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為什麽冷漠1

趙代利接到電話後,騎自行車回家,等著即將到訪的警察。

越野車上,三個人閑聊。江克揚回想著趙代勇坐在煤堆上的形象,道:“趙代勇眼神冷漠,冷漠中還帶著戾氣。這種人在重刑犯監獄裏的比例相對較高,受激後容易爆發。”

吳雪對著後視鏡,補了點口紅,道:“我認同老克的觀點,趙代勇臉上有一條印子,是被抓的。從神情來看,他不應該是妻管嚴,多半是夫妻打鬥中留下的。”

江克揚道:“趙代軍還是有些擔當的,對弟弟、妹妹多有照顧,最大的惡習僅僅是嫖娼。”

吳雪做出一個很惡心的表情,道:“嫖娼用了‘僅僅’兩個字,看來老克沒有把嫖娼當成重大惡習。”

盧克英道:“我就說句實在話,社會上很多男人都曾經到過娛樂場所,沒有足夠多的男人撐場子,那些場子早就垮了。”

吳雪原本想要說些具有攻擊性的話,但看到盧克英的白發,想起其退居二線後堅持在保護現場第一線的事跡,就把“臭男人”三個字收了回去。

越野車停在了一處老舊的居民區,趙代利站在單元房門口,發牢騷道:“這是湖州最差的小區,政府也不出錢改造。盧隊,我哥的案子到底能不能破?”

盧克英道:“我們沒有放棄,也需要你們配合。”

趙代利道:“如果破了案,抓到凶手,能不能賠錢給我?”

盧克英道:“就算有民事賠償,也應該賠給楊梅和孩子,和你沒有關係吧!”

趙代利頓時急了眼,道:“我是我哥的妹妹,從小就在一個鍋裏吃飯,為什麽要賠錢給一個外人,不給自己的妹妹?”

盧克英不耐煩地道:“那是你哥的老婆和小孩,不是外人。現在這事‘八’字還沒有一撇,你就想著分錢。等會兒吳公安要問你的話,知道什麽全講出來。進屋啊!別站在門口當門神。”

趙代利這才邀請大家進屋。趙代利的經濟條件很一般,房屋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小企業的老家屬房,一層樓共有一個衛生間。客廳和廚房都很小,牆麵灰暗,整個房間籠罩在昏暗之中。一道光從外麵穿透玻璃射進屋裏。無數灰塵沿著光柱移動,如銀河係的恒星一般。

根據事先安排,由吳雪詢問趙代利。吳雪俯視這位總是縮著身體的女人,盯了一會兒,道:“你哥有什麽仇人,非得下死手?”

談話開始後,趙代利身體往內縮,道:“你們都沒有查出來,我怎麽知道?”

吳雪采取了咄咄逼人的語氣和姿態,道:“趙代軍是長兄,對你的幫扶不小,難道你不想給哥哥破案?”

趙代利道:“我想!”

吳雪道:“你覺得誰最有可能是凶手?”

趙代利想了想,堅定地道:“楊梅。”

吳雪道:“為什麽?”

趙代利道:“他們感情不好。楊梅不喜歡我哥。”

吳雪道:“有什麽具體表現?”

趙代利道:“他們總打架,關起門打架。”

吳雪道:“楊梅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怎麽打得過你哥?”

趙代利道:“具體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哥有時挺恨她的,說她在外麵有野男人。我不知道楊梅在外麵有沒有野男人,我隻知道我哥挺悲哀的,以前開出租車,後來開貨車,在外麵拚死拚活,回家經常吃不到一口熱飯。楊梅總是借著幼兒園有事,賴在幼兒園不回家。幼兒園能有什麽大事,楊梅就是官迷,想當幼兒園園長。如今她倒是當上了園長,可我哥被人害了。楊梅這個人極好麵子,在別人麵前總是裝成一副好女人的模樣,呸!她就是一個賤人。我知道她恨我哥,恨得不行。我是女人,女人明白女人。”

吳雪道:“楊梅大學畢業就和你哥結婚了,你哥開出租車,楊梅是大學生,兩個人不怎麽般配啊!”

