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陷

從北鏡到東華山,靈夕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用了整整三日時間。楠止剛剛給她解開封住的術法,她就收到無數隻雀鳥,有青奎的青蓮的還有青念的,全是出來找她的。

也不知那日取完鎮魂珠後東海是個什麽場景,楠止不肯多說,隻說他順著惡靈出逃的方向及時救下她,帶著她就走了。

臨近東華山時,楠止還是變作薔薇花,待在靈夕發間。不到山腳,正好碰到青奎與青蓮出來接她。

“阿醜!”青奎人未到,聲先到,卻不想等人到了,眼眶居然是紅的,“你還好吧?沒事吧?”

青奎一手摸上靈夕的臉,一麵上下打量,“酒聖說你被鮫人的魚尾扇了,還被惡鬼吸幹陽氣,你這幾天都沒消息,我們還以為……還以為……”

“小靈夕小靈夕,”青奎話沒說完,酒聖就在一旁雀躍道,“我要看你的薔薇花,他太厲害了!我要拜他……”

酒聖話沒說完,被青奎拍了一巴掌,“給老子閉嘴!”

說著按住了它的壺嘴。

靈夕看了看青奎身後的青蓮,兩人相視一笑。

“青奎師兄,我沒事。”靈夕笑道,“走吧,鎖魂水和鎮魂珠都在我這裏。東華上仙還說過要滄迦山的至靈之物,師父可讓你們拿來了?”

青奎皺眉道:“師父在閉關,沒有現身。”

“但是滄瞿師叔來了,正在與上仙商議此事,我們上去再說。”青蓮接話道。

上了東華山,靈夕恍惚以為四仙會還未結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

東華山的主殿名赤朱,殿如其名,整座宮殿都用大紅色的漆染得血紅,一如東華上仙那一襲紅衣。殿內整整齊齊列了四派人馬,滄迦,離陽,琚虞,東華,一個不少。不過這次坐在滄迦首席的是滄瞿。

這位滄瞿師叔,靈夕十次聽到他,有九次跟酒脫不了幹係。好在今日他一本正經,並無醉酒的神態。

三人向各位掌門行過禮,靈夕急切地想把鎖魂水與鎮魂珠交與東華上仙,不想被人搶了話機。離陽掌門諸葛緒率先笑問:“不知靈夕可有拿到鎮魂珠?”

靈夕受過諸葛緒一掌,深知他笑麵虎的功力,不敢怠慢,點頭道:“回諸葛掌門,二十四顆鎮魂珠,靈夕全都拿到了。”

諸葛緒撫著長須,頷首,悠悠道:“那日我等在東海海麵,為擒邪靈惡鬼苦等幾個時辰……不知靈夕可知,我等全部空手而歸?”

靈夕一愣,她拿到鎮魂珠之後就暈厥,自然不知後事如何,但諸葛緒的提問顯然不懷好意,靈夕咬唇沉默。

“我早就說過……”

青奎憤憤然的,被青蓮攔住,道:“諸葛掌門,此前青奎師兄便與眾人交代過,靈夕取出鎮魂珠後,除去了惡鬼,是以,沒有一隻逃出東海海麵。”

“哈哈……”諸葛緒大笑,“一個僅入仙門六年,尚未修得仙身的小姑娘,一人將數以萬計的邪靈惡鬼打得魂飛魄散?這種謊話說出來也不怕成為六界最大的笑話!”

“哈,原來今日各位是來這裏開批鬥大會了!”青奎不顧青蓮的阻攔,嗤笑道:“批鬥我滄迦山如何出了個天賦異稟的奇才!”

靈夕始終沉默,心中卻是戚戚,想到酒聖剛剛嚷嚷著薔薇花厲害,莫非打得那些惡鬼魂飛魄散的是楠止?

青奎應該是為了幫她保護楠止,才會說是她收拾的惡鬼。

“我等隻是好奇,並無惡意……”琚虞掌門鈺琉璃名叫琉璃,容貌也似琉璃般清透,她起身,柔聲道,“那些惡鬼若要製服鎮壓住並不難,但要將每隻都打得魂飛魄散……我們隻是想知道靈夕是如何做到的?”

