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鏡顏

在人界,有那麽一塊特殊的地方,銷金窟,美人塚,外界動**生靈塗炭時,它屹立不倒,外界安穩百姓安樂時,它愈顯輝煌。

這麽一個特殊的存在,便是人界皇宮。

傳說人界之主為天之驕子,自封天子,造福俗世中人。

此刻皇宮中美人如雲,歌舞升平。

明黃衣裳的中年男子,腆著大肚,麵帶桃色地盯著舞池中搖曳起舞的女子,左右的寵姬為他倒酒,他飲下,再倒,便再飲。

絲竹聲中,不斷傳來各種嬌笑與鼓掌叫好聲。

好一個**奢的皇宮。

“哥哥,你確定那人是人界之首?”無人注意的屋梁上,女子聲音嬌俏,語帶譏諷。

“你信不過哥哥?”男子輕笑,聲音清潤。

女子癟了癟嘴,無奈道:“當然相信。但他大腹便便的模樣,恐怕一身肥肉,髒了我的手。”

“那哥哥去?”

“唔……”女子略作考慮,“算了,還是我自己來。”

說話間,奢華喧鬧的大殿中央,白衣女子仿佛從天而降,身姿輕盈地飛向那天子驕子。明黃衣裳的天子尤以為自己見到天上下凡的仙女,色迷迷地瞪眼,張開雙臂打算抱住,隻差流下口水來了。

然而,女子還未入懷,心中一痛。

他惶然低頭,驚懼地見到白嫩的五指插入心窩,手腕一轉,抽出,順勢帶出他那顆血淋淋的心。

他連叫都來不及叫,便已蹣跚倒地。

燈火通明的皇宮,絲竹聲被恐懼的尖叫聲取代,歌女舞女侍衛宮人皆亂成一片,大喊:“有刺客!抓刺客!救皇上!”

然而,不過眨眼時間而已,從天而降的白衣女子憑空消失,仿佛從不曾出現過,隻有明黃衣裳的男子空****的心口昭示著剛剛發生過什麽。

一夜之間,人界大亂,人界之外,流言紛飛。

妖、魔、冥、仙四界幾乎同時收到戰書,稱要取各界王者內丹。給仙界的戰書中甚至囂張地催促,讓他們快些選出修為最深者掌事,以便明確目標好下手。而戰書的署名無一例外——鏡顏。

對此,妖界青鳳愜意地撫過剛換的臉皮,愜意道:“正好,我也活膩了。”

魔界魔君毫無反應。冥界的小冥王一邊拿著東海夜明珠當彈珠子打,一邊不耐煩地將正在念戰書的判官攆走:“去去去,別煩我玩!本王活了七萬多年,天上掉下個父王來把我收了還差不多。”

至於仙界,眾人齊聚滄迦山,商討應敵大計,以及這“鏡顏”究竟是何許人也。

然而,一到滄迦山,眾人不由地先將此事拋之腦後,被另一件事分了神。數年前魂飛魄散、可稱之為滄迦頂梁柱的大弟子風夙,居然悄無聲息的複活了。

風夙如何複活,眾人不得而知,當初滄迦興師動眾地搜集了鎖魂水和鎮魂珠,求得東華上仙相助也未能如願,這次竟然默默無聲地就讓這位大弟子回來,著實蹊蹺。

但與此同時,滄羽消失不見,是以,有人揣測,是不是這位愛徒心切的青羽道長犧牲自己換來風夙重生?

此刻聽雲大殿上坐著的,已然不是滄羽,而是麵色漠然,言語懨懨的風夙。

“不知青羽道長何在?莫非日後,滄迦便由……”鈺琉璃詫異地看了一眼風夙,欲言又止。

風夙斂下雙目,安靜得仿佛尚在沉睡中。

一旁的滄海拱手道:“鈺掌門猜測無誤,風夙本就是師兄的大弟子,乃下任掌門的首位人選,不過當下還未正式祭拜先祖,因此不曾向各位下帖言明。”

“那青羽道長……”

鈺琉璃尚在猶豫話要怎麽問才適合,一旁的諸葛緒已然高聲問道:“莫非青羽道長為了徒兒複生,舍己度人?”

滄海麵帶薄怒,沉聲道:“此乃滄迦門內事務,諸葛掌門多此一問是否逾越了?”