趙代利撇了撇嘴巴,道:“現在私家車多了,出租車生意沒有以前好了。我哥開出租車的時候,他的收入比上班的人多得多,楊梅就是圖我哥的錢。她在幼兒園當老師,拿個幾百塊錢死工資,比我哥的收入差得遠著呢!楊梅在外麵有野男人,我哥有一次到我家來吃飯,喝了幾杯酒後提起此事,雖說喝醉了,心裏卻明白,他肯定講的是真話。”

正在談話之時,趙代利的男人回到家。他是一個很木訥的人,長得很老實,也不和客人打招呼,默默地蹲在廚房理菜。

吳雪道:“你愛人做什麽工作?”

趙代利道:“他在環衛所當車工,就是收垃圾的工作,把垃圾桶、垃圾池的垃圾收到垃圾車上。”

吳雪道:“這份工作很辛苦啊!”

趙代利道:“有什麽法子,人總得吃飯。破了案,賠的錢,你們要分給我們一些。”

從趙代利家裏出來,四人坐進越野車裏。

盧克英道:“案發後,我找過趙代利三次,她每次都是這種說法,一心想要錢,沒有什麽有價值的信息。我挺為趙代軍悲哀的,死了以後,老婆不傷心,妹妹隻盼著別人賠錢,倒是弟弟還稍稍記著哥哥。唉,這就是人生!”

侯大利坐在駕駛位置上,細心地戴上白手套,道:“今天的對話其實挺有信息量的。第一,趙代利和趙代勇這兄妹倆的視角不一樣,趙代勇認為楊梅不可能殺人,趙代利則認為楊梅是凶手;第二,趙代利明確指出大哥和大嫂關係緊張,兩人還會打架,這一點趙代勇沒有提過;第三,楊梅好麵子,在其他人麵前從來不提家裏的事;第四,楊梅不喜歡趙代軍,經常在幼兒園加班。既然不喜歡,為什麽當年急匆匆地嫁給趙代軍?”

盧克英道:“經過這麽分析,那個叫唐輝的男人嫌疑真的很大。侯組長,我就直言了,你們還真是厲害,三五下就把那個神秘男人唐輝找了出來。但是,如今就算唐輝有嫌疑,包括時間也大體對得上,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唐輝是殺人凶手。當年的現場沒有留下一點與唐輝有關的線索,這個案子還是沒法破。”

推理小說中,往往找到正確思路、點破凶手是誰就算破案。可現實中,公安作為偵查機關就算知道誰是凶手,也必須要找到證據並成功組卷,否則起訴都難。

江克揚深知此點,道:“吳雪,你們六支隊最擅長測謊兼審訊,有沒有可能對唐輝實施一次?”

吳雪道:“不合規定,條件不充分。”

江克揚按了按太陽穴,道:“這個案子確實很難。”

趙代軍案走到這一步,由於現場勘查沒有更多的新線索。雖然從社會關係入手找出了唐輝這個新人,但很難更進一步。回到賓館以後,侯大利決定提前介入湖州係列殺人案的第二案,看在第二起案子上能否有新的發現。

薑青賢接到電話以後,來到程森案殺人現場。

程森是死於家中小賣部後麵的房間,死因是酒精中毒。程森死後,小賣部後麵的住房就被封了,前麵的小賣部繼續由其父母經營。

趙代軍案、程森案和高小鵬案之所以串並案偵查,薑青賢是重要的推手。他比專案二組先來到程家小賣部,等在屋外時,他的右手背在身後,左手夾煙,麵無表情。

盧克英帶著專案二組諸人來到現場後,薑青賢介紹道:“程森案有些奇特,程森的爸媽都知道兒子喜歡喝酒,來到小屋見到兒子躺倒在地,沒有呼吸,渾身酒味,還以為是醉死的。後來區刑偵大隊的偵查員覺得現場可疑,將疑點匯報到刑警支隊。當時就是老戴帶隊出的現場。”

張劍波道:“那一天,我有別的事,所以沒有對程森進行屍檢,是法醫室小王進行的屍檢,屍檢很規範,沒有任何問題。”

戴誌道:“現場勘查是我主持的。此案和趙代軍案一樣,門窗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凶手是和平進入的房間。程森雖然滿身酒氣,但是桌上並沒有菜,這是區刑偵大隊偵查員產生過疑問的地方。光喝酒,沒有菜,還把自己醉死,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小王做了屍表檢查,發現程森的牙齒上有血跡,嘴唇有破損,這就進一步增強了他們的懷疑。我們進行現場勘查後,發現程森家進貨的錢丟失。這和趙代軍案一樣。經過驗血,發現程森不僅酒精中毒,而且身體裏還有迷藥成分。屍檢後,在程森的肛門裏發現了一支鋼筆。綜合以上因素,最終確定程森是遇害,而不是一場意外。”