“她都能讓雪蓮灰飛,還有什麽做不到?奇才……要不是什麽怪才魔物才好!”諸葛緒緊接著嗤笑道。

“你!”青奎怒火攻心,差點就要衝上去。

“靈夕並非憑自己的本事收服那些惡鬼。”靈夕突然道。

青奎和青蓮都是一愣,鈺琉璃神色殷切地等靈夕的後話,諸葛緒則是一副看你如何抵賴的表情。

靈夕仔細將要說的話合算了一番,才緩緩開口道:“靈夕在東海遇見一縷孤魂,因為隻是一縷魂,未被鎮魂珠完全壓製住。她告知我鎮魂珠的所在,並且教我一些術法對付惡鬼。諸位若是不信,可向師父求證,當時我曾用她教的術法與師父聯係。”

諸葛緒顯然不信她的話,“那縷孤魂若真有那個本事,豈會隻剩一縷魂還被壓在東海?”

“靈夕也不知道。她並未說自己出自哪門哪派,何時被壓入東海,隻說時日太長,便都忘記了。”靈夕並不擅長說謊,前麵那段謊話她不敢抬頭底氣十足地講,以至這句真話她都有些心虛。

“那你為何會失蹤幾日?這幾日又去了哪裏?”諸葛緒不肯輕易放過。

靈夕一時語塞,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靈夕又非你的徒弟,去了哪裏還需向你匯報?”

東華上仙的一襲紅衣與赤朱殿融為一色,且沉默著收斂氣息,讓人幾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諸葛緒一見上仙都幫著靈夕說話,連忙閉嘴。

“這幾日各位不辭辛苦在東海和東華山之間奔波,勞心勞力,本仙雖不是滄迦山的人,卻也感動得很呢!”東華上仙斜著身子坐在主座上,帶著揶揄的笑容掃過眾人,最後眼神落在滄瞿身上,“他們無非是想看看,滄迦山的至靈為何物,滄瞿你就給他們看看如何?省得一個兩個都在這裏——吵。”

那最後一個“吵”字,音調突然降低,寒氣逼人,赤朱殿內突然靜得讓人心中戚戚。

滄瞿聞言起身,剛剛一動,酒香縈繞。

靈夕悄眼看著,其實也有些好奇。

世人皆說滄迦乃聖邪並存的一塊靈地。上有神界入口,下有仙魔交界口,山上藏著許多神族遺留下來的蹤跡,卻也常年受魔界幹擾,存亡隻在一夜之間。她在滄迦山這幾年,沒見著什麽神跡,魔族侵擾倒是見識過幾次。

這樣一塊“靈地”的至靈之物,會是什麽?

不知是否她太過緊張,突然想把發間的薔薇花藏起來。

滄瞿渾身酒氣,卻沒有醉態,抱歉地看過一眼眾人才道:“不過是上仙與大家開的個玩笑,滄迦哪來什麽至靈之物?”

眾人麵麵相覷,顯然不信,東華上仙不置可否。

“你們都知道,此番滄迦求助於上仙是為了救回大弟子風夙,而風夙魂魄收在銀鏡中。兩位掌門應該清楚,銀鏡乃神族之物,本有兩麵,一麵聚魂,一麵引魂。風夙的魂魄如今就在那聚魂鏡中,要讓魂魄出來,自然需要另一麵引魂鏡。如果兩位掌門不知,回去多翻翻古籍,或者問問門內長老就是咯。”

滄瞿最後一句明顯的不屑與嘲笑激得諸葛緒滿麵通紅,鈺琉璃倒還鎮定,連忙謙遜道:“我等就是想見識見識另一麵引魂鏡。”

滄瞿撇嘴一笑,“不好意思,引魂鏡在師兄那裏,他還沒到東華山呢。”

鈺琉璃略有尷尬,諸葛緒則瞪著他。

“各位勞碌半月,也該回去整理整理門中事物了。”東華上仙悠悠開口,已然是趕人的架勢。

從四仙會到今日,的確是半月有餘,但諸葛緒與鈺琉璃其實都不太想走。

讓幾乎魂飛魄散的靈魂重生?