諸葛緒撫著長胡,不以為意地笑道:“實在是滄迦‘奇才’太多,妖王曾是入室弟子,魔君更是入室弟子的仙靈,在下實在擔心,哪一日又養出什麽‘奇才’來,害了青羽道長可就是仙界的損失了。”

這一番話明指暗挑,意在諷刺風夙。風夙雖消失數年,但在滄迦弟子中的形象從未敗落過,此時一個個義憤填膺,得益於平日管教甚嚴,才未有人當麵出言反擊。

隻見風夙的雙眉微微一動,睜開眼,黑色的眸子平靜無波,但這種平靜,太過,竟有些讓人不敢直視。

諸葛緒被他看得有些無所適從,斂住笑容,心虛地撇開眼。

“今日既然是來商討憑空出現的鏡顏,想必滄迦山的家務事不該由外人費心。”說話者是東華山的紅鸞。

自從三年前東華上仙莫名離開東華山,東華未曾再選掌門,許是期待東華上仙有朝一日會再回來,許是還未選得合適的掌門人選,這三年都是由紅鸞為代掌門管事,紅鸞十星相助。

此刻那十名女子亦安靜側立,衣裳如雲,人麵如花,無疑是聽雲大殿一大風景。

“正是,我等還是莫要忘了今日齊聚的目的。”鈺琉璃年紀輕輕,但做上掌門的時日並不短,而且說起話來一向溫和,不似諸葛緒,浮躁猖狂。

諸葛緒見紅鸞與鈺琉璃都不欲追究,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哼”了一聲便再道:“那鏡顏倒囂張得很,我仙界目前群龍無首便也罷了,戰書居然敢下到冥界去?簡直是笑話!他真當冥王是七歲的小娃娃不成!”

“鏡顏鏡顏……”鈺琉璃蹙眉揣測這二字,緩聲道,“聽這名字,給我的直覺倒隻是一名女子罷了。”

諸葛緒隨之嗤笑:“那妖王青鳳也隻是名女子,照樣幾年時間一統妖界。這憑空生出來的鏡顏,可莫要又是滄迦山上下來的妖孽才好。”

如今上座的並非東華上仙,不過是個還未正式做上掌門的滄迦弟子罷了,諸葛緒說話毫無顧忌,說完還想大笑幾聲,不料喉間一堵厲氣,那笑便生生被堵住。

“諸葛掌門,莫怪青蓮目無尊長不懂禮法出言頂撞!掌門身為一派之首,做客滄迦山卻幾番明譏暗諷,我等雖當謹守待客之道,禮待離陽,但諸葛掌門若繼續出言侮辱,便怪不得滄迦無禮,還請掌門帶領門下弟子速速下山!”青蓮一旦被人觸碰底線,整個人便變了個人似的,如夏日破泥而出的雨後蓮花,清冷堅韌。

她這番話適時地為滄迦弟子出了口氣,仔細聽去,還有人在暗暗叫好。

諸葛緒自然不是能容忍小輩教訓的人,奈何想反駁都說不出話來,從咽喉到舌頭都被冰封了似的,完全無法動彈。他看向風夙,見他正若無其事的掃過自己,隨即淡淡地垂眸,隻在心中暗自斟酌:這風夙竟如此厲害,不動聲色便能令他無法言語,若施法時多用幾分力,是不是可以扼住他喉間命脈眨眼間要了他的性命?

如此一想,諸葛緒駭然的不再反抗,垂首掩住自己掙得通紅的臉色。離陽弟子自知掌門理虧,亦紛紛窘迫地垂首。

紅鸞這才緩緩道:“未必是女子,更未必是一名……”

“這話的意思是……”鈺琉璃疑惑道。

許是見諸葛緒吃了癟,滄海此刻的臉色好看許多,說起話來是一貫的中氣十足:“接帖的弟子稱送帖者為一男一女,女子白衣,男子紫衣,姿容不俗,但看不出是哪界中人。不知他二人就是所謂‘鏡顏’,抑或隻是被人遣來送帖而已。”

紅鸞頷首道:“不錯,東華亦有弟子稱,誤入妖界時曾見過這樣的兩個人,看起來修為不淺,斬妖動作極為利索,幾乎隻在二人談笑間。”

“這樣說來,那‘鏡顏’,當真要取五界之首的內丹?”鈺琉璃不掩詫異道,“此前人界天子被人剜心而去,他們若去了妖界,莫非下一個目標便是妖王?”

