睡得不夠安慰,一手細細摩挲她的長發。
不遠處亮著一隻畫麵燈籠,畫上的女子巧笑嫣然,許是因著燭光的關係,麵色明媚,眸光閃爍。燈籠邊,白色的光影圍繞盤旋,隨即,深宅仿佛從沉睡中蘇醒,響起了銀鈴般的笑聲:“咯咯……你把靈夕畫得真漂亮。”
笑聲一止,院落便重新陷入沉寂。塵夕拖著白色的尾巴晃到女子身邊,圍著她的全身繞了一個圈,“為何靈夕還不醒來?她都睡了一個月了,你快快讓她起來與我說說話可好?”
男子紋絲不動,仍舊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地撫過女子的長發,仿佛時光靜止,萬物殞滅,隻有他二人而已。
“你何時在她身邊?”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楠止突然問道。
塵夕停駐在空中,“嗯……在北鏡的時候?好像我去找靈夕那夜,你不在。”
“你為何去找她?”楠止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咯咯……她身上有吸引我的那粒水珠呀,我還想念她,咯咯……”塵夕又在空中畫圈,繞來繞去好不愜意,“不過她讓我乖乖在鎮魂珠裏,我就聽她的話了,咯咯……”
楠止又是一陣沉默,良久方才問道:“她與你說過什麽?”
塵夕繞到靈夕身側,在她臉頰上蹭了蹭,“咯咯”笑道:“她與我說讓我在裏麵待幾個月。說她舍不得楠止,幾個月後她就把楠止還給我,說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多在楠止身邊待上幾日了。”
夜風陣陣,清寒入骨。
楠止的指尖似乎在微微顫抖,散發被風吹過臉頰,僵硬在嘴角。
塵夕繼續道:“可是,楠止是誰啊……她為何要把楠止還給我?咯咯……是你麽?我要你做什麽?咯咯……”
她正好從靈夕麵頰上飄起,對上楠止的眼,“咦……你的眼睛怎麽紅了?”
楠止沒有回答,隻是淡淡道:“你有何願望?”
塵夕笑著繞了兩圈,“我的願望啊……當然是能像你們一樣,能走路,能吃飯,能交朋友,所有人都看得到我。可是鎮魂珠裏現在都是破碎的靈魂呢,跟我沒辦法融合,除非有銀鏡呐……”
夜風卷起落葉,窸窣作響。畫麵燈籠中的蠟燭噗嗤一聲,燭光閃了閃,天色便也跟著暗了幾分。
青奎與青蓮回滄迦山後,與滄羽滄海說過在妖界發生的事,滄羽沉默不語,滄海蹙眉深思。
“以後這些事,交給風夙打理便是,無需來問我。”
此刻四人正在滄羽的宮殿,他起身甩了甩衣袖,一副趕人的架勢。
“可是大師兄……”
大師兄他也不管事啊……
青奎隻敢暗自嘟噥,師父必然是了解大師兄心性的,但仍舊執意如此,他即便再不滿也沒有辦法。風夙從前就是什麽都不愛搭理,幾十上百年才難得出現在眾人麵前一次,如今死後重生,比往日更加冷僻……
“你們先回去吧,為師要休息了。”滄羽擺擺手。
青奎與青蓮對視一眼,再將擔憂的眼神傳給滄海,滄海無奈地翹了翹胡子,道:“師兄,風夙畢竟從未……”
“日後滄迦一切事務交由風夙處理,你幫忙指點一些就是。”滄羽眉頭微蹙,不悅道:“再將滄瞿從酒窖子裏抓出來幫上一二。若無要事,莫要擾我了。”
見滄羽態度堅決,三個人訕訕地出了殿,青奎歎口氣道:“我去找滄瞿師叔。”
說著已經禦劍離開,碰大師兄那個冰塊的任務……還是給剩下這倆吧……
滄海直接道:“青蓮,你去找風夙把妖界的事情說一番,我……我去地邁峰看看今年準備招的弟子……”
青蓮看著他匆忙離去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
而滄羽房內,此時來了一名訪客。
白衣女子麵容清雅,眸光冷定,盯著滄羽徐徐道:“東華上仙幾近成魔,避世隱居。幾大派各路仙人資曆尚淺,不成氣候。如今的仙界,論修為,論資質,論德行,恐怕……該以青羽道長為首了吧?”