或許在已經失傳的某些仙術裏,確實可以做到。但如今這個仙界,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然而,東華上仙似乎並不打算給他們“見識”的機會,眨眼間便帶著靈夕消失在赤朱殿。

是夜,月光如洗,繁星滿天。

靈夕滿腔的緊張與期待被月色稀釋,隻剩下焦慮與不安讓她輾轉難眠。

她以為師父必然已經準備好一切,隻等著她回來便可讓東華上仙施法。但她已經拿到鎖魂水和鎮魂珠,滄瞿師叔都已經趕過來,師父卻要明日才到。

失望是必然的。而且回想起上次見到滄羽躺在榻上時蒼白的麵色,靈夕總有些不安,生怕有什麽變故,明天師父到不了怎麽辦?甚至三日後師父還到不了怎麽辦?

靈夕安慰自己不可能,師父與她一樣在乎大師兄,希望大師兄快些活過來,可惜仍舊睡不著,盡管已經有三個日夜不曾休息。

窗外風聲瑟瑟,仿佛有落葉飄落窗前。靈夕默默地喚了楠止幾聲,想問他東海相關事宜,他卻一直不應。到了下半夜,她正迷迷糊糊快要睡著,聽到“吱呀”一聲,冷風吹得她的身子涼了涼。

靈夕驚得坐起身,見房門已開,問道:“誰?”

“小靈夕小靈夕!”一個清脆的童音低聲叫喚,“是我。”

靈夕定睛一看,酒聖正旋轉著葫蘆身子向她飛過來。

“小靈夕……”酒聖往靈夕身上蹭,“我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給我看看你的薔薇花好不好好不好?”

靈夕拍拍心口,剛剛有些被驚到了。

“酒聖,你先我講講在東海到底發生什麽好不好?”她與青奎青蓮沒有住在一起,楠止又不答她的話。

“哇,你是不知道薔薇花有多厲害!”說起東海,酒聖又興奮又崇拜的語氣,“當時我和心印自顧不暇,看著你被鮫人一尾巴!急得我喲!就在這個時候薔薇花吐出黑色的墨,東海一片黑漆漆的,鮫人什麽都看不見,全都跑了!你說我怎麽那麽笨呢,就沒想到吐墨這一招!”

“後來呢?你看到是誰收拾的那些惡鬼麽?”靈夕問。

“當然呀!”酒聖連連點著葫蘆身子,“等墨一散,薔薇花就變成一位美男子喲!可惜你不見了……我們跟著他到處找,直到看見惡鬼出現。哇,薔薇花當時酷死了!見著鬼就抓,問你在哪裏,不說的話一手就捏得魂飛魄散!後來他動作太快,我沒跟上,直到他抱著你出來。當時你雙手都是血,臉上死白死白的,我都以為沒氣息了!薔薇花放下你就開始收拾那些惡鬼,唰唰唰!”

酒聖興奮地在空中搖來晃去,“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誰有那麽厲害的身手,那叫一個英俊瀟灑!那叫一個風姿颯爽!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所以小靈夕,你快叫他出來,我要拜他為師!”

酒聖一番話說得靈夕有些失神,懨懨地坐在榻上。

“小靈夕……你怎麽了?”酒聖不安道,“是、是不是吵到你睡覺了?”

靈夕搖搖頭,“今天薔薇花累了,改天我再讓他出來見你好不好?”

酒聖失望地晃了晃身子,“好吧……那我先回去了,否則青奎那個混蛋又要虐待我了!”

靈夕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

“小靈夕好好休息喲!”

酒聖倏地飛走,靈夕起身,走出房門。

早已料到東海的惡靈是楠止所除,但聽酒聖說來,她卻無法像他那樣興奮。她覺得她應該跟楠止說點什麽,可具體要說什麽,又說不清。

他不過斬過一隻妖,除了海底的惡靈,本就沒錯。

但靈夕總覺得,楠止性子裏有那麽一部分,是她無法掌控的。即便是看著他長大、成形,她仍舊不知道楠止的修為到底到了什麽程度,還能做出多少讓仙界震驚的事情來。除了她,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冰冷到令人心驚,那萬一有一天,他不再聽她的話了呢?

想到這裏靈夕就覺得心頭有塊大石似的,透不過氣來,隻在心中不停地喊:“楠止,楠止,楠止……”

楠止終於應了一聲,並且現身。靈夕一把抱住他,“楠止,會不會……有一天你不再聽我的話了?”