薑青賢道:“我熟悉趙代軍案,來到程森案的現場以後,感覺這兩起案子非常相似。我搞刑偵二十多年,算是老麻雀了,進入現場後,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兩案相似。後來確實發現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和平進入房間、迷藥、嫖娼、錢丟失,這就是串並案的理由。”

程森的母親是一個頭發全白的瘦小女人,見到警察在多年以後又來到兒子遇害的現場,心情格外複雜,想跟隨警察進入現場,又害怕再次進入兒子遇害的地方。她目光呆滯地望著兒子死去的地方,嘴裏念念有詞。

盧克英沒有進現場,而是來到程森母親身前,低聲和其交談。

侯大利、戴誌和張劍波戴上手套、帽子、口罩和腳套,從後門走進凶案現場。凶案現場是一間小屋,由於小屋的後門和前門皆被封掉,空氣長期不流通,有一股重重的陳腐氣味。

戴誌指點道:“程森當時就趴在地上,就在椅子旁邊。”

侯大利問道:“趙代軍案發時是**,程森穿衣服沒有?”

戴誌道:“程森所有的衣服完好,所以其父母最初認為他是醉死的。我從小賣部和住房內提取了不少生物檢材,生物檢材中大多數是程森和其父母留下來的,還有幾根紅頭發,後來比對,發現是一個歌廳女人的。這個女人在程森遇害時,因為吸毒被收進戒毒所,不可能殺人。據這個女人交代,她在被送進戒毒所前,曾經到過程森的房間三次。”

侯大利又問道:“程森父母進屋以後,據他們說聞到很大的酒味,當時用的是‘渾身酒味’這個詞,這就意味著程森衣服上有很多酒?”

戴誌道:“確實如此,他的衣服前襟上全部是酒,流了很多。櫃子上還放了兩個空酒瓶。結合程森牙齒有血和嘴皮破損這兩個細節來看,應該是凶手強行灌酒,用酒精殺死了程森。”

侯大利環顧四周,小屋的細節飛了起來,有條不紊地進入了他的腦中,又按照物品原來的位置重新在腦中組建。他很快就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個凶案現場:迷藥是放在桌前的水杯裏,程森喝了帶有迷藥的水以後,失去了抵抗能力。凶手用迷藥製服程森後,強行給昏迷中的他灌酒,灌了一瓶嫌不夠,又開了一瓶,強行灌入。

腦中的影像進行到這裏,侯大利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道:“凶手最先肯定是使用迷藥,但是,在肛門裏塞鋼筆在先,還是灌酒在先?”

雖然薑青賢副支隊長一直偵辦此案,卻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聽到侯大利提出這個問題,下意識地皺眉。

侯大利道:“塞鋼筆在先,則有逼問錢財的可能性。灌酒在先,則塞鋼筆就是一個報複泄憤的行為。趙代軍被燒下體,同樣存在一個先後問題,先燒下體,則是逼問錢財。反之,則是報複泄憤。”

張劍波道:“我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屍表檢查是小王做的。我後來到殯儀館去做了屍檢,對兩個案子的屍檢情況記憶很深。我可以負責地說,燒下體時有生活反應,凶手是在活著的時候燒的下體,有明顯的水皰和紅斑。”

在法醫鑒定工作當中,屍體檢驗是一項重要的工作。在屍檢當中,對發現的任何損傷,都應判斷損傷發生於生前還是死後,這對死者死亡原因的判斷、死亡性質的確定、死亡時間的推斷等都具有重要意義。燒死是法醫屍檢中一種常見的死亡原因,燒死可能發生在工傷事故、自然災害、蓄意謀殺等情況下,所以對火傷屍體必然要鑒定死因是燒死還是死後焚屍。

如果是燒死的屍體,皮膚會同時具有生前及死後燒傷的情況,而死後焚屍隻能具有死後燒傷的特征。生前燒傷會具有生活反應,皮膚會出現水皰、紅斑等,如死後焚屍則不會出現皮膚紅斑。如果是燒死的屍體,在火燒中會下意識地緊閉雙眼,睫毛尖端會燒焦,但毛幹會保存,外眼角會存在未熏黑褶皺,結膜囊、角膜上不存在煙灰。死後焚屍則不會存在此種情況。另外,燒死者死前會吸入大量煙霧、刺激性氣體、火焰、熱氣等造成肺部病變或呼吸道燒傷,而死後焚屍由於不會自主呼吸,隻在口鼻部出現煙灰炭末。