“極有可能。”紅鸞與滄海異口同聲道。

聽雲大殿安靜下來,似乎人人都在沉思,紅鸞與鈺琉璃不時掃過風夙,見他絲毫沒有多話的意思,便也不好多問,畢竟他才剛剛複生。而諸葛緒被法術製住,想說話卻是不能,還擔心被人發現丟了臉麵,難得的沉默。

“滄海師叔,不若先看看妖界的動靜,待確定了那二人的身份與動機再來商討對策?”青蓮轉首對滄海道。

滄海沉吟半晌,轉而看向風夙,“風夙以為如何?”

風夙的眼睫這才動了動,略略睜眼,低聲說了一個“嗯”字。

滄海也未生氣,麵向紅鸞與鈺琉璃道:“鈺掌門與紅姑娘呢?”

“此事也急不得,先靜觀其變也好。”鈺琉璃答道。

紅鸞起身拱手道:“紅鸞亦無異議。既然如此,東華山還有許多雜事要處理,與紅鸞十星先行離開。”

鈺琉璃跟著告辭。

幾派人不約而同地忽視了諸葛緒,沒有問他意見也沒有向他告辭,待到東華山與琚虞山的弟子撤得差不多,諸葛緒想了想自己身後的弟子,甩袖離開。

無論如何,不能在自己弟子麵前讓風夙給他解了法術!

這些人一走,一直靜在一旁的青奎終於耐不住,迅速出殿,青蓮青念亦急急忙忙地跟上。

“青奎師兄!你那麽著急做什麽!”青蓮追著他喊道。

青奎急道:“你沒聽見他們剛剛說鏡顏去了妖界要取青鳳內丹?我親手殺過她一次,不能眼睜睜地看她再死一次。”

青奎說著就要禦劍,青蓮忙喊道:“等等!青奎師兄莫要衝動!”

青奎皺眉回頭道:“青蓮,莫非你忘了?青鳳曾是我們的小師妹,與我們在天邁峰三百年日日相伴。即便是成了妖,上次大鬧滄迦山,也沒有傷及任何一名弟子的性命。”

“青奎師兄你先聽我說。”青蓮這才趕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臂道,“你不覺得最近這些事,都蹊蹺非常?”

他們……明明都死過一次啊!

那夜陰冷的風仿佛還刮在耳邊不曾散去,那夜滄迦山白骨累累,血流成河,淚染山頭,那樣暗無天日,刻骨銘心的一個夜晚,誰都不可能忘記。

然而,一夜之後,所有都仿佛隻是一個夢。

滄迦山仍舊綠樹成蔭,陽光普照。弟子們仍照常練功修行,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般言笑晏晏。甚至,連大師兄都莫名其妙地回來了。

“師父都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們糾結這些又有何用?”青奎不耐道,“反正滄迦山還在,師父師叔還在,弟子們還在,大師兄也回來了,隻有……”

青奎突然哽咽,不再說下去。

青蓮黯然,是的,所有人都活過來了,隻有靈夕……

“要弄明白這些你問師父或者大師兄去,我先去妖界!”

青奎甩掉青蓮的手便禦劍而去。

青蓮略作躊躇便禦劍跟上。

青奎回首道:“你跟著我幹什麽?回去照顧大師兄!”

青蓮隻道:“青鳳也是我們的小師妹。”

至於大師兄……

大師兄如今很好,複生之後師父與他長談一夜便退居幕後,將掌門宮翎先交給他,讓他掌管門中事務。他無需她來照顧,更無需她來陪。

多年前她曾癡戀他,隻是偶爾觸到他一個眼神,便能讓她心跳不已,見到她對靈夕好,心中便極為難受,嫉恨排斥,待到他魂飛魄散時,更是將靈夕恨到了骨子裏,隻恨不能將她挫骨揚灰。

但這些年過去,經曆過那麽多事情之後,那些感覺,反而漸漸淡忘了。

或許人的感情便是如此,因為遙不可及而步步追逐,因為高不可攀而心心向往,因為求卻不得而倍顯珍貴,她以為那是愛情,待時光沉澱之後她才發現,她與他沒有回憶,沒有羈絆,那些她所追逐著的、向往著的、自以為是的愛情,從來都是她一廂情願地勾勒出的鏡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