楠止任由靈夕抱住,卻沒答話。

“會麽?”靈夕憂慮地仰首看他,澄澈的眸子裏映入月光,藍花楹的花瓣流星般隕落。

楠止立在藍花楹樹底,氣息清涼,眸中映不入萬物,隻有眼前人而已。他突然俯身,輕輕吻住她的眼。

繁華萬事,不及這一雙秋水翦瞳。

靈夕閉眼,心中暖意融融,那雙唇溫潤的觸感,讓她無比安然。

“會不會有一天,你不在我身邊了?”楠止攬過她,覆在她耳邊,輕聲問。

靈夕一顆心突然放下,覺得自己那些懷疑真真滑稽可笑。楠止是她的仙靈,她是他的靈主,他離不開她,她亦不會丟下他,他們會永遠在一起。他怎能不聽她的話?怎會不聽她的話?

“嘻嘻……”

涼風習習,刮來一聲嬉笑。

樹影綽綽的林子裏,女子輕巧的身影穿梭其中,不偏不倚地落在靈夕眼前的樹枝上,晃動雙腿歪著腦袋道:“咦,仙靈和靈主不能相愛的哦。”

靈夕麵色驀地一紅,燙著似的跳脫楠止的懷抱。

什麽……相愛。這女子在說什麽?

坐在樹枝上的女子身姿輕盈,模樣清秀靈動,一雙眉眼仿佛從畫裏出來,笑道:“嘻嘻,我都看到了哦。不相愛的人是不會這樣的。”

女子撈了一朵落下的花,狠狠親上去。

靈夕羞紅了臉,心跳快得她都說不出話來,楠止卻開口,涼薄道:“你怎麽在這裏?”

女子輕輕一吹,那朵花便飄**著落下,她“噓”了一聲,悄聲道:“偷偷跑出來的。你別跟他說看到我了哦。”

女子說著,單腳一蹬,便跳到另一棵藍花楹。

靈夕正好奇楠止怎會認識這女子,便見到一襲紅衣拂過眼前,緊接著傳來那女子銀鈴般的歡笑聲:“來抓我呀來抓我呀,哈哈……”

“是他的仙靈。”楠止解答了靈夕的疑問。

靈夕自然知道楠止所說的“他”就是剛剛那一襲紅衣的東華上仙,恍然點頭,此前的確聽青奎師兄說過東華上仙有一隻仙靈,花了三千年才修得肉身呢,沒想到竟是位這樣調皮伶俐的女子。

“你怎麽認識她?”靈夕剛剛問出口,又覺得自己的問題挺傻。

楠止曾去找東華上仙助他修得肉身,見過他的仙靈也不稀奇。

果然,楠止答道:“見過。”

說著,他拉住靈夕的手,欲要往回走。靈夕想到剛剛女子說的話,心中惶惶然,訥訥地收回手。察覺到楠止回頭,她卻不敢抬頭看他,隻覺得麵如火燒,心跳快得不能自已。

楠止玉刻般的臉上,眉頭微微蹙起,再要拉她,靈夕卻幾乎沒有猶豫地躲開了。

楠止突然上前,攬住她的腰便俯身覆上她的唇。

與剛剛吻住眼眸的吻不同,與忘川河底那個輕吻更不同,這個吻灼熱而強勢,步步緊逼,直至不顧一切。靈夕腦中一片空白,隻覺得一股溫熱順著那兩瓣唇流遍全身,灼得她渾身發燙,明明緊閉著眼,卻仿佛能看到朵朵桃花在眼前次第綻開。

相愛。

莫名的情緒如同蜻蜓點水般,激**起片片漣漪,一圈圈地襲來。

半月前楠止還在不遠處的屋子裏問她愛情是什麽,此刻他緊緊地摟著她,唇舌交纏。

這就是……相愛的感覺麽?

靈夕覺得全身都軟了下來,像是下個瞬間就要融化成水。她的心跳一聲快過一聲,卻不是驚懼,也不是慌張,而是……愉悅的悸動。

如果這就是相愛……

靈夕反手摟住楠止的脖頸,輕淺地回應。

楠止的身子微微一顫,繼而加深那個吻,擁著靈夕恨不能融為一體般。

靈夕的呼吸急促而灼熱,漸漸抽白的腦中突然閃現一聲歎息,也不知是誰在低吟。

——情不知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