張劍波繼續道:“趙代軍中了迷藥,隻能明確有生活反應,但是無法明確是清醒還是昏迷時被燒的下體,也就無法回答凶手是否逼問其錢財。塞鋼筆同樣如此,應該是活著的時候塞鋼筆,同樣由於存在迷藥,無法明確是清醒還是昏迷時塞的鋼筆。”

薑青賢看見陷入深思的侯大利,道:“這兩個案子肯定就是一個人所為,作案的手法相當一致,都是用迷藥控製受害人。至於其他的手段,不過是障眼法,或者單純泄憤。我建議現在就去看高小鵬案的現場,裏麵也有相似手法。這就是一個變態女人做的事,這個女人肯定受過男人的欺負,三個案子最大的聯係除了迷藥就是嫖娼,所以我不認為楊梅與此案有什麽關係。”

侯大利擺了擺手,道:“薑支隊,不用急,我們先要和程森的家人進行接觸,如果沒有更多的發現,我們再進入第三個案子。”

侯大利的思路非常清晰,湖州刑警支隊串並案偵查是對的,但是肯定有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這才導致案件沒有被突破。

一行人來到程森遇害的小賣部。根據事先商量,由江克揚主問。

程森的母親坐在江克揚麵前。江克揚和氣地道:“老人家,我們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程森的母親開了多年小超市,談不上見多識廣,卻也是識人無數。她見到刑警支隊的頭頭薑青賢和盧克英坐到一邊,意識到眼前的人絕對不簡單。她還未開口說話就抹起眼淚,道:“程森是我們家的獨子,是哪個挨千刀的人,下手這麽狠毒。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早就不想活了。”

江克揚道:“程森遇害那天,小賣部隻有他一個人嗎?”

程森的母親道:“程森學習成績一般,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就回來幫我們做生意。他為人處世好,小賣部生意還可以。他爸身體不太好,他接過生意以後,我們就很少管小賣部的事情。”

江克揚道:“程森有沒有仇人?”

程森的母親不停地搖頭,道:“我兒子做小生意,開門就是一張笑臉,賺錢隻夠維持生活,又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能有什麽仇人?”

江克揚道:“你媳婦景紅現在是什麽情況?”

程森的母親道:“我不想提那個人,我兒子被殺後沒幾天,她就搬了出去。從我兒子死了到現在,我都沒有見過她幾次。”

聊了二十來分鍾,江克揚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情況。在小賣部談完之後,一行人來到程森的家。程森的家就在距離小賣部約兩百米的樓房裏。這是一幢沒有小區的單幢樓房,樓道上全是開鎖、通下水道的小印章,最誇張的是小印章幾乎覆蓋了整個樓道,使樓道牆麵失去了本來的顏色。

程森母親打開了一道被鎖住的小屋,道:“這就是我兒子和景紅的房子,我兒子死了以後,剛送到陵園,景紅就搬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她的心腸比鐵都硬,比冰都要冷。可憐我的娃兒,結婚四五年,連後人都沒有就被殺了,太可憐了,造孽啊!”程森的母親神情原本木訥,表情呆滯,說到此刻,終於流下些許淚水。

從偵查案卷來看,景紅是當地環保部門的公務人員。程森遇害之時,她恰好在單位加班,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侯大利環顧四周,道:“景紅是環保局的幹部,她和程森是怎麽認識的?”

程森母親對這個問題頗為敏感,道:“按這位同誌的說法,我們是在攀高枝。事實不是這樣的,程森和景紅是高中同學,程森沒有考上大學,景紅也就讀了一個大專,連本科都不是。景紅畢業的時候,沒有找到工作,通過關係在環保局當了一個臨時工。那個時候,我兒子開小賣部,比景紅有錢多了。我兒子一直在支持景紅,她最後才能考上公務員。到底是誰攀誰的高枝,哼!”