滄羽正在榻上盤腿打坐,察覺到房中有人也未有反應,直至女子將話說完,他才緩緩睜眼,低聲道:“靈夕。”
靈夕驀然一怔,沉著眼看他,靜默不語。
“你是來取我真元?”滄羽語調平和,似乎早便料到靈夕的意圖。
靈夕仍是沉默,墨色的眸子盯著滄羽,像是要將他看透一般。
滄羽輕歎一口氣,“你可還記得,我生辰前夕與你說過的話?”
靈夕微微垂眼,聲音不似從前,語調亦不似從前,“自然記得。”
“所以你要做什麽,便做吧。”滄羽重新閉上眼,麵容沉靜,仿佛任人宰割。
靈夕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眸光細碎而迷茫,許久,她才恍惚有些醒悟,問道:“你見過他?”
滄羽的眉宇微微一動,頷首稱是。
靈夕的眸光倏然冷下來,卻是靜靜地立在一邊,並不動手。
“若取了為師的真元能解開神界封印,打開神界之門,為師死得其所。”滄羽沉聲道,“靈夕,動手吧。”
靈夕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動手欲要結印,卻又頓住,最終雙手握成拳,笑道:“既然你這樣大義凜然舍身為人,大可自己交出真元,何須我親自動手。”
靈夕的話剛剛落地,便見滄羽運氣,房間內的溫度瞬時上漲,滄羽身上罩著青紫色的淡光,銀白色的真氣從腹部上浮。
另一頭,青奎去找滄瞿,那個詭異的夜晚滄瞿並不在山上,第二日方才一身酒氣的回來,定是下山偷酒喝了。所以那夜的變故,要麽他全然不知,要麽他洞悉始末。
可惜無論他如何問他,他都是一副在美酒裏醉生夢死的模樣,此刻亦然。
“喂,醒醒!”青奎對滄瞿向來沒大沒小,此時一邊推搡著他一邊道,“滄迦山那夜發生了什麽你真的不知道?還是你知道了不想說?”
滄瞿從前雖然愛酒,但也沒近日這樣酗酒酗得厲害,幾乎整日都沒個清醒。
“你再不說我就把你的酒窖全砸了!”青奎怒道。
滄瞿這才有些清醒,拉住青奎的袖子,醉醺醺道:“銀……呃,銀……銀鏡……”
“銀鏡?銀鏡怎麽了你快說!”當日靈夕的靈魂被逼出身體成了碎片,還好青蓮身上有銀鏡在,將她那些碎片納入其中,否則鬧個魂飛魄散還不止,恐怕直接灰飛煙滅了!可是那之後……
楠止竟中途停下喚魂之術,追向青蓮,青蓮慌忙中將銀鏡扔給他,他自然不願靈夕再落入楠止手中,隨手便扔下了滄迦山,想著日後再下山去找。
不想楠止連靈夕的屍身都不顧,血洗滄迦也要找出銀鏡。
當時青奎看著靈夕的屍體,隻覺得百痛刺心,這六界的一切都成虛無。隻能告訴自己她不過是沉睡而已,天亮之後,她還會再醒,會像原來一樣喊他“青奎師兄”。
然而,屍體保不住,第二日滄迦奇跡般地複生之後,銀鏡卻再也找不到了。
滄瞿醉紅了臉,搖頭,“不……不可說,師兄……師兄說不可說……”
青奎一咬牙,甩下滄瞿轉身就衝向滄羽宮殿。
那邊靈夕正將滄羽的真元拿到手,隻見滄羽緩緩倒在榻上,麵上的生氣漸漸消逝,嘴中呢喃道:“靈夕,為師……對不起你……”
她來不及細細體味滄羽這句“對不起”的含義,便聽到殿外有人過來的腳步聲,從窗口飛竄而出。
青奎一眼見到白衣女子從滄羽房中躍然而出,眨眼間遠去,認出那是鏡顏,心下劇跳,背後瞬時驚出冷汗,慌慌忙忙地衝入房中,便見滄羽躺在榻上,雙眼微睜,雙唇慘白,已然沒了生氣。
靈夕懷揣滄羽的真元,剛剛離開滄迦山,耳邊便響起了慵懶的男聲:“真是出乎意料地順利。”
靈夕不曾說話。
“難過了?”
“沒有良心的人,不會難過。”
那男聲低笑一聲,問道:“接下來去哪裏?”
“魔界。”靈夕答得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