這幾句話下來,在場偵查員頓時對程森母親有了新的觀感。在最初見麵之時,大家都對中老年失獨的程森母親表示同情,她給人的印象是很老實。在隨後的交談中,偵查員漸漸明白眼前的女人其實是一個市井人物,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樣“老實”。

景紅和程森的房間給侯大利一種“涇渭分明”之感,有一些物品淩亂,另一些物品則收拾得整潔幹爽。侯大利來到房間裏的衣櫃前,拉開衣櫃,衣櫃裏更是“涇渭分明”,凡是景紅的衣服皆疊得整整齊齊,程森的衣服有三格,皆是亂七八糟地堆在裏麵。在衣櫃角落有兩個放襪子的小盒子,其中一個盒子裏的襪子散放,另一個盒子的襪子有一個個小格子,每雙襪子折疊起來,放在格子裏麵。

侯大利腦中出現了一個問號:“景紅和楊梅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當丈夫遇害以後,就迫不及待地離開家,連東西都不拿走,其中的原因是什麽?趙代軍和程森都有嫖娼惡習,程森屁股被塞鋼筆,趙代軍被燒下體,都與性有關。這就意味著,景紅和楊梅有可能都在性方麵遭受到了迫害。”

離開了小賣部,已經到了晚飯時間。今天花了一整天時間,專案二組與趙代勇、趙代利見麵,又馬不停蹄地重新勘查了程森遇害案的現場,又與程森的母親進行了交談,還到了程森的家。這一天的行程安排得非常滿,收獲也很大。到了晚飯時間,所有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背。

薑青賢帶著專案二組諸人來到另一家湖州土菜館。

薑青賢介紹道:“這家土菜館全是湖州菜,最有名的主打菜是火邊子牛肉。”

侯大利是美食家,自然知道火邊子牛肉。在江州大飯店的雅築餐廳裏,火邊子牛肉也是他常點的菜品之一。火邊子牛肉選料做工考究,選牛後腿上的“股二、股四牛”,這樣的肉在一頭牛身上隻有十到十五公斤。要將切成寸許厚的肉片釘在斜倚牆壁的木板上,片出不得有漏眼漏縫的薄肉片。在薄肉片上麵抹上適量的鹽和醬油,懸於通風處晾幹,再攤在四處透氣的篾笆上,用牛屎巴或幹木灰微火慢炕,做成後的火邊子牛肉紅亮透明,抹上辣椒紅油可食用。火邊子牛肉吃起來酥而不綿,幹香化渣,味醇可口,回味悠長且便於攜帶,成為湖州獨有的菜品。

吃完一份火邊子牛肉,再上另一份時,薑青賢接到一個電話,對大家道:“周支剛才說,滕飛公司有六輛皮卡,都是用來運貨的。這批車的顏色和款式都接近當年出車禍時的那輛車。刑警支隊和交警支隊派人檢查這六輛車,如果發現了肇事車輛,那案子就突破了。”

秦東江又“杠”了一句,道:“真查到了肇事車輛,那也隻是交通事故而已,和凶殺案沒有關係。”

到了晚上十一點,專案二組接到消息,在六輛皮卡中,找到一輛皮卡曾經出過交通事故,從修補痕跡來看,應該是多年前的老傷痕。

7月26日清晨,忙了一夜的支隊長周成鋼打了一個大哈欠。副支隊長薑青賢受其感染,也跟著打了一個大哈欠。

昨夜的忙碌有了結果,經過檢測,騰飛公司的一輛舊皮卡車在六年前出過車禍,碰撞的位置在車頭左側。而2004年4月17日趙代勇駕駛出租車遭遇車禍時,肇事皮卡車的碰撞位置也正是車頭左側。

當夜,皮卡車司機被帶到刑警支隊。

在兩名審訊經驗豐富的老預審員的突審下,皮卡車司機承認了確實在2004年4月撞過一輛出租車。當時公路沒有其他車輛,又沒有在附近發現監控設施,便心存僥幸,肇事逃逸。皮卡車駕駛員承認肇事逃逸,自述在湖州城外的小修理廠自費修理。撞車之事,單位並不知情。

四年前,湖州城進行過一次城區大擴容,城郊小修理廠全部關閉,部分小修理廠另尋地址重開,也有一部分小修理廠從此關門了。交警支隊派出人員尋找皮卡車駕駛員所說的小修理廠,到天亮之時,仍然尋找無果。

周成鋼道:“專案二組出手不凡,輕而易舉地找出唐輝,順帶破了肇事逃逸案。不管唐輝是否涉及係列殺人案,我們至少順手偵辦了這起肇事逃逸案。老薑,你認為這起車禍是偶然還是精心設計?”

薑青賢道:“出租車在公路上巡遊,位置不固定。皮卡車如果預謀在交叉路口撞擊趙代勇所開的出租車,必須得有跟蹤和接應,這得是一個團夥才能成功。皮卡車屬於騰飛公司,我們可以通過讓唐輝到支隊接受詢問,搞一次火力偵察。對肇事司機的審問則要深挖其團夥。”

上午十點,唐輝從陽州來到湖州刑警支隊。唐輝進入詢問室以後,先是蹺起二郎腿,隨後又放了下來。

兩名湖州刑警詢問唐輝,侯大利等人在監控室看監控視頻。

例行程序之後,年齡稍長的預審員按照詢問方案,開始詢問。

預審員道:“唐輝,你是在2004年5月12日來到的工業新區,是不是?”

唐輝道:“幾年前的事情,讓我回憶一下,我確實是2004年5月找到的工業新區,具體哪一天,記不起來了。”

預審員道:“騰飛公司和工業新區合作得怎麽樣?”

唐輝道:“公司的生產淨水器技術非常成熟,我們從6月開始在標準化廠房安裝機器設備,當年11月開始投產。”

預審員不動聲色地道:“你是5月找到的工業新區,在5月之前,你到過湖州沒有?”

唐輝微笑道:“既然要來設廠,肯定會提前來。我在2004年4月1日第一次到湖州,在春節前,我還派了一支打前站的隊伍來到湖州。湖州工業新區的招商政策好,我是參加了馬市長在江門的招商會,才決定過來投資。馬市長在江門招商時,我和馬市長有過深入的交談,如果不信,你們可以問馬市長。”

隨後,預審員詢問了與肇事皮卡車有關的事情,唐輝爽快地承認,直言道:“淨水器廠之所以從6月進入工業新區,在11月就能投產,是因為我們的人員提前介入,租用辦公樓,有二十幾人的團隊以及我廠標配的皮卡車。我隻是定期來湖州,主要看生產進展情況。皮卡車由籌備組管理,我從不過問。你讓我過來其實沒有用處。當然,為了配合你們,我也肯定要過來。”

唐輝非常聰明,回答問題時沒有假話,和其在湖州大酒店留下的痕跡以及工業新區的說法基本一致。而在此起肇事逃逸案中,唐輝遠在陽州,沒有直接責任。

侯大利隔著屏幕緊盯唐輝,觀察其身體語言和表情,問吳雪道:“唐輝給你的直覺是什麽?”

吳雪道:“神情自若,不慌不忙,態度誠懇,天衣無縫。”

侯大利道:“唐輝沒有案底,應該沒有反偵查經驗。如果車禍真是由他策劃的,那麽他這人就藏得太深了,心理素質過硬,預見性也非常強,把一切能牽涉到他的可能性都遮掉了。”

詢問室內,預審員話鋒一轉,問道:“皮卡車撞了一輛出租車,即使不逃逸,皮卡車也要負主要責任。出租車的駕駛員是趙代勇,車主是趙代軍,趙代軍的妻子是楊梅,你認識他們嗎?”

唐輝下意識地抿了抿嘴,道:“我認識楊梅,楊梅是我大學同學。至於趙代勇和趙代軍,我至今不認識。我再重述一遍,皮卡車出車禍,我完全不知情,不應該由我負責。”

預審員道:“大學時期,楊梅和你談過戀愛吧?”

唐輝道:“談過,後來分手了。大學裏談戀愛,畢業分手,這是常態。”

預審員道:“有更具體的原因嗎?我們隻知道,楊梅大學畢業以後就和趙代軍結了婚,你南下廣東,開始創業。”

唐輝臉上淡淡的笑容徹底隱去,抿嘴,神情嚴肅起來,道:“這和皮卡車肇事逃逸沒有關係吧,這是我的個人隱私,我不願意回答。”

監控室內,侯大利道:“唐輝一直麵帶微笑,楊梅的名字出現以後,他就開始抿嘴,這意味著心理發生了變化。”

吳雪誇道:“大利也注意到這個細節,在審訊中出現這個表情,意味著有重大選擇,或者是內心堅定的表現。唐輝這個表情應該意味著其內心堅定。”

詢問結束以後,湖州刑警支隊周成鋼、薑青賢等人和專案二組在會議室商量討論湖州係列殺人案。

破掉了一起肇事逃逸案,周成鋼發自內心地向專案二組表示了感謝,同時提出:“唐輝和趙代軍之間涉及私人感情,他們之間有恩怨。每一次來到湖州,趙代軍就要出事,從時間線上有聯係。但是,我認為殺害趙代軍的不是唐輝和楊梅,原因很簡單,他們沒有殺害趙代軍的動機。”

這個結論是周成鋼和薑青賢等人的共識,從本質上看,他們仍然堅持凶手與“迷藥”有密切聯係,凶手是失足女的可能性最大。

“暫時不做結論,繼續按照原來的步驟,我們要調查走訪景紅。”侯大利作為專案二組的組長,對湖州警方的意見未置可否,沒有輕易表態。

景紅在環保局上班,接到電話後,道:“盧大隊,我不希望在辦公室和你們見麵,環保局辦公室門外有一家茶樓,我就在那邊找一個包間,行不行?”

盧克英道:“好,我們馬上就過來。”

勘查現場離不開戴誌和張劍波,而調查走訪則總是需要江克揚和吳雪。這一次前往茶樓的依然是盧克英、侯大利、江克揚和吳雪。盧克英道明了其他三人的身份後,景紅稍稍有些驚訝,卻沒有顯出更多表情。

盧克英講完開場白以後,吳雪和景紅對話,旁邊放著一台攝像機。

景紅不希望有攝像機,反對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忍住了。

死者是被人灌酒而亡,吳雪就從喝酒這個點開始詢問,道:“程森喜歡喝酒嗎?”

景紅道:“喜歡喝酒,本身小賣部就有酒,還到外麵搜羅各種酒。”

“他平常和哪些人喝酒?”吳雪記下那些人的名字後,又道,“程森的酒量怎麽樣?”

景紅道:“不怎麽樣,三兩酒就開始興奮,搶著要酒喝。”

吳雪道:“程森的酒品怎麽樣,喝酒之後是不是要耍酒瘋?”

景紅道:“酒品不行,喝酒後就撒酒瘋,家裏的電視被打壞了幾次。”

吳雪道:“程森有嫖娼的惡習,你知道嗎?”

景紅白皙的皮膚紅成一片,低頭道:“我不知道。”

吳雪又問:“你和程森是高中同學,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談戀愛的?”

景紅道:“我大學畢業後,就到爸爸以前工作的單位當了臨時工,一邊工作,一邊複習,準備考公務員。那時,程森在開小賣部,最初是約我吃飯看電影,後來天天給我送花。我當時稀裏糊塗,磨不開麵子,就和他談起了戀愛。”

吳雪道:“你如今是環保局的科長,是不是覺得程森是煙酒店小老板,配不上你了?”

這一句話有很強的指向性,景紅冷冷地道:“程森家的經濟條件不錯,除了這家小賣部以外,還有一家洗衣店,平時請人經營。我就是拿工資的工薪階層,憑什麽瞧不起小賣部的老板?”

吳雪道:“你們的夫妻感情怎麽樣?”

景紅道:“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程森被殺那天,我在單位開會,你們不用懷疑我。”

吳雪道:“程森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人嗎?”

景紅道:“我平時上班比較忙,真不清楚他的事情。”

侯大利在一旁觀察景紅,聽其說話,看其神情。

結束訪問後,幾個人上了越野車。侯大利和往常一樣,仔細地戴上白手套。吳雪在一旁道:“大利,你這個動作和昨天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我感覺這個場景仿佛重複了很多遍。”

侯大利發動汽車後,道:“我正想說一點類似的感受,景紅談起程森的語氣、用語極度接近楊梅。我聽著聽著產生了疑惑,如果把景紅的臉和楊梅互換,聽她們談事不會產生任何錯亂感。丈夫對她們來說似乎不是丈夫,而是一件異物。所以,我認為,景紅和楊梅之間有某件事情的聯係,除了迷藥,還有一件事情出現在景紅和楊梅之間。”

景紅站在茶樓門口,越野車在其眼前一點一點地消失。她沒有再回工作單位,給分管副局長請假以後,直接回家了。

回到家中,她拉上厚窗簾,泡了一杯咖啡,獨自坐在客廳。

程森死後,景紅沒有再婚,而是獨自租房生活。獨自租房生活的這幾年,是她大學畢業後最為幸福和寧靜的時光。而與程森生活的那幾年,則如生活在地獄之中。有時早上醒來,回想夢中的情節,她還會不寒而栗,在房間裏四處尋找程森,直到確定他已進地獄,才安心下來。

今天,四名警察到來,再次打破了她苦心經營的平靜生活。痛苦不堪的往事一件件浮現在腦海之中。